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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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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王

“救……救命……”

疑似聶陽的呼救聲還在繼續,且愈漸衰弱,蘇蘊明定了定神,先把王生義牽到最近的一株大樹後,叮囑他乖乖等她回來,見他點頭,這才舉著火把循聲而去。

蘇蘊明相信自己的判斷,哪怕再隔兩年她也能認出聶陽的聲音,但人的感知能力太容易受到外界影響,尤其在這樣一個意想不到的時間地點。她又想起了聶陽離奇失蹤的那一夜,想起那種分不清現實與夢境的迷茫。她在前進中把火把換到左手,右手伸進懷裏。

蘇蘊明越走越快,火把的光在快速移動中有一瞬間延遲的殘影,仿佛拖著一條光明的尾巴。腳下忽然踩到異物,她踉蹌了下,發出“啪”一聲樹枝斷裂的聲音。

在這一聲中,黑暗裏猝然撲出一條身影,如一頭強壯而敏捷的猛獸,毫無反抗餘地地將蘇蘊明撲倒,翻滾了兩圈,黑影支起半身,右手扣住她的喉嚨,低聲道:“動我就殺了你!”

火把在兩人滾動中脫手飛出,跌跌撞撞地落到遠處,濺起幾許火星,漸漸地熄滅,四周再次只餘下濃郁得化不開的黑暗。

樹林的地面鋪滿了落葉,蘇蘊明沒有受嚴重的傷,黑影雖然壓在她身上,卻似乎並不重,她聽著近在咫尺的熟悉聲音,面上還能感覺他的頭發和氣息微微拂動,不禁顫聲道:“小陽,是你嗎?”

黑影似乎一楞,壓制她的身體有剎那的僵硬,蘇蘊明乘機舉高右手——手裏捏著她從懷中取出的防水表——按下照明鍵。

強光!對不習慣電力照明的古代人來說,堪比小小太陽的強光在黑黢黢的樹林中驟然亮起,一時間目為之盲。

黑影一手遮眼,另一只手卻沒有捏碎蘇蘊明的喉嚨,只是聽聲辨位,擋住她的拳打腳踢,身體貼得更緊,遏止她的掙紮。

所以,等兩人的眼睛終於適應了強光,同時睜開,在不到半尺的距離裏同時望進對方眼底,他的頭發從上而下垂在她的臉上,她的手在他腰上,他的腿絞著她的腿,她的每一次呼吸都能感覺到緊貼的另一處胸膛同頻率的起伏。

距離過近,根本看不清臉,蘇蘊明卻從那雙眼辨出他的身份,不,不是小陽,不是他。

伏在她身上的人看著那雙眼裏的光悄悄收斂,一絲傷痛不動聲色地沈潛下去,再不可見。

蘇蘊明又開始掙紮,他待要再制住她,肩後陡然傳來一陣劇痛,痛得他瞬間失去所有意識,睜著眼睛便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眼睛是合上的,隔著眼皮傳來微微的光。

他沒有即時睜開眼,腦子裏迅速憶起昏迷前最後發生的事:他受了傷,屬下冒險引開敵人,留他獨自藏身林中。他聽到有腳步聲接近,以為是敵人回來搜索,決定鋌而走險,故意出聲將人引過來,先下手為強……卻不料來的根本不是敵人……

他閉著眼繼續裝昏,打算探聽一下身處的環境,驀地聽到那名今天才相識,卻已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女子淡淡地道:“不用裝了,我知道你已經醒了。”

他仍然沒有睜開眼,他從小生長的地方充滿爾虞我詐,這等程度的試探早已動搖不了他的心志。

那女子卻又道:“要裝睡也由得你,忍住了。”

什麽意思?他隱隱感覺不妙,肩上搭了一雙手,那柔軟溫熱的觸感……他驚覺自己可能赤身裸體,身體已經被翻過來,背部朝上。

下一瞬,劇痛強烈得讓他險些再次昏過去,忍不住睜開眼,罵道:“該死,你做了什麽!?”

眼前先是暈光,慢慢地,他看清了一間簡陋的臥室,一燈如豆,那名身著男裝的女子背燈站著,看不清表情。

但他已聞見了濃郁的酒氣,肩後傷口處除了劇痛還傳來絲絲涼意,很明顯,那女子剛才是在用酒為他清洗傷口,也就是說,她在救他。

想通了這點,他不由松了口氣,有點尷尬,更多感激,開口說的話卻是南轅北轍:“救人堪比殺人,‘姑娘’的醫術實在令小生不敢恭維。”

他記得今天出來穿了書生的青袍,所以自稱“小生”,而眼前女子怎麽看也是超過二十歲,他便在“姑娘”二字上加了重音。

一句話出口,那女子兩道長眉一揚,他發現她的眉形頗像見月寺的空性和尚,都透出幾分執拗味道。

他控制不住口舌,又道:“姑娘女扮男裝如此惟妙惟肖,古人雲‘雌雄莫辨’,想來分不清那傍地走的雄雌雙兔,也是雌兔長得太像雄兔之故。”

那女子又是一揚眉,微弱光照下依然晶瑩的眼眸盯著他看了許時,嘆道:“我算是相信了,夏慕凡,你和夏依依果然是一家人。”

短短一天內,蘇蘊明第三次遇到夏慕凡。

在小樹林中被壓在他身下,近距離四目交投,她即刻認出那如月色清溪的目光。待他昏迷過去,她艱難地從他身下爬出來,防水表的白熾光照出她滿手的血,那一瞬間,她仿佛又回到聶陽失蹤那夜,手上衣上沾滿他的鮮血。

無論何種心理,哪怕僅僅出於人道主義,她也不能放著他在林中重傷等死。

其後如何拖著一個昏迷的像山一樣沈重的男人、再加一個吃光了糖餅的七歲小孩兒,從遙遠的樹林返回家中……蘇蘊明覺得自己這輩子都不想再回憶。

防水表的電量有限,又太過驚世駭俗,蘇蘊明好好地收起來,點著油燈,察看夏慕凡背上的傷口。

切口很平整,從他的右肩斜劃向左,即使外行如她也立刻辨認出是刀傷。皮肉綻裂的樣子雖然可怖,比她選修法醫學那會兒見過的屍體也差不了多少。

不過,蘇蘊明法醫學學得並不是很好,這是她優等生生涯的少數特例,對此她每每想起來便扼腕。

比如現在,她就在後悔,如果當初能學得好點,現在說不定能想出辦法處理夏慕凡的傷口,而不至於一籌莫展。

本著最基本的外傷急救常識,蘇蘊明決定先清洗傷口。穿越時帶的防水背包目標太大,被她挖坑埋在了落霞村的家中,只隨身帶了一瓶可能過期的消炎藥,一小瓶醫用酒精、瑞士軍刀、防水表。

過期消炎藥也不知有沒有效,她倒出一把塞進夏慕凡嘴裏,再餵他喝水,好在他昏迷中並沒有喪失吞咽的本能,順利地把藥吃了下去。

他背後的傷口雖深,似乎沒有傷到血管,折騰這許久已慢慢地止住血,蘇蘊明用幹凈的手巾擦掉傷口附近的草葉沙土,順便還幫他抹了把臉。

或許是冷水的刺激,夏慕凡醒了過來,眼珠在眼皮下面動了動,恢覆了疼痛的感覺,呼吸的節奏也發生變化。

他執意要裝暈,正好蘇蘊明對樹林裏被撲倒的事還梗梗於懷,當下也不打招呼,翻過他的身體,朝傷口淋上酒精。

可是,當劇痛逼得夏慕凡裝不下去,第一次面對面開口對她講話……

蘇蘊明覺得,他還是裝暈比較好。

單看外表是君子如玉,一開口卻毒舌得讓蘇蘊明後悔救他,就該扔他在樹林裏自生自滅。她嘆道:“我算是相信了,夏慕凡,你和夏依依果然是一家人。”

夏慕凡趴在床上,微微撐起半身,回頭看了她一眼。明明他的眉眼只是尋常,這一轉眸間卻是清光瀲灩,蘇蘊明一瞬間覺得昏暗的房間都亮了幾分。

他看了她一眼便垂下頭,長長的頭發滑落下來,蘇蘊明剛才只顧著救人,此刻才註意到他的皮膚極白,裸露的背部沒有半點瑕疵,便像一整塊瑩瑩美玉,襯著黑得沒有反光的頭發,明明只有黑白二色,卻有一種清到了極點的艷。

“你從一開始便看出我們不是兄妹。”夏慕凡道,他總算收斂了刻薄,用的是平靜陳述的語氣,“不然你不會讓依依發那樣的誓。”

蘇蘊明不能自已地盯著他的裸背看,直到他出聲,才驟然回神,別開了頭。

男子有這樣白的皮膚,她只見過聶陽。

聶陽。

她沒有出聲,她當然能看出一行人不是什麽兄弟姐妹,雖然夏慕生介紹得坦然大方,表現得如此情真意切。

首先,兄弟姐妹是極近的血緣關系,除了夏慕生和夏悠悠長得有三分掛像,其餘諸人的相貌找不到任何相似的遺傳特征。

其次,夏慕義對夏慕凡態度恭謹,不像大哥對二弟,倒像下屬對老板。夏依依更是明顯,蘇蘊明是個冒牌男人,不過多看了夏慕凡兩眼,夏依依便目露怨恨,硬要找她麻煩。

當夏依依因為她與夏慕凡對視而情緒失控,一步步走進她布好的局,蘇蘊明便愈肯定自己的判斷。最後吟出“心悅君兮君不知”,在眾人面前揭露小姑娘的心事,其實也是拆穿了夏慕生的謊言。

說了,蘇蘊明是個一生氣就任性妄為,半點虧都不肯吃的別扭人。

見她不肯搭話,夏慕凡不悅地抿了抿唇,道:“我渴了,給我水。”

蘇蘊明隨手拿過平日裏喝水的陶杯,斟了一杯殘茶,想起他剛吃了藥,又潑了茶,掀簾去外屋的桌上倒了一杯白水。

外屋是一間小小的穿堂,再往東便是王氏母子的臥房。大聖朝男女大防雖比不了蘇蘊明所知的明清兩朝,卻也遠談不上開放,當初蘇蘊明是亮明了女扮男裝的身份,才從寡婦王氏那裏租到這間房。

蘇蘊明看著對面房門前垂著的藍布簾子,微有點猶豫,她回來後沒有見到王氏,因為急著救人,直接將王生義打發回房睡覺。過了這許久,王氏應該回家了吧?

她躊躇了一會兒,緩步走到簾前,輕聲喚道:“王家嫂子……”

一句話未完,身後傳來“砰”一聲巨響,仿佛有重物墜地,蘇蘊明急轉身,快步跑回自己房間,剛打起簾子,便看到空無一人的床。

她心裏“咯噔”一聲,急忙再看時,夏慕凡卻倒在床邊地上,悶不吭聲地撐著地面想掙紮起身,背後的傷口因為使力又開始流血,鮮艷的血淌過雪白的皮肉,絞在漆黑的發上,蘇蘊明一個恍神,倒像看到整幅淡墨山水中突兀的一抹嫣紅。

她過去扶起夏慕凡,助他回到床上,夏慕凡閉著眼不看她,額上全是汗,也不知是累的,還是疼的。

慢慢地餵他喝了水,蘇蘊明撕了幾條幹凈的布幫他包紮傷口。

布條一圈圈纏在傷處,蘇蘊明坐在床邊,幾乎是環抱著夏慕凡,夏慕凡仍然閉著眼,木頭一般任她施為。

最後在腰間打完結,她剛要放開他,右腕上卻一緊,被人緊緊箍住。

蘇蘊明怔了怔,側首看著那只手,抓住她的位置、力道都如此熟悉,修長五指緩緩收緊,緊到指骨像要嵌進皮肉裏……

耳邊響起誰的聲音?仿佛穿越歲月,穿越層層迷霧,穿越了那一天鋪天蓋地的暴烈陽光、那一夜鋪滿井臺的慘白月色……

她倏然擡頭,與對方同時出聲。

“你到底是誰?”

門邊忽然傳來聲響,輕得像一只貓踮起腳走過,蘇蘊明回頭,夏慕義鬼魅一般出現在室內,身後門簾靜止,沒有任何被觸動的跡像。

她驀地醒悟,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順利帶回一大一小兩個男人,途中留下痕跡無數,有經驗的好手想要追蹤不難,但能如此快速準確地找來,必定有人通風報訊。

聯想到夏慕凡無緣無故跌下床,她轉頭望向床邊的窗戶,果然沒有拉攏,開著一條窄窄的縫。

可惜今夜無月無星,沒有透進光來。

夏慕義根本無視她這個大活人,面無表情地對夏慕凡抱拳一禮,沈聲道:“屬下失職,請公子責罰。”

“全靠你孤身引開刺客才救了我,罰你做什麽?”夏慕凡到底是受了傷,見到忠誠的部屬,眉宇間抑制不住地浮現倦意,道:“是我硬要微服去見月寺,也是我不顧你的勸阻選了一條荒僻的捷徑,不就是受了點傷嗎?如此不識大體,還能撿回一條命就不錯了。”

他揮了揮手,道:“你先出去。”

“公子,”夏慕義遲疑了下,看向蘇蘊明,道:“此女身份不明……”

“你不會和小三子一樣蠢,以為她是太監吧?”

“秋三公子曾言道,此女身懷東廠信物飛蛾令。”夏慕義冷厲地盯住蘇蘊明,一字一頓地問道:“是也不是?”

蘇蘊明想了想,側身揭開床頭一個匣子,取出那塊橢圓晶瑩的琥珀,鎮定地道:“你說的,是這個?”

兩個男人的目光在琥珀上凝註了片刻,看清了其中小小的飛蛾,又同時轉向她。

蘇蘊明扶額,無奈地道:“你們可以不信,但我真的不是什麽東廠的人。”

“無所謂。”夏慕凡微微瞇起眼,清泓一般的目光在她面上轉了轉,如波光映月,“無論你曾經是什麽人,從今天開始,你只是我的人。”

“你問我到底是誰,我現在答你。”

他道:“我是陳玚。”

“魏王陳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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