餅年前兩日，李益新院子的牌匾總算送了過來</p>

新院子蓋好時，剛好傳來他考上書雋科的消息，李正道怕請先生先取的院名配不上兒子，幹脆就先放著，等兒子回來自己取</p>

李益直忙到前幾日這才有空，自己寫了字，便讓小廝送去店家做，小廝不識得字，他又不說，因此李家上上下下都沒人知道他把住處叫做什麽，聽得牌匾今日送來，等吉時就要掛上，一方面心裏好奇，另一方面則是外頭放晴，竟是全家上上下下都來了——李益從房間出來，走過前庭覆雪的青磚地，轉過垂花門，看到的即是雪地上的一家子</p>

李益笑說：“掛個牌匾而已，又不是什麽大事，怎麽都來了？”</p>

“好奇呢”李梅娟雖然久不兒大哥，但畢竟是一起長大，倒也不顯生疏，“大哥起了什麽名字，這樣保密？回來連忙了好幾天，我們兄妹都沒能說上什麽話，等這鞭炮放過，我可要進去吃點心”</p>

洛縣的習俗，沒掛牌子不待客，若是去了即是打擾，所以他回家這半個多月，並無人到新居小坐一下，聽幼妹這麽說，李益莞爾，“你愛來就來，我又不會因為這種事情罵你”</p>

“我想呢，不過我娘說，不是，是周姨娘說若我壞了規矩，要罰我月銀”</p>

李梅娟小，一時月兌口而出“我娘”，氣氛頗尷尬</p>

在李家，盧氏這個當家主母才是“娘”，其他人都是“姨娘”</p>

他的親娘，生他養他，卻得稱他“大少爺”，而只要有外人在，他就只能喊她“左姨娘”</p>

這是當年李家求親時，盧家的要求，原因也很簡單，想保障女兒身為正妻的威嚴與利益，姨娘是一定會有，但若自己懷胎十月的孩子不能叫自己娘，就算不用正室時時提點，孩子天天叫著提醒，哪會不知道自己是什麽身分</p>

李梅娟喊錯一定是在文照院中叫習慣了，她年紀小，一時沒註意月兌口而出，此事可大可小，就看盧氏要不要發揮而已</p>

一陣不知道該不該罰周姨娘沒把女兒教好的尷尬中，李老太太開口了，“梅娟，你年紀跟哥哥姊姊差了一截，梅雪，梅艷，梅婉先後出嫁，家裏特別疼你，不過還是得按照規矩來，周姨娘說的並沒有錯”</p>

周姨娘知道李老太太替自己擋了這一回，松了口氣，“四小姐想見大少爺的話，日後有的是時間，不用急於現在”</p>

此時，一直看著指針盤的風水先生開口，“時辰差不多，可以放鞭炮了”</p>

李老太太連忙揮手，“快，耽誤了吉時，一人打十板子”</p>

鞭炮一下燃了起來</p>

劈裏啪啦的聲音伴著火光跟紅色紙屑，兩大串火龍炮放完，已經爬在梯子上的兩個工人一左一右的把牌匾拉上，接著很快的上拴子，固定起來</p>

扒住牌匾的紅布輕輕動著，但還是不知道院落到底叫什麽</p>

風水先生嘿的一聲，“吉時到”</p>

李益接過管家遞上的青竹長竿，用上頭的勾子勾住紅布，輕輕一拉——魚子功名閣</p>

如果說李梅娟剛剛的失言造成小靜默，現在這“魚子功名閣”五個字就是讓李家人集體僵住</p>

左姨娘在當盧氏大丫頭的時候，名字就是金魚，生了李家長孫李益之後立了大功，李老太太親自要了金魚的賣身契，讓人去除了奴籍，這才恢覆本名左招弟，下人都稱為左姨娘，但是盧氏還是叫她金魚，總是說“習慣了”，“一時改不過來”，“覺得叫這樣才貼心”等等，院子裏的月銀由盧氏發派，衣料也是，就連飯菜時間都由她指定，左姨娘就算心裏不喜，卻也只能說沒關系</p>

李益回到家後，父親才跟他說院子還沒起名，他當時就想到這五個字，不過那幾日家裏一定忙，若是就那樣掛上去，反而無聊，所以他才拖拖拖，拖到家裏親戚朋友都來得差不多了，父親跟盧氏也都沒什麽事情了，這才起名</p>

看，多好，果然大家都來了</p>

因為沒事嘛，沒事自然會來看看</p>

匾額用的是上好的烏金絲木，今日天氣晴朗，便能看到隱隱絲紋，四角邊用錯金手法鑲上蘭花，荷花，菊花，梅花，寓意一年到頭繁花盛開，平安如意，工法細致，很適合當正輔的書房，當然，重頭戲就是中間那五個字了：魚子功名閣</p>

左姨娘一臉欣慰，周姨娘一臉羨慕，田姨娘一臉感觸，李正道沒發現玄機，李老太太似笑非笑，只有盧氏的臉色跟吃到蒼蠅一樣難看</p>

左姨娘是下人沒錯，她除了奴籍也還是金魚，她得叫兒子“大少爺”，關起院子大門才能當母子，但無論如何，她就是有兒子，還是個考到功名的兒子，將來她會是官家老太太</p>

以後金魚不再是屈辱，每喊一次金魚就是提醒大家，這金魚的孩子多爭氣</p>

風水先生自然不知這些彎彎繞繞，只大讚字好，管家娘子給了謝金，這就由小廝送出府</p>

李老太太揮揮手，“熱鬧看完，這都散了吧”</p>

家裏最大的都說散了，那當然也只能散了</p>

左姨娘回到良福院喝了杯茶，這便又提腳出門，走到兒子那</p>

這院子蓋得很氣派，朱墻紅瓦，那塊烏金匾額真的是……</p>

“左姨娘”一個俏麗大丫頭笑著過來行禮，“少爺吩咐婢子在這等您”</p>

她認得那是李老太太身邊的大丫頭，頓時覺得不太好意思，老太太剛剛都說散了，自己轉眼就來，根本是給人抓到現行，“春許姑娘怎麽沒伺候老太太？”</p>

“老太太把我給少爺了，以後就在魚子功名閣當執”春許笑說：“少爺猜左姨娘會回來，讓婆子別關門，等著呢”</p>

進了大廳，李益放下看到一半的書，朝她走來，“娘”</p>

左姨娘十分高興，但又有點不自在，“你這——”</p>

“這是我的院子，不用怕，我跟祖母把他們的賣身契全要來了，誰要敢收別人銀子，我就把他送去鹽田作苦力”</p>

母子倆坐下，就著那“魚子功名閣”說了一下</p>

兒子回來，又有功名，左姨娘已經有了底氣，只是二十多年來謹慎慣了，一時之間倒是不太適應，見兒子鎮定，才稍稍放心</p>

聊了一陣，卻見兒子對著她後頭笑，轉頭一看，即是那日看到的……</p>

“霍小玉見過左姨娘”</p>

對了，霍小玉，是益兒的……良室！</p>

“娘，這是兒子想娶的女子”</p>

左姨娘一口茶噴出來，連忙取出絲絹擦了擦嘴，娶？這怎麽行啊，“不是說她自己願意跟著嗎？”</p>

好人家女兒誰會這樣跟著男人就回家了，十之八九不是正經出身</p>

她們李家也是有頭有臉，加上益兒高中書雋科，前途大好，可不能要個來歷不明的女子</p>

“娘，我原本要娶她，也有辦法娶，你知道我從小心眼最多，我當年不想成家，所以跑，現在想成家，也是有辦法，是她顧念李家人的心思，這才成為我的良室，而不是正室”</p>

左姨娘心裏稍稍放心，總算這女子還有點良心</p>

益兒雖然讀書聰明，但畢竟年輕，這女子又是如此花容月貌，一時意亂情迷也是可能</p>

“左姨娘，您可知道朝中霍家？那個三代都科考入仕的霍家？”</p>

“知道是知道，不過……”不過這有什麽關系？</p>

通常是爹發憤考上官職，然後給兒子捐官，兒子又大了，再給兒子的兒子捐官，世代為官就是這樣來的</p>

霍家之所以有名，是因為世代為官都是靠科考入仕的，大黎朝便只有這戶人家有本事如此，所以即使雲州離京城千裏遠，也是知道的</p>

“我即是霍大人最小的女兒，霍小玉”</p>

左姨娘懵了，霍家的女兒？怎麽可能，除非——“益兒，你，你該不會是拐帶了人家的小姐吧？”</p>

李益笑出來，“娘可把我的膽子想得太大了，若真要拐帶人家女兒，我怎麽可能還在京城留到臘月初呢”</p>

也是，是自己太擔心了</p>

原來是霍大人的女兒，唉，自己真是老了，沒註意到她頭上戴的點翠多寶，那可是太太女乃女乃才可能有的好東西，盧氏那裏的點翠顏色還沒這樣好，更別提多寶鑲得更精致</p>

手腕上那串十八珠碧璽，顏色居然顆顆相同，用得起這些，真是大戶人家的女兒</p>

“霍姑娘既然出身這樣好，怎麽會……”</p>

霍小玉聽她喊自己“霍姑娘”，知道她對自己出身已經沒有懷疑，“我接下來要說的話，恐怕會嚇到左姨娘，所以先說一聲，我不求名分，現在不求，以後也不會，我就當個良室，伺候李少爺更衣梳洗”</p>

左姨娘只能點頭</p>

霍小玉也沒打算話說從頭，於是只簡單講道：“我是姨娘所出，我娘就我一個女兒，爹爹過世後，嫡兄把我們母女倆趕出霍家，母親病重，為了生活，我陪酒賣笑，雖然只賣藝，但畢竟有辱斯文，所以即便跟李少爺情投意合，也只願為良室”</p>

左姨娘心裏只覺得好險，好險這姑娘有自知之明，只當良室</p>

就算只賣藝，還是跟許多男人有來往見面，這樣的女人當媳婦，實在不行，但若只是在兒子身邊伺候，倒是不用要求這樣多</p>

她心中念頭一轉，卻也覺得同情</p>

大戶人家老爺過世，太太容不下姨娘母女的事情她聽得多了，若是身體健康，做點女紅勉強能維持生計，但若是病了，只能看命</p>

說句不象話的，老爺哪日若走了，自己跟周姨娘有兒子，不用怕，但田姨娘能靠誰，盧氏那樣小肚雞腸，她肯定沒好日子過</p>

去年田姨娘病倒，她去探視，田姨娘發熱說夢話，說的居然是“大爺大爺可憐我，賞個銅錢吧，我兩天沒吃飯了”，丫頭一臉為難，在她詢問之下才說，自從知道鄰家老爺過世，兩房無子姨娘被趕出門，只能乞討過日，田姨娘就開始不安，偶爾晚上就會說這話，丫頭勸慰她說，膝下還有梅婉這小姐呢，老太太為了補償她，三小姐的嫁妝可比嫡姑娘多上一倍，若太太真的狠心，去投靠小姐就好</p>

田姨娘卻說怎麽行呢，岳母投靠，女兒這輩子在夫家不用當人了</p>

左姨娘聽了眼淚都要流下來，無子啊，但田姨娘明明有兒子的，二少爺當時剛滿一歲，健壯得很，兩個女乃娘都說比一般一歲的嬰兒要胖上好幾斤，好吃好睡，哭起來震天價響的，感覺屋頂都要被掀了，這麽健康，卻被盧氏養死了</p>

四十歲，原本可以享兒孫福的年紀，卻在夢中乞討</p>

無子妾室要是遇上無良主母，那真……唉</p>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霍小玉再三保證只為良室，左姨娘內心反而對她有了同情——大戶人家的女兒，從小肯定嬌生慣養，卻沒想到遭逢巨變，父親死了，母親病了，她陪酒賣笑又能怎麽辦，就算她願意去乞討，一天最多討得幾枚銅錢，別說拿藥，連租個有屋頂的地方都不夠</p>

“霍姑娘……”</p>

“您是長輩，還是叫我玉兒吧”</p>

“那，玉兒，你母親現在在京城嗎？”</p>

“不是，她隨我一起到了雲州，我在梁釉山下租了屋子，下人都是從京城帶來的，跟了幾年都很貼心，母親使喚起來比較方便”</p>

左姨娘奇怪，“怎麽租得這樣遠？”</p>

梁釉山可是出了洛縣呢</p>

自己兒子還不清楚嘛，就算沒給名分，也是會照顧對方家裏的，何況玉兒這身行頭，也不像是租不起附近的宅子</p>

“母親身體還要調養，京城有大夫跟我說，梁釉山上有溫泉，我請人幫忙打聽到了一間不錯的院子，泉水從底下經過，就算冬天也不會冷，宅子差不多兩箭之遙的地方就有泉眼冒出，板車拉回來都還熱呼，三天一次，一兩年身體就能養好，等母親身體好了，再接到附近來”</p>

李益笑說：“玉兒原本是要跟著母親住在梁釉山下，不過鄭大娘也擔心女兒的終身大事，一定要她跟著來伺候我，否則不肯吃藥，玉兒這才隨我回家”</p>

左姨娘想想也是能懂，天下父母心，這玉兒就算比妾不如，不算李家人，但若是跟著伺候生了孩子，那關系就斷不了</p>

退後一步說，萬一她搶先生下長子，益兒的正妻又沒能生兒子，將來就不用擔心了</p>

想想，這兩個孩子什麽都老實說了，倒也有點欣慰</p>

就算被下了藥，就算不能再生，她這輩子生了這爭氣的孝順孩子，值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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