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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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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九奉命送蘇蘊明回宮,在宮門外招呼也不打便自行離去,蘇蘊明知道他把陳旸給的苦頭全算到自己身上,只能苦笑。

邁進泰安宮,隔著重門,蘇蘊明先隱約聽到端木宏林的聲音,她心頭一喜,這位亦師亦友的肅正青年終於到了,京生的傷勢,陳旸的病,她都迫不及待要與他商議。

太監打起東暖閣的簾子,帶著炭氣和熏香的暖風撲面而來,冷暖交襲,蘇蘊明打了個寒戰,搖手阻止宮女上前,自己脫下沾滿雪的鬥篷,連紫銅小手爐一起遞過去,邊道:“師傅您來得正好,皇上脈象古怪,我實在束手無策。”

她轉身望進室內,先瞥到端木宏林微微躬身的背影,像是根本沒聽到她的話,她怔了怔,目光再轉,暖閣的炕上坐著一個人。

窗戶早已關牢,暖閣內光線並不好,隔著窗紙透進來的光朦朧如水波,所有事物在這樣的光照下看去都色彩濃重,線條扭曲,便如近距離觀賞一幅印象派的油畫。

蘇蘊明先看到那人的裙角,視線順著裙上繁覆的精繡圖案慢慢上移,看到那人的臉。

她撩起衣衫,垂首跪了下去。

“蘇蘊明拜見太後娘娘。”

蘇蘊明低著頭,聽見數個輕巧的腳步聲從身畔經過,眼角瞄到宮女或鮮艷或素凈的裙擺,知是太後將伺候的人都遣了出去。

一截朱紅色的官袍停了一停,她微微擡頭,看到端木宏林那張似乎永遠嚴肅的臉,眉頭緊鎖,唇角抿出一條細紋。

兩人目光交接,都知道不是說話的時候,蘇蘊明又垂下頭,聽著端木宏林的腳步聲消失在身後。

暖閣內靜了一刻,火盆在角落裏暖烘烘地燃燒著,發出細微的聲響,被暖氣催逼,空氣中熏香的味道愈發混沌濃郁,令人昏昏欲睡。

“嗒”一聲輕響,拉回蘇蘊明渙散的神智,她聽到太後那把柔和溫厚的聲音,淡淡地道:“我對你很失望。”

蘇蘊明把身體伏得更低以示惶恐,腦中忽然浮現一年前的某個午後,她向太後辭行,準備離開皇宮回失印巷。

太後問了她許多問題,又事無巨細地囑咐一番,讓她想起她離家讀大學時的母親。

她瞧著太後那張笑瞇瞇的臉,幾次忍不住問她為什麽對自己這麽好,話到嘴邊,終於還是吞了回去。

倒是臨別行禮的時候,她像今日一般埋著頭,太後在她頭頂嘆了口氣,輕聲道:“先帝是那個樣子,成妃又是個不省事的,魏王從小呆在我身邊的時候多,我對這個孩子也格外心疼些。”她頓了頓,又道:“你莫要負了他。”

……

又是“嗒”一聲響,蘇蘊明的回憶被打斷,太後道:“起來吧,恭不恭敬不在膝蓋上,我以前就說過,不愛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

她叩了一個頭,慢慢地爬起身,擡頭看向太後。

太後側身坐在炕上,斜倚著炕桌,與蘇蘊明當初的清淡印象不同,太後今天衣著華貴,頭上還戴了冠,長長的珠串從金冠兩側垂下來,在空中輕輕搖曳。

正如太後所言,她並不講究服飾禮儀,所以她此番正裝出行,定不只是為了來見自己。聯想到百官叩閽,蘇蘊明心中一動,有了個猜測。

太後挪動了一下搭在炕桌上的手臂,她袖間微露出一只綠意深浸的玉鐲,鐲身每與紫檀木的炕桌相觸,發出“嗒”一聲響。她幽幽地嘆了口氣,道:“皇帝還是個孩子。”

“小孩子總以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所有人和事都該圍繞自己存在,他們總是覺得……別人的東西比自己的好。”她又嘆了口氣,道:“他不明白,你不能不明白。”

蘇蘊明聽出太後完全誤會了她和陳旸兩兄弟的關系,但不能提及落霞村的過往,她也無從解釋,只得沈默地躬了躬身。

太後道:“再過幾天,翻年皇帝便虛歲二十,該行冠禮,該娶妻了。吏部範尚書家的三姑娘,孫相的二小姐,我的侄女,皇帝得從中間選一位立為皇後。”

蘇蘊明再躬了躬身,忍了又忍,終忍不住道:“皇上自己的意思呢?”

她此刻真沒想到自己和陳旸那點事兒,只是現代人的思維作祟,抵觸包辦婚姻。這聲輕細的疑問出口,太後卻猝然發作起來。

“啪”一聲脆響,太後一掌砸向炕桌,玉鐲也重重地敲在堅硬的紫檀木上,她怒道:“哪兒輪得到他的意思!”

太後震怒,按理蘇蘊明該下跪謝罪,她卻站直了,膝蓋一點要彎的意思都沒有,甚至擡頭直視太後,輕聲道:“恕蘇蘊明愚鈍,不明白太後的話。”

她的表現異樣,太後立時警覺,皺眉盯著她,勉強平靜下來,道:“他是皇帝,他的妻子便不是他一個人的妻子,而是大聖朝母儀天下的皇後,不能由著他的性子胡來。”

蘇蘊明垂下眉睫,還有更深的含義太後沒有明說——後宮與朝堂,從來便是拆分不開的一體兩面。皇後是後宮之主,分享皇帝的權力與尊榮,不知有多少人就這個位子進行了明裏暗裏的利益分配,艱難地相互妥協過後,得出最後的人選。

任何一位登上後位的女子背後都站著她們的父兄、家族,乃至整個大聖朝的官員系統。帝後之間,像世宗與孝端皇後那般恩愛的僅是鳳毛麟角,大都是彬彬有禮、如臨大賓。

這些事,連她都能想到,從小在皇宮長大的陳旸又怎會不清楚?他還是太天真,或者,他不是想不到,而是甘願為了她孤註一擲,布下這個瘋狂的……註定失敗的局。

身後突然傳來叩門聲,太後道:“進來。”

腳步聲從身側經過,蘇蘊明見過的那位粉團臉的小宮女走上前,向太後蹲身一福,軟軟糯糯地道:“稟太後,外面遞進話來,您讓準備的東西都好了。”

太後揮了揮手,小宮女連忙到她身旁,微微躬身,太後伸出一只五指尖尖,保養得水蔥一般細嫩的柔荑搭在她腕上,扶著她站起身,慢慢地走近蘇蘊明,溫言道:“跟我走吧。”

蘇蘊明一怔,旋即心臟因某種可能性而加快了跳動,聽得太後續道:“你在泰安宮待了三天,皇帝便用金吾衛團團圍了三天,我都不得其門而入。難得金吾衛被調走,皇帝又在前朝,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我趁此機會送你出宮。”

出宮,意味著脫出這一潭汙爛,遠離陰暗腐臭的政治,意味著新鮮空氣和人身自由,意味著她能繼續這一年輕松愜意的生活!蘇蘊明胸腔內那顆心跳得更快,血液上湧,差點便脫口答應。

“呼啦”一聲響,屋內三個女人同時被嚇了一跳,三人望過去,卻是一扇關得不牢的窗戶被朔風吹開,夾雪的風灌了進來。

蘇蘊明正對著那扇窗,被風雪撲到面上,冷得打了個寒噤。

受這涼意一激,她驀地清醒過來——且不說她剛下定的勉力做某些事的決心,就算她隱姓埋名逃走,以陳旸的執著,真的能善罷甘休?繼續在端桓過平民日子是不可能了,太後當初就擺明車馬要把她和魏王陳玚湊一塊兒,這也是她不可能接受的。

還有……陳旸大費周張為她布下這個絕望的局,她不願意,不欣賞,不感動,卻不能不……心疼。

蘇蘊明自認是個心腸很硬的人,二十一世紀的職業女性要和男人一樣穿著盔甲披荊斬棘,鍛煉出鐵石一般堅硬的意志。這種意志不止表現在工作上,也表現在感情上,無論是穿越前拒絕別的男人,還是穿越後當面拒絕陳玚,她都沒有留餘地。

但是陳旸不是陳玚,陳旸不是別的男人,他是聶陽,他是……她養大的孩子。

十四歲到十六歲,對別的男孩兒可能只是由小小少年成長為小少年,因為陳旸失憶的關系,這兩年蘇蘊明更像撫養一個孩童,把一張白紙慢慢地親手塗抹成她希望的樣子。

鐵石心腸如蘇蘊明,便這樣不知不覺給這個孩子在心底留了一處唯一的柔軟,如蚌張開了厚重的殼,漏進一顆可能成為珍珠的沙礫。

在這個世界上待得久了,蘇蘊明也交了一些朋友,她會真誠地牽掛他們,會為了他們的傷痛死亡而憤怒悲傷,卻不會因為他們,讓她這顆心感覺酸酸楚楚的疼。

只有陳旸。

冷風不斷從敞開的窗戶刮進來,太後的聲音似乎被風吹得有些飄忽:“……我安排的都是信得過的老人兒,他們會一路護送你到郴州的魏王府。皇帝這邊你不用理,小孩子的興致都是來得快也去得快,一旦你成了魏王的人,他自會死心。”

死心?蘇蘊明無聲地嘆口氣,她現在真正相信陳旸的話,太後從來沒有把投註在陳玚身上的關心分一絲一毫給他,她甚至沒有發現,皇帝陳旸早就已經不能稱為小孩子,而是一個目標明確,意志堅定的男人——陳家的男人。

一朵雪花隨著寒風撲上蘇蘊明的臉,在溫暖的室溫中融化成水滴,像淚珠一般緩慢地淌落。

她跪了下來,溫軟的大食國地毯上便多了一點深色。

太後的聲音倏然止住,半晌,那把柔和溫厚的聲音變得如冰棱般寒冷鋒銳,一字一頓地道:“你真以為我殺不得你?”

蘇蘊明跪在當地,默默地叩了一個頭。她不敢以為,她只是在賭,賭太後不殺她的原因和當初魏王妃一樣,無法預測陳家男人的瘋狂反應,賭太後和魏王妃一樣……是個好人。

她知道和政治人物談人性很可笑,但她喜歡魏王妃和太後,這兩個女人是她在這個時代少見的灑脫女性,她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她們表現出的真性情不僅僅是偽裝。

最重要的是,她除了賭,沒有別的選擇。

太後似乎嘆了口氣,嘆息聲湮沒在呼嘯的風聲中,她回覆了淡漠的語調,只有在這個時候,沒人能懷疑陳玚其實是被她教養長大。

“哀家對你很失望。”

是“哀家”,不是“我”。太後和魏王妃果然很像。

蘇蘊明什麽也沒有說的,又叩了一個頭。

陳旸焦頭爛額地勉強解決了麻煩,帶著歲慶從禦書房徒步往泰安宮走。他拒絕了乘坐禦輦,雖然那樣能更快見到蘇蘊明,但他不願意讓她見到自己狼狽的樣子,他希望出現在她面前的是從容自若的自己,一個不再是小孩子,能夠讓她信任、依靠的男人。

所以他一面走,一面在寒風中深呼吸,慢慢地冷卻他體內殘留的燥怒。

一名小太監一步三滑地從遠處跑近,“撲通”一聲也不知是摔倒還是跪倒在陳旸腳下,旁邊的歲慶正要擺出泰安宮總管太監的架子喝斥,那小太監顫聲道:“殷校尉讓我來稟告皇上,韓廠主調走了大批金吾衛,泰安宮護衛不力,他愧對皇上。”

陳旸呼吸一窒,歲慶到了嘴邊的喝斥變成急慌慌地詢問:“發生什麽事了?”

“太後娘娘……”小太監嘴巴一癟,差點哭出來:“太後娘娘進了泰安宮!”

太後……陳旸腦中靈光閃過,找出了將今天發生的所有事情串連起來那根線。

他突然仰面朝天大吼一聲,拔足朝泰安宮飛奔。

一眾太監侍衛猝不及防地楞在原地,還是歲慶反應快,跌跌撞撞地先追了上去。

姐姐姐姐姐姐……陳旸迎著風雪拼盡全力奔跑著、吶喊著,風把他的聲音切割得支離破碎,雪遮住了他的眼睛,讓他看不清前路。

前路是山窮水盡又如何!懸崖絕壁又如何!

姐姐你不會死,只要你不死,現在的陳旸,曾經的聶陽便能撐下去!

在這偌大的冰冷的皇宮中,挺直脊梁撐下去!

陳旸在奔跑中閉上了眼睛,感覺眼角有一點濕潤滑落,似是融化的雪,卻帶著滾燙的、灼痛他的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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