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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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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8 章

林澗是在快到醫院的時候察覺異常的。

——林叔入院是他父親親自去交代的,就算出了事,醫院第一時間不找他父親,來聯系他?

但這也不是絕對。

萬一是老人家特地交代醫生的呢?

他還是停車上樓去看了一眼。

醫院病房門上有個巴掌大的小窗,站在門外就可以看到半個病房。

病床上,林叔一動不動躺著,布滿皺紋的手虛虛蓋在肚子上,似有若無的嘆息和呻吟透過房門傳出來。

林澗推門而入。

林譽安排的是病房是特護病房,首都星的中央軍區醫院,頂層病房和總統套房也沒什麽區別了,軍銜低於將級連門檻都進不來。

床單雪白,襯得林叔臉色更差,乍一看老了很多,躺在床上一聲接一聲地抽冷氣。

林澗在床邊彎下腰,輕聲道:“林叔?”

老人家意識恍惚,過了好一會兒才睜開半邊眼睛,眼皮發皺,沈甸甸墜著,露出的半邊瞳孔蒙著一層灰色。

林澗止住他起身的動作,“您躺著,哪裏不舒服,我去叫醫生。”

“不、不用……”林叔拉住他,悶頭咳了一聲,“我沒事。”

林澗垂下眼睫。

林叔虛弱地抓住他袖子,含糊道:“醫生來過了,你,你陪我坐一會兒就好了……”

林澗順著他微弱的力道在床邊坐下。

林叔嘴角崩緊,一邊若有似無地出著氣,一邊悄悄用餘光打量他,不敢亂動,緊張得額角都要流下冷汗來。

林澗給他掖好被子,握著他的手,一言不發地坐在床邊。

床頭百合花舒展著花瓣,淡淡的清香飄蕩在病房內,窗外陽光明媚,推開窗就可以看到滿園風光,小橋流水。

病房內一片安靜,沒有人說話,只有老人家時不時低聲唉聲嘆氣。

林澗問了幾次是不是哪裏痛得很了,老人只搖頭不說話,牽著他袖子的手始終沒放開。

墻上掛鐘滴滴答答走著。

林叔合眼躺在床上,在心裏估摸著時間,應該有小半個小時了吧……

“您沒什麽事的話……”

“醫生過來了嗎……”

兩人同時開口。

林澗說:“醫生還沒來。”

“那……”林叔眼皮不安地動了動,“你去問問?”

“已經二十分鐘了,”林澗說,“我真的得走了,林叔。”

林叔睜開眼,看到他平靜的表情,明白過來什麽,顫巍巍問:“你知道了?”

“進門就知道了,這種病房有醫生和護士專門負責,值班的醫生不在,是被特地調走了吧?”林澗說。他沒說的是,那人給老人化的妝其實也挺明顯的……

林叔抽了口氣,吶吶半晌,低聲說:“對不起……”

林澗搖搖頭:“我知道不關您的事。”

“那你……”

“我就是來看看您,您沒事我就回去了,最近忙,忙過這段時間我再來陪您。”

林澗把他的手放回被子裏,邊邊角角都仔細掖好,轉身離開時,林叔忽然開口:“那個人說,他很喜歡你。”

林澗說:“我知道。”

“你爺爺生前有段時間心情不好……脾氣暴躁得跟什麽一樣,經常跑到你以前的房間裏,一坐就是一天,就是因為他嗎?”老人問。

林澗沈默良久:“是。”

林叔顫顫巍巍地說:“那你喜歡他嗎?和他在一起……覺得開心嗎?”

林澗看著門把手,濃密的眼睫把瞳孔裏的情緒遮得嚴嚴實實,“您想說什麽?”

老人仰躺著,望著天花板:“沒什麽,我老了,就是一個馬上要入土的老頭子而已,我不懂這些東西,也不想管,我就想我帶大的兩個孩子能過得高興。”

林澗松開手,轉身看著他:“林叔……”

“雖然我沒什麽資格說這個話,但我和你爺爺也算是認識很多年了,他走的匆忙,臨走的時候沒交代什麽,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你弟弟,我就鬥膽替他照顧你們……厚著臉皮,也把自己當你們爺爺了,”老人說,“我挺喜歡那個小夥子的,人長得俊俏,也會說話,老頭子就喜歡這樣嘴甜的,你爺爺要是還在,見了他說不定也會喜歡。”

林澗苦笑了下。

老人轉頭看他:“你別不信,他就是嘴上說的狠,其實壓根拿你們沒辦法,他要真那麽心狠,當初你媽媽和你爸爸結婚的時候,他就該直接把你爹的腿打斷,一反對到底了。”

“我這話有偏頗,你別生氣,但是我心裏頭其實是怨著你媽媽的,你爺爺是不喜歡她,但她做人後輩,但凡低個頭,你爺爺也不會拿她怎麽樣,你找這個雖然也不算稱心如意,但好歹會來事,說得難聽點,總比你媽媽那脾氣好。”

“你別老想著你爺爺是你逼死的,我壓根不信,從來就沒那麽想過,你爹你媽都沒把他氣死,就你這點功夫能氣死他?”

林澗心裏五味雜陳,擡手抹了把臉:“謝……他這是跟您說什麽亂七八糟的了?”

“也不是他說的,”老人緩了口氣,“你之前是不是看過醫生,我在醫院碰見,就跟他聊了幾句,他說你心情一直不好,可能是你爸爸給你的壓力太大,但我知道其實不是,你這孩子沒那麽乖的,不可能完全聽你爹的話,你爹……算了,不說了。”

“總之啊,你就當我老糊塗了,人老皮厚,就不要這張臉了,”老人慢慢地說,“我就壯著膽子,替你爺爺同意了。”

林澗張了張嘴,又閉上,倉促地偏了下頭,望著一旁潔凈的地板,深吸口氣,維持著平靜的語氣說:“您就是我爺爺,我一直把您當我親爺爺。”

“是嗎?那我就放心了,以後下去見了你爺爺,他要是罵我不要臉,我可就說是你親口說的了。”

林澗:“您……”

“你回去吧。”林叔說,“我也拖住你蠻久了,我答應那小子的事,也算是做到了,你要是不生氣,以後有空來陪陪我就行。”

“那我要是生氣呢?”

老人微笑:“你剛剛還說我是你爺,爺孫哪有隔夜仇,那個姓謝的小子都不怕,我怕什麽?”

林澗被他這一番話說的一時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心想他林叔以前也不是這麽跳脫的性格啊,難道就因為和謝岫白說了會兒話就這樣了?

想來想去,和老人相處時間最長的還是林城。

所以他爺爺表面裝的嚴肅正經,背地裏都是這麽說話的?

他回過頭,和老人溫和的視線對上。

林澗認真地說:“別多想,您一定會長命百歲的。”

老人笑道:“那就好了。”

“您好好休息。”林澗關上門,站在空蕩蕩的走廊裏,無聲地籲出一口氣。

病房上方就是空調出氣口,冷空氣披頭蓋臉往他身上噴,空氣裏消毒水味直沖鼻。

他好不容易平覆好心情,擡頭一看——

走廊盡頭,專門負責這層樓病人的醫生辦公室門開了,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端著大茶缸子悠哉晃出門,滿頭卷毛淩亂地翹著,白大褂上掛著名牌——

【查理·安德森】

不是林叔嘴裏那個給他看過病,到處大嘴巴跟老人家一頓亂說的不良醫生……

還能是誰?

查理醫生剛出門,正打算給自己續上一杯超大杯枸杞茶,措不及防被人從後面一把拍住了肩膀,手掌冰涼膚色慘白,沒有一絲人氣。

剎那間無數醫院鬼故事從他腦海裏劃過,這卷毛大個立刻扯著嗓子鬼哭狼嚎起來。

“啊啊啊——醫鬧了!病人襲擊醫生了!太平間詐屍了!”

林澗:“閉嘴。”

查理掙紮著回頭一看,“啊啊啊還會說話——啊?”

“進去。”

“?”不等查理反應,林澗一手拎起他白大褂領口,兩步進了他的辦公室,把人往沙發上一扔。

查理四仰八叉倒在小沙發上,白大褂散開一顆扣子,這鬼佬不要臉,白大褂裏只穿了一件小背心,一摔之下春光乍洩。

他顫顫巍巍捂領口,表情驚恐屈辱宛如即將被糟蹋的純潔小姑娘:“你你你……你要幹嘛?”

“以後別跟老人家亂說話。”林澗抽了張紙擦手。

查理眼珠亂轉:“我哪有亂說話,和病人家屬交流病情不是很正常的行為嗎?我不跟他說難道跟你爹說,哎喲我的天,你這不是要我命嗎?”

“……”林澗說,“說起來你怎麽在這裏?”

“喲,我怎麽在這?我也想知道。”查理醫生怨氣沖天。

他道:“我現在原本應該好好地躺在市中心頂層大平層裏,享受著美酒,望著窗外繁華的夜景,感嘆雇主不在不需要幹活還有錢拿還能獨享豪宅的悠閑人生。”

林澗:“……”

“結果某天夜黑風高,一個黑衣歹人不由分說闖入室內,塞給我十個月工資,讓我從他老婆家裏滾蛋——”

查理攤手,無辜道:“我就只好回來繼續上班咯。”

醫生眨巴著他純潔的大眼睛:“總不能一直躺在家裏混吃等死吧?那也太頹廢了,還不如回單位來混時間,能再賺一份工資呢。”

“……隨便你,你少說兩句就行。”

查理捧著他的茶缸子:“我總要對病人負責嘛,解鈴還須系鈴人,說起來你覺得有用嗎?最近好點沒?”

“不裝普通醫生了?”

查理咳咳:“其實我是問你的手,最近幹重活了嗎?好點沒,還疼嗎,不行咱去拍個X光?研究院最新研發了一個什麽機械骨骼,據說能正常取代人類骨骼,將來你手要是廢了咱就安這個,也算是……”

林澗喀嚓捏碎了他辦公桌一角。

查理:“……我嘴賤。”

林澗冷冷淡淡地掃了他一眼,砰一聲帶上門走出去。

辦公室內,醫生砸吧砸吧嘴,捧起茶缸子把最底下那點水一口喝幹,從桌子上的垃圾堆裏摸出終端給微生時嶼發了條消息去:

“你交給我的病人跑了,還要追嗎?”

微生時嶼:“什麽我交給你的病人?”

查理:“您還真是貴人多忘事,我說您手底下半年前剛斷了手的那位林上校啊,他斷手之後就抑郁了,您關心下屬心理健康,特地讓我去給他治上一治,您忘了?”

微生時嶼:“啊?是他自己要找的啊。”

查理:“?”

微生時嶼:“他早就有點這方面的傾向了,我一直讓他去治,他不樂意,我也不好強行插手,就今年他執行任務回來,剩一口氣躺在醫院裏的時候,不知怎麽的突然就想通了,讓我給他找醫生,不然你以為你進得去他家門?”

剩的那點茶底泡的太濃了,喝進嘴裏一陣苦味散開,查理舔了舔唇。

所以,林澗是鬼門關走了一趟,終於想通了人還是不能放棄治療?

微生時嶼又發了幾條消息,大意是還是讓他繼續盯著點林澗。

查理沒回覆,盯著屏幕走神。

他發呆時間太長,長時間沒操作,終端屏幕暗下去。

鬼使神差的,他重新喚醒屏幕,在終端上輸入了一行關鍵詞——

韓家繼承人。

跳出來的新聞網頁上信息爆炸。

林澗是今年二月份出的事,查理順著時間找到今年二月的新聞。

“韓家新一任繼承人……二月……”查理滑動屏幕,“……回到首都星,正式在公眾場合亮相。”

他停下檢索,表情覆雜,“果然是……”

同一時間啊。

林澗沒有走大門,直接坐電梯下到底下停車場。

電梯門打開,底下停車場冰冷陰暗。

他沿著路牌找到停車的位置,車後方傳來一個微弱的聲音:“請問,您就是林家少爺林澗嗎?”

林澗沿著聲音看去。

說話的是一個beta男生,蹲在車後方的陰影裏,穿著洗舊白襯衣和牛仔褲。

男生像是蹲了很久,站起來時整個人晃了一下。

林澗朝前走了一步:“你……”

男生臉色難看得跟得了重病一樣,只有一雙眼睛,明亮執拗地盯著他:“我有事……想求您。”

林家亂成了一鍋粥,雖然宴會還勉強維持著表面的平穩,但是後方已經人仰馬翻。

陳雲舒被生生氣昏了過去。

管家急忙找人叫醫生,把她送到後面的醫院裏,一邊讓人去通知家主。

作為罪魁禍首,謝岫白也被扣押了下來。

林澗的醫院和普通醫院沒什麽兩樣,最多就是規模小一點,裝修更豪華。

急救室外的走廊裏,謝岫白坐在柔軟的白色羊皮沙發上,手肘抵著扶手,拖著下頜,一動不動地看著急救室的門。

管家提氣又往門中央挪了挪,試圖用自己矮胖的身形擋住他的視線。

謝岫白翹起嘴角,笑容可掬。

管家被他笑得心底發毛,心裏暗暗叫苦。

林家其實沒資格扣押韓家的人,何況他一個管家。

原本也就是隨口一說,誰知道謝岫白順水推舟還真就留了下來,還一路跟到了醫院裏。

這人要是再暴起做點什麽,他一個人怎麽擋得住……

正想著,走廊盡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管家身體一看,霎時松了口氣,露出得救的表情。

林譽大步走過來,面沈如水,等到了急救室門口,他橫眼一掃,一眼看到了正撐著下頜笑容滿面的謝岫白。

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林譽提起拳頭,狠狠朝著謝岫白臉上砸了下去,管家呼吸滯住。

謝岫白懶洋洋擡手一擋。

林譽這一下完全沒有留力,一拳下去就是鋼鐵都得往下凹一個洞,然而兩人一交接,他反而被震退出去半步。

林譽怒發沖冠:“姓韓的,我們家跟你什麽仇,你要三番兩次跑到我家來撒野?”

“這話說的,”謝岫白眼眸一彎,極其玩味地掃了林譽一眼,“如果我說,我其實是來報恩的,林家主您能信嗎?”

林譽用看瘋子的眼神看著他。

“好吧好吧,看來不太信,那您就當我來找茬的吧。”謝岫白眨眨眼,無可奈何地說。

“你、到、底、想、幹、什、麽?”

謝岫白沈吟兩秒,打了個響指,“林先生養過狗嗎?只是一般人養狗是幹嘛用的嗎?”

謝岫白輕聲細語,“遇到壞人的時候放出去咬人的。”

他咳了一聲,坐直了,一本正經地說:“有些狗比較瘋,不受主人控制,咬人的時候就會比較疼一點。”

林譽上下打量他:“誰指使你的?韓鶴?”

“哦,不是,”謝岫白說,“伯父他一向修身養性,愛好和平,這種事還是不會做的,我估計您也猜不到,就別猜了。”

林譽:“你再裝瘋賣傻?”

“哪有啊,就說了兩句話,不過您夫人這個承受能力我是沒想到的,太弱了,我還以為她整天對著別人頤指氣使,心理素質會很不錯,沒想到說了兩句實話就氣暈過去了。”

謝岫白唏噓,“果然啊,刀子不落在自己身上是不會痛的,往別人心裏捅刀子的時候輕描淡寫毫不手軟,輪到自己的時候,掉根頭發就是致命傷了。”

謝岫白偏頭悶笑一聲,感嘆地搖搖頭。

林譽目光一凝:“我夫人得罪過你?”

“沒有呢——她沒有,您也沒有,”謝岫白舒舒服服靠著沙發背,“您別這樣看我,確實沒有。”

他偏頭笑看著林譽,“您怎麽會得罪人呢?兒子和其他人一起被綁架都能毫不猶豫放棄兒子,永遠只把好臉色留給別人,對著兒子橫眉冷目的人,誰能不說您一聲好啊?”

林譽神色不易察覺地停滯了一下:“……是林澗讓你來的?他什麽時候和韓家的人有了交情?”

“這個問題有趣,”謝岫白定定打量他一會兒,“我有時候都在想,您到底是在裝傻,還是健忘,亦或者是真的對林澗漠不關心到了這種程度——”

他露出疑惑的表情:“林澗應該是跟您說過的吧?”

林譽:“他說過什麽?”

“——六年前,他收養過一個孤兒。”謝岫白仰頭看著他,“現在能想起來了嗎?”

“你是……”

“對,就是我。”

林譽表情幾變,最後冷笑道:“我還以為是我家跟你有仇,結果不是啊,林澗知道自己養了一匹會把他母親氣暈過去的白眼狼嗎!”

“林先生,恕我直言,”謝岫白誠懇道,“你其實該慶幸林澗是你兒子。要是我是你兒子,貴夫人的心理承受能力一定不會像現在這麽弱。”

林譽牙關緊咬:“我可承受不起你這樣的兒子。”

“也是,要是我,估計你早就被我氣死了,我可承擔不起這麽大的罪名——算了,就當我預估錯誤,作為賠罪,請您看場戲怎麽樣?”謝岫白攤開手。

林譽冷冷道:“沒興趣。”

他沖管家一揚下巴:“送客。”

管家躊躇著走過來,“韓家少爺,您看這……”

叮鈴鈴——

管家話沒說完,警報忽然響起,整個人嚇了一跳,低頭一看,發現是大門口的警衛發來通訊請求,附帶一條簡短的信息。

管家看了一眼,要出口的話收了回去,轉頭看向林譽,“先生,外面有人找。”

林譽正心煩意亂,毫不猶豫地一揮手:“不見!”

管家遲疑地說:“可是,對方說他是葉副官的侄子,和您是認識的。”

“那又如何……”林譽說到一半頓住,“等等……葉泉的侄子?葉單?”

“對方是這麽說的。”

“怎麽不讓他進來呢?”謝岫白撐著下頜,悠哉看戲,“他可是這場戲的男主角。”

他看了眼終端:“哦……男二號也到了,不如您行個方便,一並放進來?”

林譽警惕地看著他。

管家驚呼:“先生,葉副官也來了,現在正在大門口,門口值班的警衛說他們好像發生了什麽爭執——葉單先生想進來,但是葉副官不願意,讓葉單先生跟他回去。”

他弱弱地問:“先生,要放他們進來嗎?”

林譽盯著謝岫白:“你怎麽知道葉泉要來?”

“因為我在他終端裏植入了監控程序啊,”謝岫白說,“想聽聽他們在吵什麽嗎?”

林譽:“非法監視政府官員的終端,你膽子不小啊!”

“要是聽完您還有空計較這個,我就算您確實鐵石心腸——”謝岫白說完也懶得等他同意了,直接開了外放。

隔著上千米的距離,葉泉毫無所覺自己的終端已經開啟了錄音,氣急的嗓音隔著幾百米傳遞過來:“……你別說了,現在就跟我回去!”

一道粗嘎難聽的嗓音響起:“我不回去,小叔,你憑什麽不讓我見伯父?”

葉泉聽著像是被他氣笑了,“我憑什麽?應該是你憑什麽?”

林譽不想聽這些亂七八糟的了,“讓他們進來,在休息室等著,我一會兒就……”

“憑我爹救了他們一家的命!”葉單惡狠狠地道。

林譽臉色不太愉快。

人都是這樣,自己可以記著別人的恩情,也可以不記,但是施恩的那個人不能主動提,尤其是以這樣一副理所當然的驕傲口吻提。

何況施恩的那個人還不是葉單,而是他爹。

林譽可以對後輩照顧有加,順手提拔也不在話下,就連親兒子,和對方發生沖突時,也可以理所當然地讓兒子退讓。

但是他本人卻不能接受任何冒犯,哪怕只是一個不太恭謹、疑似挾恩求報的口吻。

這幾乎是身居高位久了的人的通病。

好話聽多了,就聽不進去不那麽好聽的話了,自己可以隨口低情商冒犯別人,但是別人絕對不能反諷回來。

終端裏安靜了很久,只有警衛低聲的勸解,林譽壓下不快,正打算讓人放人……

葉泉終於說話了,他的聲音疲憊,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力氣一樣,一開口就啞了:“不,早就沒有了。”

葉單簡直驚呆。

這裏可是林家大門口,旁邊就是林家的警衛,他就是拿準了這點,才敢在這裏肆無忌憚,但他沒想到,葉泉竟然真敢把真相說出來。

但這其實不難理解——

葉單囂張跋扈久了,又是全家唯一的後輩,從小被家裏人當心頭肉寵著,總覺得誰都要讓著他一頭。

但他忽略了一點,葉泉不是葉勇。

他只是葉泉侄子,不是他兒子,葉泉不可能像葉勇一樣無條件的慣著他。

對於這個侄子,葉泉早就看不慣了,他一開始就勸大哥一家別這麽慣著,勸不動也沒辦法,後來發生那些事,更是對葉單沒有半點好感。

這種厭惡在幾年裏飛快加深——

葉單在學校打架鬥毆被處分,葉勇求他幫忙處理。

葉單考不上大學,是他幫忙走後門入學。

葉單大學期間死性不改繼續橫行霸道欺壓同學,還是他幫忙擦屁股。

現在葉單二十七八的人了,在軍部和別人競爭一個職位,竟然還是要他出面。

誰會喜歡這種侄子?

也就葉勇把他當心頭肉寵著了,葉泉反正是煩透了。

再者,他是親自跟著林譽在白沙星待了三年,親眼見過林譽和林澗相處的。

說他良心未泯也好,說他胳膊肘往外拐也罷,反正他是覺得愧疚的。

這種愧疚在林譽和林澗一次次的爭吵中越來越深,直到現在——

看著葉單理所當然地消費大哥拿命換來的恩情,腆著臉討好林譽,他終於忍不下去了。

他也該忍不下去了——謝岫白想,不枉費他專門找人給葉泉送了份林澗的病例單過去。

葉泉平靜而絕望地開口:“葉單,你是不是忘了,早在當年你和林澗一起被綁架的時候……”

葉單一聽就知道事情不秒了,立刻跳起來,瘋了一樣打斷他:“小叔!”

葉泉不為所動,“你害怕綁匪對你不利,故意把林澗暴露出去,事後鼓動其他人對林澗動手——別說你年少輕狂不懂事或者你嚇壞了口不擇言,你只告訴我——你讓其他人和你一起殺了林澗,這樣聯邦就不會為了救他放棄你們,這話是不是你說的?”

“我沒有!我沒說過這種話!”

葉泉說:“你不承認也沒用,當年和你一起被綁架的老師事後交代的錄音還在,如果將軍問起,我會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包括後來你是怎麽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求大哥,讓他用那個救命之恩去威脅林澗,讓他不準說出去的事,我也會如實交代。”

葉單終於知道葉泉是徹底不打算給他留面子了。

他這會兒還沒想過自己可能會被報覆,一心只想著事情要是揭穿,他再想借這件事謀利的就走不通了。

平步青雲的美夢徹底破滅,他崩潰地大喊:“你他媽有病啊葉泉?你在胡說什麽?”

“是你有病,”葉泉說,“家裏人把你慣壞了,讓你腦子出了毛病。”

葉單氣瘋了,口不擇言罵道:“你傻逼嗎?這種事說了對你有什麽好處,吃裏扒外的狗東西,你給我等著,我要告訴爺爺……”

“你說吧,跟誰說都無所謂,反正我以後再也不會幫你了,你好自為之。”

葉泉說完,竟然還很是文雅地笑了一下,盡管那張清秀的臉已經微微扭曲了。

他轉向警衛:“勞煩諸位通報將軍一聲,就說葉泉有事要找他。”

葉單反應過來,撲上來想攔,急昏頭了一樣,但他的三腳貓功夫實在不是葉泉的功夫。

葉泉輕松制住他,擡起頭輕聲說:“麻煩了。”

警衛面面相覷:“這……”

“讓他進來。”林譽沈怒的聲音傳來。

葉泉雖然有破釜沈舟的心,卻也沒想到林譽知道的這麽快,眼眸微微一縮,濃重的愧疚折磨得他擡不起頭來。

他放開葉單,整了整衣襟,朝林家大門內走去。

這條路他走了無數次,這次……恐怕是最後一次了吧?

林譽:“還有葉單,一起帶進來。”

警衛彼此對視一眼,上去把葉單雙手反剪壓住。

葉單渾身癱軟如泥,冷汗漿出,整個人抖得不行,兩條腿面條一樣在地上無力地劃拉,軟弱無力地掙紮。

“不……我不要……”

拖著他的警衛小聲嘀咕:“你剛剛不還吵著鬧著要進去嗎?”

說完想起林譽很可能在看著這裏,他立刻噤聲不再說話。

走廊頂上冷白的燈光照下,林譽面色森然,回首看向謝岫白:“這就是你要讓我看的?”

謝岫白笑吟吟地問:“好看嗎?”

林譽額角青筋鼓起,“你今天鬧這一出,就是為了給林澗打抱不平?”

“——氣暈他的母親,還有現在……”

他腮幫子鼓了幾下,說不下去。

“打你的臉。”謝岫白微笑著幫他補充,“也不算完全是,主要還是我看不慣你。”

林譽難以啟齒:“所以林澗這些年就在心裏記恨我,覺得我當初不首先救他是對不起他,現在才讓你來……”

謝岫白做了個停的手勢,詫異地問:“您這是說的什麽話?”

“什麽叫林澗記恨你不首先救他?”他攤開手,神色透著真誠的好奇,“不是,林先生,我不懂——這些年,有誰拿這件事怪過你嗎?”

他摸了摸下巴,不負責任地猜測:“難道是事情傳出去之後,大家表面稱讚您大公無私舍己為人,背地裏罵您冷血無情的事情被你知道了?誒,大家也太不謹慎了,這種事,背地裏說說就好,何必拿到您面前說呢,您一看就是個聽不進去真話的人啊,這不是……平白給您氣受嗎?”

他唉聲嘆氣,一副惋惜的口吻。

林譽被他氣得頭發倒豎:“你在胡扯什麽?”

謝岫白話音一轉:“雖然別人是這麽罵你的,但我真得糾正您一件事——”

“雖然吧,因為您的冷血絕情,林澗確實感到有點傷心,但他其實是沒有因為這件事怪您的。”

更準確來說,林澗感到難過的不是他父親在關鍵時候放棄了他,而是他放棄他的時候,葉單說的那句話。

謝岫白其實不知道這些,但他原本也只是想打擊林譽而已,“您要知道,您兒子一直是個路見不平一聲吼,擡手就掀翻別人頭蓋骨的好心路人啊,不信您問問李沈瀚老先生——”

“當初林澗也不認識他,還是把他從一群小混混手裏救出來,非但沒有得他一句感激,反而挨了他幾個白眼,林澗記恨他沒有?再說後來——那落迦那狗日的畜生跑到白沙星為非作歹,雖然您事後把他罵的挺慘,但是作為被他出生入死救下來的那個人,我還是很感激他的。”

說起來,當初林澗冒險進入戰區救他,某種程度上來說,也算是打亂了林譽的布局和安排。

後來卻拿這個理由拒絕林譽,是有點雙標的。

——其實真相是他當時雖然生死未蔔,但還有活著的希望,林澗沖動一下,說不定能救條命下來。

而且,如果當時在那裏的不只是那落迦,謝岫白和那落迦周旋那段時間,那落迦沒空殺人,林澗及時趕到,甚至能救更多的人。

但翠鳥星已經被屠殺一空,他再沖動也沒用,貿然動手,要是打亂聯邦布局,只能是反向救星盜一命,讓星盜趁亂逃脫。

說不定後來情報洩露,星盜頭子出逃的黑鍋還能扣在他頭上。

但謝岫白還是一廂情願地把這當成是林澗對他的偏愛。

他非常不講理地想——

林澗當初救他,不是還被林譽罵了嗎,後來拒絕他,不應該是正合他意嗎?說明林澗把他教訓的話聽進去了啊,他在這不高興什麽呢?

林譽不知道他滿腦子都是些什麽歪理邪說,質問道:“不是他,那你是在為誰打抱不平?”

“他啊——”謝岫白理所當然地說,“我說他不怪你,又沒說我不怪你。”

“而且,你真的以為,林澗是從那會兒不待見你的嗎?”謝岫白似笑非笑。

“你的意思是,林澗記恨我很久了?”林譽鼻子裏噴出一股氣,“那你倒是說說,我都幹了些什麽?讓他把我記恨到這個地步?”

謝岫白挑了挑眉:“哦?要我幫您回憶一下嗎?”

“——你為什麽要在挑戰賽裏故意打他?不知道你葉叔叔對我們家有恩嗎?怎麽能把人家的孩子打成這樣?——你還狡辯,人家都說了,你是因為嫉妒人家,覺得我對人家比對你好,故意下死手,小小年紀,心思就這麽歹毒,還刻薄——那他為什麽只說你?還不是因為你端著架子不理人,別以為出生在我們家你就高人一等了,收收你的少爺架子,擺臭臉給誰看。”

“還要我繼續背嗎?”謝岫白氣靜神閑地說,“您家老管家記性不錯,把您罵人的話記得挺清楚,不巧我記性也不錯,可以再給您背兩段。”

林譽不可思議:“就因為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就因為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謝岫白皮笑肉不笑地說,“您夫人就被氣暈過去了呢。”

林譽喉嚨一堵。

“您之前問我做了什麽,其實也沒做什麽,把你們這些年說給林澗聽的話覆述給她聽而已,我還沒說全呢,就暈過去了,”謝岫白說,“怎麽,現在您要罵林夫人矯情嗎?”

他擡起眼,譏諷地說,“看來不準備——果然啊,在您心裏,只把您夫人當成人,其他的人都不是人,只是一個泥塑木偶,可以任意擺弄摔打,不需要有喜怒哀樂。”

“哦,也不對,不只是泥塑木偶,還是您賺取好名聲的工具,也是啊,犧牲一個不需要您生也不需要您養的兒子而已,算什麽呢?哪裏比得上人人稱讚來的重要,說不定,這一出效仿古人鄧攸棄子,還能讓您青史留名呢。”

謝岫白恍然大悟,一拍扶手。

“這麽說來,也難怪您這麽討厭林澗,處處打壓他冤枉他了——也太不識擡舉了,您都明確說了不要他了,居然還要從綁匪手裏活下來,讓您流芳千古的好機會就這麽沒了,真是——太過分了!”

林譽七竅生煙:“你在胡說八道什麽?”

“不是嗎?那您是為什麽這麽在意這件事呢?”謝岫白湊過去打量他,“該不會是……”

林譽往後退一步,怒斥道:“韓予川!你別以為我不敢拿你怎麽樣!”

“——您在心虛吧?”謝岫白輕飄飄道。

林譽臉色青紫交錯。

“所以你才這麽在意這件事,一張口就咬定了林澗是因為這個怨恨你,因為只有這件事你是可以站在道德的制高點指責他的,只要把你和林澗之間的嫌隙推到這件事上,你就又可以站在至高無上的地方指責林澗,讓他不要這麽自私,遇事只顧自己死活,再哭訴一番自己的不容易,就可以理所應當把自私和不懂事的罪名扣在林澗頭上,而你繼續幹幹凈凈一身清白?”

謝岫白讚嘆:“好手段啊林先生,做的這麽熟練,以前沒少幹吧?”

林譽血壓都高了,渾身顫抖,手指著他,一個字說不出來。

“林先生,父親不是這麽做的,哦對不起,對你要求太高了,我改一下,應該是——人不是這麽做的。”謝岫白說。

他撩起眼皮,非常好為人師,也不管別人想不想聽,“知道什麽才是真正的賺取好名聲嗎?來我教你——”

“好名聲是林澗在白沙星待了三年,離開白沙星之後,連續三年捐出他的全部薪水和一部分家族分紅,給白沙星建了三十二所學校,加上其他邊境星系足有上百所,幫助邊境駐軍打擊違法人口走私交易和其他違法活動,至少救下了上千人。”

“你以為這幾年民調為什麽邊境星系對你支持率那麽高?只靠你在白沙星待的那三年?做夢呢?”

謝岫白看他一副要喘不上氣的模樣,哼笑道:“所以說您就慶幸您不是我父親吧,不然我一天三頓陰陽怪氣,按時按點,早把你們心態鍛煉出來了。”

林譽終於也感受到了和陳雲舒一樣的感受,熱血反沖大腦,一陣陣暈眩。

“好了,不說了,再說您也要暈一個來碰瓷我了,您還是跟您的救命恩人親侄兒好好聊心去吧,我先走了,”謝岫白說,“過後您要是有個頭疼腦熱,想追究責任,記得找準本人。”

謝岫白揚眉,“現在總該記得我是誰了吧?”

林譽狠狠掐了一把虎口,冷冷看著他。

“看來是記得了,那就好,有意見找我,要是牽連了無辜,”謝岫白一頓,拖長了尾音,“我可是會一天三頓,按時按點,來貴宅找貴夫人喝茶的,本人從小當慣了流氓地痞,不介意重拾老本行,勸您一句,別跟我比不要臉,你贏不了。”

謝岫白站起身,正打算事了拂衣去,一旁安靜了半天的管家忽然舉起終端,極其微弱地說:

“先生,大少爺回來了。”

文中鄧攸棄子出自南北朝劉義慶創作的文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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