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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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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火折子燃出一簇爝火, 火光邈邈盈煌,剎那之間,徹底吞噬了鐘伯清身上所有火-藥的引線, 流光飛火不要命地四濺, 那蹉跎的雨聲之中, 伴隨著一陣振天撼地的爆鳴聲,再過渡一場驚心動魄的沈寂之後,整一座采石場,開始劇烈的地動山搖起來, 陣仗極為駭人。

不論是地面上業已采掘好的的菱花燧石,還是各處隧洞,均是被一團鋪天蓋地的熱浪巖漿, 緊緊地裹掩住了, 它們繼而被震裂成了萬千碎片,潰散, 迸濺,紛飛, 這態勢委實教人觸目驚心,諸多戍卒見狀,駭然不已,丟盔棄甲四下奔逃。

眾人爭先恐後地朝著采石場外逃竄, 這一份恐慌的情緒, 如瘟疫一般,一霎地,傳染給了每個人, 鴉青色的硝煙游蕩在采石場的周遭,人人面露駭色, 爭作保命之狀。

溫廷安心腔怦然直跳,她聽不到阮淵陵命她回齋的囑告,此番,她心中只裝著一樁事體,那便是溫廷舜。

又有一片硫磺氣息的火硝,在不遠處燃爆而響,將她的耳屏震得嗡鳴作響,鐘伯清悉身都是稠血,面容與身軀被火光燒得面目全非,他揚起不斷淌血的胳膊,再一次燃起身上最後的火硝,末了,在硫磺響炸的那一刻,鐘伯清朝著溫廷舜飛撲過去。

溫廷安見狀不妙,忙對不遠處的少年低喝道:“溫廷舜,仔細身後!當心!”

不知是嗆了諸多濃煙之緣故,她的嗓音變得極為沙啞,音色枯槁,額心緊蹙,眼周蘸染了一抹薄紅之色,眼瞼垂落,那細長的眸梢,剪碎了晌晴之下的煙雲,盈盈水瞳之中盛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光,連她自己都沒覺察。

溫廷舜並非完全沒有留意到鐘伯清的陰謀詭計,他側身一避,不偏不倚地避開鐘伯清的攻勢,但鐘伯清身上的火藥已然是炸了,火光再一度沖天而起,這一回,雨風劇烈地打了個旋兒,洶湧奔騰的火勢拐了個方向,照定了溫廷安的方向,疾掠而去。

變故生發得太過於突兀,教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溫廷安饒是要逃,業已太遲,炯炯的烈火裹挾著鋪天蓋地的崩石,朝她飛撲過來,她還沒來得及作出防備,便覺足下的地面如破碎的琉璃,被烈火撬開了成百上千道裂紋,她的重心在此一瞬失了衡,整個人沈沈地陷下去,庶幾是逃無可逃,萬劫不覆。

溫廷舜的眸瞳,清明地倒映著溫廷安的面容,他行將道出口的話,此際,陡地哽塞於喉腔之中。

世間一切聲音,仿佛就此被摒棄而去。

山火潦烈地飄搖,長夜如絞索般漫長,他想起許多年前的一場血獵,父王命人縱火燒掠山林,他身為太子,領頭縱馬,搭箭田獵。那一片被大火吞噬成地獄的山林之中,有一只他豢養的雪狐,他眼睜睜地看著它被烈火燒身,但後來他發現,雪狐背後還中了一枝翎箭,血絲從它的傷口源源不斷地流逝而去。

它望向他的眼神,是那般的平寂,平寂之下,是綿綿無盡期的黯然與絕望。

這是湮滅在溫廷舜心中最深的夢魘。

一切他所喜歡的東西,最終,皆是要離他而去,因他而死。

這就像是指尖之上的一握砂,無論如何用力地攫取,都無可避免要歷經一場從指罅之處流逝奔流的命運。

他根本抓不住。

倏忽之間,那一只小雪狐變成了溫廷安的身影,這教溫廷舜堪堪定了定神,她的眉眸烙印在了他的心尖上,揮之不去。

溫廷安不能死,他真的不能再失去她了。

這廂,溫廷安陷入不斷皸裂的地殼之中,眼看要被大火一舉吞噬,她腦海之中一直在想著逃命的法子。其實,她業已想到一個法子,自己的袖袂之中還藏有一個龍爪鉤,只消將龍爪鉤奮力朝外一拋,她便能逃出生天。

溫廷安也這般做了,但理想與現實的情狀,落差是非常大的,她的重心一直都不太穩,龍爪鉤也一直拋不出去,上頭也一直有諸多碎石和塵霾砸落下來,慢慢吞噬了她的身軀。

溫廷安的心中沈了又沈,她真的葬身於此了麽?

她倒吸了一口涼氣,心中道了一句,她不信。

比及她再要往上拋出龍爪鉤之時,一道游蛇般的軟劍,伴隨著一道摧枯拉朽的暗芒,破空垂下,一舉纏住她的腰窩,緊接著,將她朝地面上一擡,溫廷安就這般被拖拽了出來。

驚魂甫定的間隙,溫廷安重新擡起了眼眸,第一眼便是看到了溫廷舜,少年面容蒼白到了極致,黑曜石般的邃眸一錯不錯地凝視著她,那一柄軟劍的劍柄之上,都是稠濕的血,是他掌腹流淌而出的血。因是握住劍柄的力道過硬,少年的掌背與腕骨等處俱是青筋猙突,蒼青的筋絡,呈現出一派摧枯拉朽之勢,一徑地蜿蜒入袖袂之下。

方才溫廷安所陷落進去的那一塊塌洞,就在下一刻,被流火即刻夷為平地,若是溫廷舜遲了那麽一秒,溫廷安很有可能便是沒命了。

生死只在一瞬之間,是溫廷舜將她從鬼門關之中救了回來。

溫廷安見至此狀,整個人俱是震住,她喉結一動,剛想說些什麽,但在目下的情狀之中,動亂絲毫沒有平息,方才那個塌洞陷落下去的時候,此際,他們二人所處的地面,又開始劇烈地顫動起來,亂石四下飛滾,三不五時就要朝著兩人這端飛迸來。

溫廷安吐息一滯,要拽住溫廷舜一塊逃離,但她的速度根本不及那一塊大石頭,並且,溫廷舜已然先她一步做出了行動。

他傾身迫近,擋在她的近前,替她抵擋住了四面八方飛竄過來的崩石,一切的暄騰和囂雜,皆在此一刻安謐了下來。

在巨大的失重之中,兩人被震飛在半丈之外的石地之上,在這個過程當中,溫廷舜一手護著溫廷安的後腦勺,一手托緊了她的腰肢,及至蘸地的那一刻,溫廷安陡覺一塊重物自遠空飛濺而來,狠狠地砸中溫廷舜的後背,在半明半昧的光影之中,她聞著覆護在身上的少年,傳了一記游絲般的悶哼之聲。

她每次遭遇危難之時,都是溫廷舜庇護在她的身前。

這個場景,讓她感覺穿越到了許久之前,是在舉行升舍試的那一日,叛賊朝著她射了一枝亂箭,她躲閃不及,是溫廷舜擋在她的身前。

箭簇差點刺中他的心脈大穴。

打斷溫廷安思緒的,是一股極為濃郁而濕熱的血腥氣息,她感受到濕膩涼薄的液體,從少年的身軀之中緩緩流淌了出來,逐漸蘸濕了他的夜行衣,也蘸濕了她的手掌心——這是溫廷舜的血,血絲是這樣的冰涼,如霜如霰,教她一陣猝不及防,身子骨俱是綿長亙遠的一陣顫栗。

溫廷安沒有動彈,任憑這些血,徐緩地浸濕她的袖裾,她緩回了神,適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很輕很輕地揪了揪少年的衣裾,想要輕喚他的名字,卻是發覺自己的喉嚨早已哽塞。

光線如此晦暗,讓她根本瞅不清楚少年的具體容色。

“二弟。”晌久,溫廷安鼻翼輕微地翕動著,啞聲喚了一下少年。

回應她的,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冗寂。

少年根本不響。

甚至連聲息也斷滅了。

溫廷安齒隙發寒,眼周灼熱,覆喚一聲:“溫廷舜。”

少年仍舊不響,靜默如謎,了無生氣,空氣愈發稀薄,他的軀體愈發冷涼。

溫廷安這才終於認清了一樁現實,過往的傷對於溫廷舜而言都不算什麽,因為那些都是在他的籌謀之內的,可是,今次這被巨石砸中了心脈,是他救她所致,原本並不在他的籌謀之中。

溫廷安按捺住滔天的忐忑與不安,緩緩地揚起一只顫瑟的手,往他修直柔韌的背上探去,很快便是觸著了一物,是一塊被火硝熏染得滾燙沸熾的重石,重石棱角眾多,摸著格外紮手,就在方才,這些棱角悉數紮入了溫廷舜的背部。

他的背部,怕是早已遍布千瘡百孔般的傷創。

溫廷安眼窩酸澀至極,揪緊了少年的骨腕,“溫廷舜,你不是還有一些話,沒對我說麽?你說,我聽著。”

少年不響。

溫廷安繼續道:“你有諸多的謀略,還沒實施,你不能就這樣歇菜啊。”

過往兩人相處的種種,一幀一幀地浮現在腦海之中,很多都是碎事瑣憶,原本溫廷安以為自己早已忘卻了,比及想起,卻是發現這些事她銘記了這般久,他為她所做的種種,她都記得,且記得一清二楚。

她憎惡自己的軟弱,每逢性命憂難之際,都要他來救。

可是,在這一次又一次的搭救之中,她發現自己生出了諸多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絲。

她最初對溫廷舜,只有提防、討巧與做戲,但在光陰的此消彼長之下,在諸多患難之際,他回應她的,是他的舍身相救。

溫廷安望定溫廷舜,疇昔時分,她一直竊自祈盼,假令反派死了,那麽她就會得救,因為反派不會再將她做成人骨燈籠,山高水闊,萬事大吉。

可是,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在黑暗之中望著溫廷舜,預想之中的喜意和快慰,並未如期而至——

一種不請自來的陣痛,如萬蟻噬心般,深深攫住她的身軀,她感覺自己臉上一片冰涼,伸出手一觸,掌心腹地除了溫廷舜的血,還有一灘鹹濕的淚漬。

溫廷舜,你醒醒啊。

不能睡。不能睡。不能睡。

溫廷安把頭抵在溫廷舜的胸膛上,想諦聽他的心跳,可目下,只能逐漸減弱下去的心脈。

她好像要失去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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