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老太太在一整年裏第四次進醫院，醫生們實在膽戰心驚，生怕葉老爺子大發雷霆，他縱使七老八十，經歷過不知多少風風雨雨，面對生死，仍是不能坦然的。

謝天謝地，沒有一紙病危通知書，老太太又熬過了這一回——但她撿回命的同時，也撿回了一些別的東西。

孟好接到電話之後就開始不太對，按理說聽到親人轉危為安的消息，往回趕的路上，怎麽也該是焦急、慶幸的，但齊霽看著她呆楞楞往飛機外看的樣子，沒有找到任何這些情緒的跡象。

她一直在發呆，過了好久又閉起雙眼，只是眉頭仍然沒有舒緩，像一個沒有表情的精致娃娃。

從高空落地，來接人的車子早早等在這裏，葉姣坐在副駕駛座上，周身繚繞著濃濃的香水味，像是在遮掩些什麽。

孟好知道，她肯定抽煙了，而且不少。

車子裏一路都很沈默，齊霽有些局促地坐著，只有一雙握著孟好的手顯得輕松些，仿佛它的主人把所有的輕松都用在了上面似的。

要是平時，她會對他安慰地笑一笑。

醫院是個很神奇的地方，生的喜悅、死的絕望，絕處逢生、柳暗花明，還有樂極生悲。

孟好到的時候在病房外看到了葉祖德、葉晟和閔瑩玉。

老爺子真的是老了，一切都在縮水似的，身高，體型都被不知名的東西慢慢吞噬消磨，最後只剩下一把骨頭和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這雙眼睛現在正一眨不眨地盯著她，裝著不知道是悲是惡的情緒——反正沒有歡喜。

葉晟和閔瑩玉的表情就更好看了，心思也更好猜，但孟好無心多想。

她進了病房門，葉竟一看見就把離病床最近的位子讓了出來。

“奶奶。”葉竟輕喚。

常秀欽似有所感，緩緩動著頭，把自己轉到看得到門口的地方——那裏定定站著她這一天以來無數次在照片上看到的人。

她嘴唇翕動，半晌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有眼淚爭先恐後冒出眼眶，順著臉上的皺褶流淌。

孟好見此，心口像被開了一槍。

“姥姥。”她叫，聲音澀澀的，腳下步子終於邁了出去，一步一步走到病床前。

那眼淚流得更兇了。

孟好伸手替她抹眼淚，卻好像抹不完似的，而大滴大滴的眼淚，也從她的眼眶中流出來，一下子滴到老人臉頰。

站在旁邊的葉竟一下子紅了眼眶。

他這麽多年來，第一次看到孟好哭，哭得面無表情、不動聲色，不見悲喜，好像流下來的是水。

“好好。”常秀欽終於發出聲音，伸出手想摸她臉頰，但停在半中央便一動不動了，顫抖著不知道是該向前還是該向後。

孟好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臉上。

手很暖和，臉卻很冰。

“你冷嗎？”

“我不冷的。”

“你好冷，對不起好好，好好你怎麽那麽冰？對不起，姥姥對不起你……”顛三倒四的話被哭喊著說出來，她掙紮著想動另一只手，想用雙手捧住眼前人的臉。

孟好按住了她。

“姥姥，不能動。”

她不再掙紮了，像是聽到了什麽聖旨。

“好好，你過得好不好啊？”

“好，姥姥，我過得很好。”

葉竟聽著她柔聲說話，看著她不再面無表情，而是抿唇微微一笑，一時間卻很想說：“她過得不好，很不好。”像個忙於告狀的孩子終於等到了可以縱容自己的大人。

但他不能。

他不能說爺爺不認她，半點不關心她，把那麽小的孩子一個人放在別院，身邊只有保姆——這些光是聽聽就覺得不舒服的話一件件發生在她身上。

他不能說，因為這一切正源於眼前的老人。

他相信孟好一定也不會說。

等在外面的人聽不到也看不到裏面的情況，就只在原地不知道想些什麽。

葉姣又跑出去抽煙，葉晟也懶得管她，只有閔瑩玉皺了皺眉，當著外人，又忍住了不想發作。

而“外人”齊霽直直站在原地，經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打量。

沒多久，姜彥岐和席昱就來了，身邊是去而覆返的葉姣。

葉祖德沖兩人不輕不重地點了點頭。

齊霽看向他們，兩個人一個西裝革履，一個休閑打扮，卻莫不是眉頭緊皺的。

他們自然也看到了齊霽，但一時間卻根本沒有半點別的心思。

“好好進去多久了？”姜彥岐問。

回答的是葉姣：“快一個小時了。”

席昱瞟一眼葉老爺子，又瞟一眼病房門，眼神有些怪異，葉祖德看到他的眼神，手裏的拐杖被握緊了些。

這一切齊霽都看不懂，一時間像是眼前蒙了一層霧，他抿了抿嘴唇不作聲。

走廊上一時間只剩下沈默，直到葉竟出來。

“奶奶和姐姐都很好。”這一句話叫許多人放下了心，但他接著道：“爺爺，奶奶讓您回去。”

葉祖德猛地站起來，渾濁的眼睛大睜，怒得說不出話來。

“這是什麽意思？”

沒有人回答，因為除了齊霽，每個人都懂，包括他自己。

常秀欽是在說不會原諒他，不想見他——至少是現在不想見他。

齊霽發現席昱在聽見這句話後笑了笑，是那種輕輕勾動嘴角的輕嘲。

他突然覺得很恐慌，所有人中唯有自己，是什麽都不了解的那個，可明明自己和孟好不久之前，還是最親密的人。

這種情況直到孟好出來也沒有任何好轉，她帶著淚痕而來，背脊在見到葉祖德的那刻挺得筆直，輕輕關上門，沖大家笑了笑。

姜彥岐走上前去：“我和你們公司說過了，年後的活動已經取消得差不多。”

“我看你穿得不多，悉尼和這邊沒得比。”說著，他把搭在臂彎的大衣遞了上去。

席昱斜倚墻壁，雙手抱臂，好像輕嗤了一聲。

孟好穿上大衣便轉向齊霽：“我送你回去吧。”

他心裏突然就刺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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