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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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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女

賀祈年坐在桌前提筆寫完藥方,仍是禁不住擡眼看了下窗外。

兩刻鐘前,掌印陳全親自來請太子。謝明翊只隨意看了賀祈年一眼,道了聲“好生照顧著”,便匆匆走了。

外面天色已經大亮,天際翻起的魚肚白染了淡淡的金色光芒。

賀祈年打了個哈欠,將筆擱在桌上,蹙眉思索。

太子與榻上那位的往事,他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

賀祈年起身,往外面走去,見寶枝正在煎藥,上前笑了笑,“你進去看著衛七姑娘吧,這兒我來。”

說著,不由分說接過了寶枝手中的扇子,慢慢扇著炭火。

早在衛姝瑤回宮前,他已經先一步尋了些新的可以替代琥珀蟬的藥材,只是還未來得及研制,就聽得她又發起了高熱。

“姑娘體弱,表面瞧著還好,但底子裏虛得厲害。往後可斷然不能再這般淋雨受涼了。”方才診脈時,衛姝瑤醒過來一次,他特意叮囑了兩句。

衛姝瑤燒得有些糊塗,只是懵懵地點頭,然後又搖頭,悄悄拽了他的袖子,“湯藥……可以甜一點嗎?不想再吃苦東西了。”

一聽這話,賀祈年便笑了,湯藥哪裏有甜的呢?但瞧著她那般疲乏憔悴,他只得頷首,垂眸應了。

他小時候見過衛姝瑤幾回,見她每次喝藥都是磨蹭半晌,非要衛鳴拿糖哄著才肯一口一口抿了。往往是最後一口湯汁還在嘴裏打轉呢,就急吼吼地纏著衛鳴的胳膊要糖吃,直至嘴裏糖果塞得鼓鼓囊囊的,她才會彎起眼睛,朝他露出一個明艷燦爛的笑容。

那個愛撒嬌的小姑娘,如今怕苦也只敢悄悄勾一勾他的袖子低聲祈求了。

賀祈年執扇的手微頓,將衣袖裏的糖盒摸出來,盯著看了片刻。

這是他昨日去小公主那邊出診時,小公主偷偷塞在他藥箱裏的。

賀祈年默了半晌,將糖盒收起來,轉身去藥箱裏取了另一個小鐵盒。

“等會兒姑娘喝了藥,給她餵點這個。”他走近寶枝,將小鐵盒遞給她。

寶枝自然好奇,賀祈年卻只是笑笑,“也是補藥,無礙的。”

他斟酌了半晌,才又說道:“是龍眼肉,可補益心脾,養血安神,最適合給衛七姑娘補補身子。”

賀祈年沒說的是,昨夜他輪值無事時,便一直坐在太醫院裏,動手剝這個。龍眼幹是他特意托梧州的朋友寄來京城的,比宮中的藏藥還要好上幾分。

賀祈年也不便在藏書閣停留過久,將湯藥煎好了,沒有盯著寶枝去給衛姝瑤餵藥,便拎著藥箱出了東宮。

他走在長長的宮道之中,忽地昂首,望著宮墻之間灑下的晨曦,輕輕嘆了口氣。

他想,或許該給師父賀春水再寫一封信。

這日,衛姝瑤退熱後,一直半睡半醒。因著白日裏睡了太久,夜間醒了兩次,最後一回卻輾轉反側,再難以入眠。

一閉上眼,恍惚間,又回到年少時。昔年往事在腦中浮現。

一時,是肆意縱馬,與陸青婉、蕭知言一齊出行耍玩、打獵、捉魚、談天說地的日子。

一時,是她從鬥獸場氣呼呼拉著謝明翊,怒斥管事人,握著他的手腕徑自離開。

一時,是她親眼看著謝明翊冷面嘲她,而後高騎白馬揚長而去,留給她孤傲決絕的背影。

一時,又是她拎著裙擺在公府疾奔,紅著眼去迎兄長的靈柩,整個人倚在棺木邊,望著棺槨裏血跡斑斑的斷劍和碎裳,滿眼通紅卻怎麽也哭不出來……

恍惚中,她回到了十六歲的及笄宴上。

陸青婉喝醉了酒,伏在她肩上,摟著她的腰嘀嘀咕咕:“瑤瑤,你知我最羨慕你什麽嗎?你有父兄疼愛,又有皇後娘娘撐腰,連寧王也高看於你,要娶你為妃,可這些都不是我羨慕的。”

“我最羨慕,是你可以恣意行事,從不必有後顧之憂。而我呢,我父兄也疼我,但他們若是覺得我所行之事不妥,絕不會許我去做。”

“瑤瑤,我羨慕你,多自由啊……”

陸青婉的聲音漸漸變得虛無縹緲,最終竟化作了哽咽的低泣。

……恣意的自由嗎?

衛姝瑤睜著眼,望著帳頂發楞。

原先被陸青婉艷羨的,而今亦成了她望不可即的奢求。

但,若是為了尋回兄長,她可以忍。

一夜未眠。

衛姝瑤第二日起身時,用冷水覆面許久,才將心底的仿徨和茫然驅散幹凈,精神也振作了不少。

許是看她昨夜生病,長順前來傳達謝明翊的囑咐,“殿下說,暢春園那邊,姑娘可以下午再過去。”

昨日她清醒時,謝明翊來了一趟,和她交代過:外地的秀女暫且居住在暢春園,他會安排衛姝瑤進去,以便她行事。

“我並無大礙,況且昨日賀太醫已經給我診脈過了,倒也沒那麽矯情。”衛姝瑤搖了搖腦袋,執意要今晨出發。

長順拿她無法,遞給她一份名單,示意她仔細查閱,說是居住在暢春園所有貴女的名單。

用了早膳,衛姝瑤便換上了宮婢的裝束,帶著寶枝,混入了前往暢春園的宮婢隊伍裏。

暢春園離皇宮不遠,本是先帝在時為長公主修建的避暑之地,其中建有數十座亭臺樓閣,花木扶疏山石嶙峋,無不精巧,是一處極好的園林。但長公主覺得過於奢侈,並不愛住,還曾提議挪出去以作他用。

又一回,長公主見外地進京的秀女因家世參差不齊,居住時有好壞,擔心她們安危,於是便將這處園子挪為了秀女們的暫居之地。

不知是否因長順特意安排過,衛姝瑤和寶枝被安置在最偏僻的一處地方。

這處名為淩霄閣的小院子僅兩進出,下人攏共也就三四個,確實是避人耳目的好地方。

因著貴女們只陸續來了幾位,剩下的要今日才到齊。淩霄閣地處偏僻,自然沒有人來住,她倒落得個清靜。

衛姝瑤收拾妥當了,便打開了長順給她的那份名單,細細看過去。

上面一個個或詩意婉約或蕙質蘭心的名字,都是各地家世的貴女。

衛姝瑤毫不意外地在上面看到了肅州雲家的貴女,名為雲舒。

她雖是居在京城,不曾與外地世家的姑娘們打過照面,但這位雲舒姑娘的大名卻是如雷貫耳。

並不全因蕭知言曾提及幾次,也因為此女幼時曾來過京城,彼時京中見過的權貴皆是嘖嘖稱嘆,甚至有人放言此女長成必能“艷冠天下”。

小姑娘們對於出眾的人物總有幾分好奇,衛姝瑤雖不愛打聽,但陸青婉纏著蕭知言問過,於是她也留下了些印象。

論富庶,肅州自然不能與江南諸地相比,可肅州世家大族卻並不比別的地方差。

肅州世家,其一為蕭家,乃是寧王母妃蕭淑妃母族。祖上為開/國公蕭昶,世代沿襲爵位,直至寧王宮變事敗,終是一夕傾覆。

但蕭家卻並非是肅州士族之首,雲家才是盤踞肅州上百年的名門大族。

這要從北境三州的來歷說起。

早在立朝之時,北境三州尚未歸屬大魏,而是一處名為肅慎國的小國,後來國主歸順了大魏,被封為本朝唯一一位異姓王爺,替大魏徹底解決了北境困擾。

後來,雲家又出過兩位皇後,雖族中極少有人身居高位,但依然保持著開朝時的食邑和爵位,到如今的雲家慎王,已經傳了數代。

雲舒,正是慎王的次女,去年底才將將及笄。

她此次進京,並非只為太子妃選秀之事,亦是為了受封郡主。

若論家世樣貌,這位當真配得上太子,是有資格做一國之母的。

衛姝瑤托著下巴,不知在思忖什麽。

卻在這時,聽得外面傳來極輕的敲門聲。

她忙將名單疊起,推門出去,便見梁錦站在廊下,沖她笑了笑。

“你怎的也過來了?”衛姝瑤不免驚訝。

梁錦雙手抱胸,倚在廊柱前,道:“殿下吩咐,讓我來接應姑娘。若是姑娘有要事尋我,記得吹這個。”

他手腕一揚,甩過來一個打磨得甚為光滑的竹哨。

衛姝瑤應了下來,知道他是替謝明翊來監視自己的。左右相處了這麽些時日,也摸清了梁錦的性子,他人並不刻薄,只是對謝明翊極為忠心,故而先前對她才不大友好。

許是覺得謝明翊對她另眼相看,梁錦愛屋及烏,相較從前對她也溫和了幾分。

梁錦前腳剛走,後腳便聽得有人來通傳,說新來了三位貴女,命眾人前去庭院接應。

衛姝瑤忙進屋,喊上寶枝,一齊出了院子。

不多時,便見浩浩湯湯的人群簇擁著三位年輕姑娘入了園內。雖看著成了一片,細瞧卻見三家仆從規矩守著自家主子,與旁人涇渭分明。

園中管事領著眾人跪伏在地,言語之間溢滿阿諛奉承之詞。

衛姝瑤悄悄擡眸,極快地掃了兩眼。

便見左邊的姑娘一身緋紅衣衫,生得冰雪伶俐,一雙杏子般溜圓的大眼正四下打量,一瞧便知是小門戶出身。

立在正中的那位身側仆從最多,身段亦最為婉約。雖生得面貌張揚,那雙鳳眼卻並未拿正眼看人,兀自瞇著眼,同自己的奶嬤說著什麽。

最右邊的姑娘著一襲青綠長衫,外罩素白外裳,身後僅有幾位仆從,均是落後她幾步。這位雖然身姿最為高挑,容貌甚是驚艷,但神態完全不似剛及笄的小姑娘,尤其雙眸視人時,清冷中泛著絲不經意的魅色,素雅妝容又額外令她添了幾分疏離感。

衛姝瑤怔了一怔,這般姿色,竟是從未見過的清新脫俗又惹人矚目。

她正要垂下眼,卻發覺對方亦淡淡掃了過來,打量著她。

“你是哪個地方的宮婢?”那清冷美人兒忽地開口,說了她入園來第一句話。

衛姝瑤脊背一僵,急忙低下眉眼,“奴婢是淩霄閣的……”

話未落音,便見那美人慵懶一笑,擡腕勾了勾手指,同管事宮嬤說:“好,我見這小宮婢甚是有眼緣,我便住淩霄閣罷。”

竟是不等宮嬤開口,先行要了住處。

四下寂靜了一剎,管事宮嬤顯然也沒見過這般擺架子的貴女,面色當即有些不好看,但眼前諸位哪個得罪得起,只得賠笑道:“各位姑娘且等老身領著姑娘走一圈兒,再做決定不遲。”

“我乏了,兩位姐姐去看罷,只記得將淩霄閣留與我便是。”那美人顯然不太想搭理宮嬤,搭上身側侍女的小臂,徑自朝前走了。

剩下的兩位貴女,哪裏見過這種陣仗,皆是楞住了。

不等那清冷美人行兩步,面貌張揚的鳳眸美人先上前一步開了口,擰眉道:“好生無禮,你是哪家的姑娘,憑你也要我讓住處?”

“你可知我是誰?我父親乃是冀州趙王,與聖上也稱得上一聲表兄弟。”鳳眸美人冷聲嗤笑,“你說要淩霄閣,便讓與你?我若偏不讓呢?”

前方的清冷美人止了步,平靜回首,不理眾人詫異的目光,抿唇淡淡一笑,“你當真想住淩霄閣,我自然不會和你爭搶。”

“不過,煩請掌事嬤嬤,將那小丫頭送我的住處來,我當真中意得很。”她聲音淡淡,分明帶著笑意,卻聽不出半分友善。

衛姝瑤跪伏在地,脊背已經滲出了薄汗,不知自己究竟哪裏惹到了這位美人,怎的非要她不可。

若是因她鬧得三位貴女起了爭執,她少不了要被宮嬤責罰了。

果然,不等鳳眸美人再開口,掌事宮嬤已經先一步上前,安撫兩位貴女,另一側卻使了眼色,讓一旁的內宦將衛姝瑤拖下去。

內宦得了令,立即上來,大力拽起衛姝瑤,掐得她胳膊一疼,直接將她拖了起來。

胳膊雖是疼痛不已,更難熬的是拖在地上的腳後跟。可她還不能辯解,為了剩餘的潛伏日子,她只能強忍下這飛來橫禍。

“公公,我自己能走,我隨你去領罰罷。”衛姝瑤咬牙出聲。

可那內宦猶自不肯,怕她伺機掙脫,反而拽得越發大力,將她直接拖去了西北角的刑罰室。

“砰”的一聲,木門被重重合上了,而後便聽得外面落鎖的聲音。

衛姝瑤蹙了眉頭,踮起腳尖,扒著窗戶,眼睜睜看著那內宦大步離開了。

看來,不到時候掌事宮嬤是不會放她出來了。

不過她先前早聽寶枝說過,這種禁閉最多也就關個十幾個時辰。琢磨著時辰,她估算著自己大約到了深夜才會被放出去。

她退回角落的草堆裏,摸出袖子裏的小鐵盒,悶悶不樂地咬了一口龍眼肉。

還好出門時帶了這個,不然可要餓一天肚子了。

她真是沒有半點兒做線人的天賦,也沒有運氣。

沈興良為何非要讓她來做此事呢?

衛姝瑤百思不得其解。

卻在這時,她靈光一閃,想起了那位和兄長十分相似的人……

不過半日,暢春園的事情就傳遍了宮中。甚至有人將消息遞給了如今已是徐嬪的徐貴妃。

梁錦得知衛姝瑤被關了禁閉,怕她受了苦頭再出事,惹得主子不快,連忙回宮請示。

孰知,剛走到書房,他便遇上長順守在門前。

長順道:“殿下正忙著呢,有何要事?”

梁錦遲了一瞬,想著禁閉左右也就幾個時辰的事,轉身又回去了,索性自個兒去暢春園守著,以防不測。

藏書閣中。

謝明翊正安靜坐在黑玉案後,展開一份泛黃的書信。他指腹捏著信箋,另一手執筆沾了沾墨,往信箋上勾了兩筆。

長順走進來,把梁錦來了又突然回去了的事說了一遍。

“他也不是第一日跟著我了,料想自有主張,由著他去罷。”謝明翊只是慢吞吞應聲。

長順悄悄瞥一眼案上的書信,從字跡猜到應是衛鳴的家書,忙收回了視線,恭恭敬敬行禮退下了。

出殿後,長順仍是有些恍惚。兩頁泛黃的信箋,瞧著應是好幾年前的了,殿下怎看得那般仔細?

長順也知曉衛家與謝明翊之間的舊事,雖談不上家仇血恨,但也絕不是輕描淡寫可一筆勾銷的。殿下待衛七姑娘自是不同,可對她的兄長和父親,那就難說了。

眾人皆以為,太子看著光風霽月,能穩居東宮,或是因為擅長籠絡人心,或是暗地喜好玩弄權術。

可他們鮮少知曉,太子哪裏有那樣的耐心。

聽話的,留著,不聽話的,殺了——聽著甚是粗暴,但做起來卻是別有門道。自然,這等臟事輪不到太子親自出手。

謝明翊不喜翻舊賬,一則因為他懶得分心思在那等細微末節上,更多時候是對方壓根不值得他對付。

長順跟隨謝明翊的時日裏,手中也浸過鮮血。可他每次想起,殿下親自處置他樂於對付的人時,手段之狠辣,連長順也為之生駭。

死在殿下手中的人,多是權貴,或是寧王黨羽,或是徐家附庸,但也有一些是再平凡不過的宮婢內宦。

譬如上次欺辱過衛七姑娘那個老宮嬤,殿下是親眼見那人死了才走。

長順回首望著宮殿,頓了頓腳步。他突然想起來……這些老宮人似乎都曾在長寧宮服侍過。

謝明翊仍坐在案前,慢吞吞又勾了幾個字。

他手中拿的正是衛鳴寫給衛姝瑤的家書,是先前謝明瑾送過來的那幾份。信箋不多,均是衛鳴的親筆,乃是英國公府抄家之時董興搜沒的。

彼時他懶得為這等小事遷怒董興,而今卻對那般處置了董興感到有些不快。

他放下手裏這份,從盒子裏拿了最後一封。

“吾妹嬋嬋:

吾自發酷暑,全行雨少,加之夏旱地裂,山溪漸涸,炎日無邊,行路艱辛,沙塵擊面,結草巖宿,日夜兼程,始以今日食時,僅至祁蘭。

日薄閬山,孤鷹悲鳴,誠然心憂,不盡訴意。寒暑變幻,汝當自慎,勿為吾念,恐汝牽憂,聊書所睹,臨塗草書,辭意不周。”

又是這般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行軍路上的所見所聞,十來封信,全是這樣沒甚重點的。

謝明翊垂眸,意興闌珊地疊起來,正要起身。

卻聽得梁錦突然從門外疾沖進來,直跪在地,叩首道:“小人失職!”

謝明翊手指一頓,擡眼望去。

“暢春園走水了!”

謝明翊一動未動,忽然覺得眼皮子跳了一下。

“衛七姑娘尚在禁閉室中,那院子火勢太大,小人一時沖不進去……”梁錦冷汗涔涔,伏地不敢擡頭。

片刻後,他聽見前面的硯臺,驟然落地,發出驚天動地的“哐啷”一聲。

再擡眼時,已經不見了謝明翊的身影。

謝一:老婆,我不該放你離開我視線嗚嗚嗚

梁錦:上一回認錯覺得自己快掛了,還是上一回(脖頸很涼)

註明:兄長的家書原文引用改編自南朝宋文學家鮑照的《登大雷岸與妹書》

肅慎國,借用《山海經》之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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