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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悅君兮君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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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悅君兮君不知

那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男子,除了膚白,眉眼身形並不如何出眾,披著一件平平常常的青色長衫,站在俊美的夏慕生身旁,暗淡得似乎根本沒法引起別人的註意。

可是,蘇蘊明一眼看去,卻不由自主把目光放在他身上。

蘇蘊明很小的時候,家裏客廳的墻上曾經懸著一幅長卷。

因為不是什麽名家手筆,並沒有好好養護保存,很快便覆滿灰塵,家裏人也懶得清理,直接卷起來扔掉。

蘇蘊明後來回憶,只記得畫上大片的留白和用極細極淺的墨色勾勒出的樹影。

蘇蘊明見著這個人,忽然便想起那幅畫。

她盯著人看得太久,當事人低眉垂目,恍若未覺,適才出聲的姑娘卻最口沒遮攔,當下又叫道:“小子,你要看到什麽時候?”

與她同時,夏慕生驚喜地叫道:“這不是蘇兄嗎?”

蘇蘊明轉頭,先看向那女子。與聲音相襯,那是個極美的少女,一襲鵝黃紗裙襯得肌膚瑩潤,她正側頭驚訝地瞪著夏慕生,右頰天生了粒小小的美人痣,愈顯得嬌俏活潑。

蘇蘊明又掃了眼餘下的一男一女,只比夏慕生和那少女稍遜幾分,也是出色之極的人物。

夏慕生已大步過來,熱情地伸臂便抱,蘇蘊明及時退了一步,王生義小盆友跑過來抱住師傅的腿,戒懼地望著幾個陌生人。

夏慕生沒抱到人,他變招甚快,中途改抱為攬,想把右臂掛到蘇蘊肩上。蘇蘊明拖著王生義再退一步,他便又撈了個空。

“蘇兄,”夏慕生臉皮夠厚,倒也不覺尷尬,失望地垮下肩膀,道:“蘇兄還是這麽拒人於千裏之外啊。”

蘇蘊明微微一笑,如同所有內斂的人遇到外向的人,她不習慣夏慕生的自來熟,但並不討厭。夏慕生娃娃臉上的表情一會兒一變,轉瞬又快活起來,指著另三人介紹給蘇蘊明:“他們是我的兄弟姐妹,我大哥慕義,二哥慕凡,四妹悠悠,五妹依依。”又對三人道:“這位便是我在路上結交的蘇兄。”

“三哥!”一直未發言的夏悠悠微紅著臉嗔道:“哪有把女兒家的閨名報出去的!”

見夏依依也瞪圓了一雙杏眼,夏慕生幹笑兩聲,倒退著走到蘇蘊明身畔,轉過臉沖她擠眉弄眼。蘇蘊明還沒反應過來,便聽他鬼鬼崇崇地道:“怎樣,我說過介紹妹妹給你認識,沒有食言吧?”

蘇蘊明一怔,旋即失笑,搖了搖頭,向夏家兄妹拱手為禮。

夏家兄弟都回了一禮,夏悠悠也靦腆地福了福,只有夏依依“哼”了聲,視若無睹地扭過臉去。

蘇蘊明也不以為意,她原就懷疑夏慕生不是普通人家的子弟,此刻見他們一行人俱都衣衫鮮亮人品俊秀,哪還猜不到其後背景非凡。

而她現在最需要避免的,便是節外生枝。

打完招呼,蘇蘊明拍拍王小盆友,回身就開始收拾東西。等她三兩下把筆墨紙硯等裝進籃子裏,王生義已經收好三條腿的桌子和瘸腿的椅子,乖乖地舉高手等著她來牽。

夏慕生在旁邊自得其樂地嘮叨些他如何可憐的爺爺不疼爹爹不愛,如何久不回京城好玩的地方路都不識得了之類的廢話,一個不留意,那一大一小師徒已經牽著手走到巷子深處了。

夏慕生一楞,張口欲呼,忽見斜刺裏黃影一閃,有人橫身攔在兩人身前。

擋路的是美少女夏依依,板著一張俏臉,雙手環胸地瞪著蘇蘊明,目光中隱含怨恨。

雖然同為女人,蘇蘊明對某些同性的心理活動一向捉摸不定,當下一挑眉,意示詢問。

夏依依不屑地睨她一眼,眼珠子轉了轉,忽又笑起來,她本就生得美,這笑容天真歡愉,真如鮮花盛開一般。

她笑道:“咱們來打個賭吧。你不是懂測字嗎?我寫字,你來測,生哥哥他們做評判,只要你贏了,這些銀子都是你的。”

蘇蘊明瞥了眼她手裏的錢袋,目測不止五兩,不動聲色地道:“若是我輸了呢?”

夏依依又是抿嘴一笑,甜蜜蜜地道:“那你就聽我使喚,我讓你做什麽,你就得做什麽。”

夏慕生四人走近,聽到了兩人的對話,夏慕生臉色一變,剛要說什麽,夏慕義眼疾手快地按住他肩膀,夏慕生渾身一震,硬生生把話吞進肚裏。

蘇蘊明沒有錯過那兩兄弟的小動作,她看過去,夏悠悠神色不忍,連一直低著頭的夏慕凡都眨了眨眼,緩緩擡頭。

他擡起頭,她正看著他,兩人對視了一眼。

蘇蘊明一震。

她從來沒有見過如此“靜”的目光!

那幾乎不像是人類該有的目光,那更像是深山的一泓清泉,像是靜夜的一抹月光,像是、像是“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依然是平常的眉眼,配上那樣的目光,整個人變得柔和溫潤,便如一塊靜靜散發暈光的玉石。蘇蘊明心裏嘆道,原來這便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古人誠不欺我。

“小子!”夏依依的怒斥聲拉回她的註意力,“你看夠了沒?”

蘇蘊明回首看她,卻見她目中怨恨之意更盛,心中微微一動。

尚未出聲,王生義突地掙脫她的手,飛撲向夏依依,一邊手拍腳踢,一邊大喊:“不許你吼師傅!壞人!欺負師傅!壞人!”

夏依依猝不及防被他撲到,一時掙脫不開,眼見王小盆友的臟手臟腳在鵝黃紗裙上留下越來越多的汙跡,她尖聲叫著,竟舉高右手,狠狠地劈向王生義後腦!

“快住手!”

“不要!”

“依依!”

幾個人同時出聲,蘇蘊明站得最近,傾身一把將王生義攬進懷裏,夏依依那掌便結結實實轟到她臉上。

“啪!”聲音響亮,效果立竿見影,蘇蘊明臉上迅速浮出五指紅印。

夏慕生第一個撲上來,伸手就來扳她的臉,蘇蘊明又想躲,被他狠瞪一眼,許是離得太近,竟唬得她動作遲了一拍,被他捏住下巴,轉過臉察看。

蘇蘊明看不到自己的臉,從夏慕生的表情推測,傷痕必定非一般猙獰。她沒法轉頭,只好就著仰臉的姿勢道:“夏小姐,我跟你賭。”

話剛出口,下巴上忽然一疼,來得快去得也快,夏慕生放開她,退開一步,娃娃臉上神色覆雜,凝眸看了看她,又扭頭去看夏依依。

夏依依正自顧生氣,叉著手任由夏悠悠幫她整理紗裙上的汙漬,聞言“哼”一聲,晃了晃手裏的錢袋,道:“只要你肯和我賭,輸了錢歸你。”

蘇蘊明低下頭,手上用了點力,拉住又想沖出去的王生義,仿佛漫不經心地道:“我不要你的錢。”

夏依依一怔,蘇蘊明慢慢地一下一下撫著王小盆友的背,摸了摸他的頭,又道:“只要你輸了,也任我處置。”

夏依依咬著唇,眼珠轉來轉去地思量,半晌,道:“可以,但是我不寫字,我說一個字你測。”

“好。”蘇蘊明幹脆地同意,道:“出題吧。”

夏依依粲然一笑,推開夏悠悠,向前走了兩步,裝模作樣地咳嗽兩聲,摸了摸光滑的下巴,一手背在身後,一手舉高,翹起水蔥一般的食指在空中寫字。

她一個二八年華的美貌少女,卻裝出這等古板老夫子的舉動,看著煞是可愛可笑,在場諸人卻沒有一個浮出笑容。夏慕生不時看向蘇蘊明,卻像是被她臉上紅痕刺傷一般,又飛快轉過頭。

夏依依寫完字,嬌俏地偏了偏頭,幾綹發絲拂過她形狀優美的頸項,連蘇蘊明也不由多看了一眼。

這時眾人都看出她寫的什麽字,夏慕生快人快語,道:“是個‘木’字。”說完忍不住又看了蘇蘊明一眼,就他想來,被測的字筆劃越覆雜越容易編出令人信服的話——他是不信蘇蘊明真有本事測字算命——“木”字只有四筆,過於簡單,根本無從入手。

蘇蘊明平靜地看了眼虛空中並不存在的那個字,轉眸看了看夏依依,道:“請問夏小姐,所詢何事?”

夏依依又偏了偏頭,似在思考,忽地一擊掌,笑瞇瞇地道:“你就來測一測我現在想什麽吧。”

簡直是無賴的命題!夏慕義皺了皺眉,夏慕生抽一口冷氣,蘇蘊明聽到夏悠悠發出半聲低呼,另半聲被她及時掩住,她側頭對這位好心的姑娘笑了笑,倒惹得她紅著臉低下頭。

蘇蘊明有意無意瞥了夏慕凡一眼,這位仁兄半側身站在夏慕義左側兩步外,面無表情地望著前方,憑他目光的焦距,她敢肯定他只是在發呆。

很正常,她想,帥哥也有發呆的權利。

蘇蘊明看向夏依依,平靜地道:“夏小姐此題未免有失公允。”

夏依依揚了揚下巴,得意地道:“你現在認輸也行啊,放心,我不會讓你做你力不能及的事。還有,雖然你逞強說不要錢,本姑娘可沒那麽小氣,說出的話從來算數。”

她如此占了便宜還賣乖,夏慕生繃著臉蠢蠢欲動,夏慕義無奈,只得又探手按住弟弟肩膀,比先前更用力地拍了拍。

那邊蘇蘊明卻搖了搖頭,道:“那倒不必。”她蹲下身,似乎很困難地思索著,王生義在她懷裏仰起大腦袋,像是感染到師傅的痛苦,小眉頭也皺得緊緊的。

蘇蘊明又考慮了一會兒,遲疑地道:“此題答案只在小姐一念之間,這樣吧,也無須夏公子各位評判,請小姐發誓,若我料中小姐所思所想,小姐卻不肯承認,那此事便永遠不可能成真。”

她此言一出,仿如神游物外的夏慕凡驀地投來一眼,他目光靜遠,看人的時候倒像人不是人,只是山水草木一般。蘇蘊明卻像是等著他看這一眼,迎著他笑了笑,神色自如地頷首。

夏慕凡一怔,不由又看了看她,這一次目光中添了些活氣,似乎總算看清面前是個人,還是個能引起他註意的,與其他蕓蕓眾生不同的人。

兩人這片刻的對視落入旁人眼中,反應各不相同。夏慕義和夏慕生驚訝地對視了一眼;夏悠悠明眸如水,來回睞著兩人,卻是在蘇蘊明身上停留較久;夏依依幾乎咬碎了銀牙,恨聲道:“好,我發誓!你若是再測不出,可沒什麽藉口了!記住,我讓你做什麽,你就得做什麽!”

蘇蘊明回頭看她,這美麗的女孩子目光中的怨恨如有實質,她幾乎感覺到肌膚的刺痛。她忽然有些微好奇:如果她輸了,小姑娘會讓她做什麽?

可惜,這或許是永遠的謎了。

蘇蘊明微微一笑,指尖輕輕揉散王生義眉間小小的褶皺,輕聲吟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頑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在場諸人皆出身世家,熟讀詩書,蘇蘊明吟出第一句,眾人便知是先秦古歌《越人歌》,是說一位少女暗中仰慕身份懸殊的上國君子,終於有機會和他單獨相處,乘著為他劃船的時候婉轉唱出她的情意。

眾人想到這裏,不由自主都轉頭去看夏依依,此時此地聽到這首古曲,她的心思可謂昭然若揭。

夏依依臉色蒼白如紙,待要否認,卻是紅唇顫抖,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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