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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少年兒郎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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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少年兒郎們

洛玉江北,天朝帝京,安王府。

匠心獨具的安王府第雖位在江北,府中「綺園」講究的卻是江南精巧雅致的風情,湖光與天雲互應,當中疊山掇峰、造景攬翠,動觀與靜觀的對景頗有意境,小橋流水、亭臺樓閣,處處展現出南方園林才有的細膩。

綺園顧名思義確實很美,尤其在這三春降臨的美好時節更是繁花錦簇、蝶舞蜂喧,但謝馥宇此刻無心欣賞也不太懂得欣賞,一來他僅是個甫滿十歲的娃子,二來他真心覺得安王府的綺園造得著實「娘氣」了些,還是自家鎮國公府的宅子前有練武場、後有馴馬場如此大氣開闊才合意。

那兩條較同齡稚子結實的小長腿邁著流星大步,謝馥宇有意無意地將衫擺揚得獵獵作響,張揚著想教誰聽見似。

安王府內的下人們皆識得這位鎮國公府的嫡長孫小公子,畢竟安王府與一品鎮國公府當真是門當戶對的「對門鄰居」。

鎮國公府的這位小公子和安王府的小世子爺又同年,兩孩子打小就玩在一塊兒,親密無間,簡直比親手足還親。

此際謝馥宇如入無人之境直闖安王府的後花園,府中護衛與仆役們早已司空見慣紛紛讓道,甚至將他視作主子般恭敬地退至一旁,垂首行禮。

這一邊,謝馥宇從抄手回廊上翻身越過成排的鏤刻矮欄,小小身軀落在園子內,他立時鉆進一座由疊石堆砌而成的假山中。

綺園中的疊山堆石講究「奇特」二字,石上疊石、洞上添洞,營造出與眾不同的山形體態,謝馥宇從一個外觀毫不起眼的洞口鉆進,裏邊卻是蜿蜒曲折,有著隨山勢或上或下的通道。

此座石室內的通道有的是「明不通而暗通」,有的是「大不通而小通」,有些是空洞,亦有置石桌石凳之處。

總歸石室的內部因石、因地、因景而變化,然這些巧思滿滿的變化全然不影響謝馥宇邁步朝「目標」而去。

他太熟悉這座安王府了,盡管覺得綺園的江南風情太柔弱,卻甚是喜歡園中這座巨大的假山,喜歡裏邊錯綜覆雜的布局,他造訪過無數次,四面八方的「通」或「不通」早都了然於心。

忽地一個轉彎,映入眼中的是一處小小石室。

疊石而成的墻面,石與石之間出現縫隙,燦爛的春光從隙間固執滲進,投落在那一抹席地而坐的小身軀上。

那男孩兒雙臂抱膝、臉蛋埋在屈起拱高的雙膝中,美好春光令男孩身上披麻帶孝的素衣顯得格外突兀,仿佛春絲游蕩的心緒瞬間被揪扯落地,一口氣登時噎在喉間。

然,鎮國公府嫡長孫小公子的性情一向橫慣了,既傲且驕,他若不允誰失落難受,誰也別想在他面前擺出頹廢樣兒。

「傅長安,你幹麼這樣?」

高呼一聲,腳狠狠一跺,謝馥宇朝那披麻帶孝的小子沖了去,一屁股落坐在對方身側,跟著曲起單邊手肘狠頂了對方上臂一記,明擺著要吸引註意。

在假山石室中獨處卻遭攪擾的十歲男孩姓傅,此為天朝國姓,男孩名靖戰,小名長安,正是安王府的小小世子爺。

「傅長安,你別哭,有什麼好哭?」謝馥宇更用力又頂他一記,終於令對方擡起頭望了來。

那是張俊秀面容,五官模樣雖未定型,眉眼間已若清風明月,只是此刻染上點兒朦朧氤氳,眼眶瞧著有些泛紅。

「我沒哭……」傅靖戰輕啞地駁了一句,眼神直直。

巨大假山中的這處石室,疊石堆砌而成的石墻外緊鄰人工湖,疊石間的隙間滲進清光,亦傳進一陣陣的誦經聲,那如吟如泣的聲音從前廳傳遞至此盡管已模糊難辨,仍有穿透人心的餘韻。

明擺著對方是在睜眼說瞎話,謝馥宇喉頭卻噎了噎。

好一會兒他才撇撇嘴道:「安王妃病故……唔,你娘都病了那麼多年,我見過她犯咳疾時的模樣,當真要把整副心肺咳將出來似的,瞧著都心疼不已……還有後來皮膚上長出的郁結和紅疹,那些郁結不小心弄破便要血流不止,而紅疹……都說那些疹子跟毒蛇似,只要環繞人的身體長滿一圈,即便努力想活也要活活痛死——

「傅長安,你娘如今是解脫了,不會再痛了,你別哭。」

石室中一片沈默,兩孩子相視的眼睛倒是明亮,誰也沒挪開。

這座王府宅第的主母於昨日離世,傅靖戰沒了親娘,他這個在人前總端持有方的小小世子爺再如何老成持重,也是會躲起來掉眼淚。

謝馥宇想著今兒個上門吊唁,安王府從前門到前院,再到前廳正堂和後頭的綺園,入目皆是白幡飄蕩,門邊和廊檐下的彩繡燈籠全換上素白顏色,靈堂上誦經聲不斷,漫進鼻間的焚香和燒金紙的氣味兒仿佛揮之不去……

他想著傅長安這小子會是怎樣的心情,想對傅長安說些安慰的話,他們可是好兄弟呢,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有他一起來分攤傅長安的傷痛,那傅長安也就不會太傷心難過。

「瞧啊,咱倆若要比慘,我定是比你可憐百倍,你一出生有娘疼,被疼愛整整十年,而我卻連娘的面都沒見過。」謝馥宇聳了聳尚顯單薄的雙肩,皺起巧鼻故意扮怪相。「傅長安,小爺我這麼可憐都沒哭,你也莫哭了。」

傅靖戰自是聽聞過鎮國公府的事,知曉眼前這位國公府的嫡孫公子爺甫出生便失怙恃,全賴身為祖父母的國公爺和國公夫人拉拔長大。

可是他謝小爺將自身悲慘的事說出時一臉賴皮樣,傅靖戰一時間都不知該擺出何種面孔對應。

石室中再次陷進沈靜。

謝馥宇低唔一聲,用手背摩挲鼻子,以為安慰之計大失敗,遂垂頭喪氣又搖頭晃腦,一會兒想好了忽又揚眉道:「好吧,既然如此,傅長安,你想哭就哭,別憋著,咱們男子漢大丈夫,痛痛快快哭一場,咱們提得起放得下,你哭,我誰也不告訴,大不了小爺陪你一塊兒哭。」

傅靖戰在溜進這隱蔽的石室時確實想哭,也確實哭過,但忽然來了一個鬧騰的謝小爺,兩人性情根本天差地別,卻自小玩在一塊,如此投契。

被謝馥宇一鬧,他想哭的心情全沒了,至少此際胸中暖暖,嘴角不禁淡揚了揚。「我沒哭,香香。」

謝馥宇,馥漫寰宇,小名兒「香香」,此為祖母國公夫人對嫡長孫的愛寵昵稱,謝小爺本不欲人知,但到底紙包不住火,某天還是被住在對門的安王小世子爺聽了去。

果然此昵稱一出,謝小爺渾身陡顫,表情糾結。

換在平時,謝馥宇早跳起來拳打腳踢拿他過招,今日是見他可憐只得咽下這口氣,但還是得發洩一下不滿。

「『香香』是我家老人喊的,你沒事別亂喊!」驟然一個躍起,謝馥宇半身壓在傅靖戰背上,一臂勒住對方脖頸。

小名太娘氣,就怕一個不小心傳得滿帝京皆知,墜了他謝小爺的威風。

這一邊,傅靖戰並未費勁掙脫,僅以單手架住橫在頸項上的小臂,讓自身得以呼吸吐納,惹惱了謝家小爺,他微斂的雙目似爍光點點。

謝馥宇猶勾勒著他不放,另一手五指成爪試圖撓亂傅靖戰的頭發,後者眼明手快倏地擋下,一攻一守間將哀傷的心緒暫且淡化。

謝小爺低聲嚷道:「你說你沒哭,那好啊,沒哭最好,男兒漢流血不流淚,你娘親是不在了,可你還有一個未滿周歲的親妹子得照看,往後不管這府裏誰掌中饋,你安王世子爺的身分誰也奪不走,將來承襲爵位走路有風,絕對能成為一棵供親人倚靠的大樹,傅長安,你確實沒什麼好哭。」

安王爺雖稱不上好女色,但除正妃外,府中亦納有兩名側妃以及三位貴妾,正妃所出的子嗣除了嫡長子傅靖戰外,還有一名去年初冬才誕下的女娃兒,兄妹倆差了整整十歲。

也許安王妃正因年近四旬還執意要生下這個女娃,才導致她原就需要長期調養的身子加速虛敗,在大齡之年艱難誕下孩兒後終至香消玉殞。

此刻,聽到謝家小爺提及自家親妹妹,傅靖戰驀地反掌掙開束縛。

他倆一邊是掙得甚巧,另一邊則放得頗快,謝馥宇並未變招再攻,而是老老實實退回原位,肩並肩挨著對方盤腿而坐。

「傅長安啊傅長安,有親妹子可以疼,真香啊是不?」擠眉弄眼的,謝馥宇毫不吝嗇地流露出艷羨表情。

傅靖戰年歲雖小,卻也知鎮國公府的謝小爺鬧的是哪門子譜。

一會兒要他莫哭。

一會兒要他痛痛快快地哭。

一會兒又說他沒什麼好哭。

謝馥宇這是存心鬧上門,要他哭不得、笑不得,要他看明白盡管逝者已矣,生者卻還等著他的照料,要他這個小小的安王世子爺立定心志,昂首大步,勇往前行。

好似再如何艱難的世道,都有容他們一闖再闖的機運。

於是見那人咧嘴笑開,傅靖戰回以誠摯淺笑,神情難掩寂寥卻也淡然頷首,「你說得對,還有妹妹呢。娘親不在了,妹妹還需我照看,她……她連娘親的模樣都記不得,我得幫她記好,往後再慢慢說與她聽。」略頓。「我得好好護著她,護她一輩子。」

「嗯。」謝馥宇小腦袋瓜讚同般一點,拍拍好友肩膀笑道:「你這個當兄長的自當護著妹子一輩子,但女兒家在家靠父母兄弟,出嫁就得從了夫婿,你想護她,就得睜大眼睛幫她選一門好親事是不?」

傅靖戰腦子再好使,小小年歲的男孩一時間對於親妹子的姻緣哪裏想得周全,他驀地怔住,俊秀五官透出幾分無辜。

謝馥宇哈哈大笑,一臂攬上他的肩頭搖了搖。「有什麼好擔心?我這兒現成一個乘龍快婿不是嗎?往後小妹長大了,你就作主把她嫁給我,嫁進我鎮國公府來享福,我讓小妹吃香喝辣天天快活,誰也欺負不了她,我同你一塊兒護著她不就得了?」

傅靖戰氣息明顯一頓,俊目瞬也不瞬直瞅著近在咫尺的那張小臉蛋。

那是一張容貌過分細致的臉蛋兒,杏眸瓊鼻配上墨眉朱唇,頰面宛若染了紅澤的梅腮,一頭烏亮長發高高束起,垂蕩而下的是如白瀑下千尺一般的灑然。

「不成……真不成的……」傅靖戰下意識喃喃。

聞言,謝馥宇雙眉扭起一臉惡狠。「你說啥不成?我……不成?怎麼?你是怕咱護不了你家親親小妹嗎?」豈非太小看他!

結果傅靖戰緩緩搖了搖頭,落在謝馥宇臉上的目光依舊無比專註,像要將他看個通透似。

靜默對視了好半晌後,謝馥宇終於聽到他語重心長啟聲——

「香香這模樣太精致嬌美,簡直比女兒家還像女兒家,我家小妹倘若許了你,有你這樣的夫婿專美於前,婦容堪憂,時時都要被你比下去,我家妹子即便生得再端莊秀雅也得心累,所以真不成。」

「絕交!傅長安,小爺今兒個跟你割袍斷義!」謝馥宇怒聲嚷嚷,跳起來又一臂勒住對方頸項。「什麼比女兒家還嬌美,你明知小爺最聽不得這樣的話還故意說,你不講道義不懂武德啊,小爺要跟你絕交!絕交!」

嚷著要割袍斷義,謝馥宇身上的衫袍仍好好的沒有一絲破損,就只是故技重施地勒頸兼拿上半身的重量壓人。

遭「暴力」對待的男孩仿佛聽慣了那「絕交宣言」,表情不但不慌無亂,在格擋對方臂膀的同時還悄悄牽唇了。

「傅長安你別不信,小爺這會兒認真了,跟你絕交到底!」非常信誓旦旦。

傅靖戰僅是笑,默然噙笑,一顆心卻似在溫暖流域蕩漾。

無數遍嚷著要絕交的家夥從未離開傅靖戰的生命。

男孩們長成十六歲少年的這一年,一樣玩在一起、混在一塊,一樣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而這些年來他倆習武進學,十二歲時請了同一位出身鏢局的天朝武狀元指點武藝,十三歲時一同考進國子監,兩少年眼界是開闊了,玩在一塊兒、年齡相仿的夥伴自然也變多。

國子監為天朝最高學府。

對讀書人而言若想考取功名,大多會選擇參加科舉,但是能進到國子監且表現優異的學生,卻能通過廷試或吏部考試直接晉為官身,所以能進到國子監讀書就意味著離仕途不遠了。

不過對於從小玩到大的兩少年來說,一個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安王世子,一個是一等鎮國公家的寶貝長孫,進國子監求學從沒想過「當官」二字,更沒有什麼將來定要「出人頭地」、「魚躍龍門」的遠大抱負,僅純粹為了讀書,順帶交往幾個趣味相投的同窗好友罷了。

但,即使是已同窗三年的好友,還是可以說吵架就吵架。

「謝馥宇,今兒個你要是條漢子就把咱的衫子和褲子還來!」漲紅臉怒吼的少年郎蹲坐在溪水中不敢上岸。

他光裸著肉乎乎的雪白上身,盡管還套著一條底褲,薄薄的綢緞料子浸濕後,依然能使胯間包裹住的玩意兒「原形畢露」。

春暖花開的時節,今日是國子監「甲字班」生員們一年一度的春游。

春游的立意十分美好純良,主要是為了增進同班同學們的感情,要學生們在埋首苦讀作學問之際亦不忘同儕間相互交流。

今年春游之處選在帝京東郊十裏外的百花溪谷。

進溪谷得走一段山路,抵達目的地便是繁花盛開、蝶鬧蜂喧的景致,潺潺溪水清音悅耳,不僅能洗滌俗塵之心,更讓一幹十六、七歲的少年郎童心大起,紛紛脫掉衣鞋下水餃般一個個往溪水裏跳。

謝馥宇正是帶頭往溪裏沖的那一個。

甲字班中就數他最鬧騰,而這種愛鬧愛玩、課業卻名列前茅兼機靈善辯的學子常是夫子們眼中的頭痛人物,但也常是同學們馬首是瞻的對象。

於是少年兒郎們光著膀子和大腳丫子打起水仗,還分了兩邊人馬對戰,玩得渾身濕透不亦樂乎。

之後玩累了,一個個上岸來,大夥兒各自拾回衣物鞋襪,唯獨工部趙侍郎家的小兒子趙團英放置在岸邊大石上的衣物不翼而飛。

「是說趙團子,小爺我是不是條漢子跟還你衫子褲子有啥幹系?」謝馥宇接過傅靖戰遞來的一方乾凈棉布,邊擦臉拭身邊無奈問道。

進國子監讀書謝馥宇從來不帶小廝,因不習慣有人跟前跟後照料,覺得累贅,不過傅靖戰身邊倒跟著一個。

此際安王府的小廝遞茶水、遞凈布伺候自家世子爺,後者卻都接過來「伺候」謝馥宇這位國公府家的小爺了。

這一邊謝馥宇把用過的棉布還回去,喝了一大口溫茶,對著趙團英又問:「你自個兒東西不見卻來尋我討要,憑什麼?只因前些天咱倆幹架,你小子認為這是結下梁子了,所以一有事就直接賴我頭上,是嗎?」

趙團英鼓起腮幫子嚷道:「你那天打壞我整盒的蓮蓉酥餅都沒道歉,那酥餅是我娘親親手做的,專程為我做的,你沒道歉,是你不對!」

結果話題扯回前些天那場幹架。

謝馥宇兩手一攤,表情更無奈。「拜托,你根本沒給我道歉的機會啊!那整盒蓮蓉酥餅一散落地上你頓時就瘋了,尖叫著撲過來朝我揮拳,我當然打回去,難道還傻傻任你揍嗎?」

「那、那都說打人不打臉,你還打我臉了,瞧,顴骨上烏青一塊兒還沒完全消散呢。」趙團英擡高圓圓臉容指控。「害我這些天都得躲著我娘,怕她覷見了要心疼,所以姓謝的,你幹麼打我臉?」

「趙團子,那你還撩陰呢!」謝馥宇雙手做出護住胯間之舉。「我鎮國公府就我這麼一根獨苗兒,你那時下黑手我都沒同你置氣,以為咱們打了那一架便揭過篇了,結果你家小廝沒幫你保管好私人之物,竟來究責小爺我嗎?」謝馥宇實不想拖趙家的下人落水,但趙團英實在太不可理喻。

在一旁的趙家小廝早已抖若篩糠,顫著嗓子道:「……少爺,小的……小的只是去林子裏撒了泡尿,回來一看,少爺那堆衣物就都不見……小的認真找了,就是找不到,明明只離開一會兒的……」

好幾個同窗在謝馥宇遭趙團英指控時已套好衣裳,此刻都在幫忙尋找趙團英消失的衣物,連岸邊兩處及人小腿高的草叢也沒放過。

這一邊,傅靖戰抓著謝馥宇用過遞回的棉布迅速整理好自身之後,徐慢道:「適才不是有一陣風刮過嗎?好些人都打噴嚏了,大夥兒才想著該上岸。」略頓。「看來是那陣風把擱在巖石上的衣物吹落水,以此小溪流動之勢,趙同學的衣物怕是已順溪而下不覆返了。」

他此話一出,立時得到附和——

「是啊,長安說的沒錯,方才咱們大打水仗時,真有一陣大風吹來。」

「咱們渾身濕透,被那陣風一吹當真冷得直哆嗦,然後不知是誰先打了個噴嚏,跟著接二連三的,好幾個都打噴嚏。」

「哎呀呀,看來真如長安所說那般,團子的衣物是掉進溪裏了,團子啊,這會兒是你錯怪小香香了呀。」

語帶戲謔作此結論之人名叫傅書欽,年十七,是甲字班中年紀最長的學生,與傅靖戰同為皇親國戚,不過傅書欽的身分更尊貴一些,他是當朝聖上的十一皇子。

關於皇子讀書,宮中本有一套進學制度,亦有大學士們進宮為皇子們講學,但傅書欽打小就不喜歡被拘在宮裏,費了番心力才求得父皇點頭讓他出宮就學,十五歲時他得以搬出宮外並有自個兒的府第,賜封號「昭王」。

傅書欽這話根本是一錘定音,一切都是風的錯,於是少年們轉而安慰趙團英,勸他別怕羞快上岸——

「反正大家都是男的,胯下那二兩肉在場的每個人都有,誰愛看你的?」

「團子你再不上來,等會兒太陽西下溪水更寒涼,要凍出毛病來怎麼辦?」

「咱這兒有多出的褲子,可能小了些,團子你將就將就吧。」

某位同學春游的小包袱裏除了吃食外還多帶一條乾凈褲子,正取出來要給趙團英暫且「遮醜」,更有人吩咐趙家小廝趕緊將自家少爺帶上岸。

形勢驀然一變,還了謝馥宇清白,但他表情變得有些古怪。

雙臂盤胸,他微瞇雙眼斜睨著一旁的傅靖戰,後者一臉清風明月,嘴角似有若無勾揚著。

突然,一雙雪白闊袖分別搭上他倆的肩頭,傅書欽擠進兩人之間。

「來,給哥哥瞅瞅,咱們小香兒沒受委屈吧?」說著就把俊臉往謝馥宇面前湊。

「我是能讓自個兒受委屈的人嗎?你……昭王殿下,請別再喊我小名,那是吾家老長輩才能喊的。」嘴上雖尊稱對方,謝馥宇下手卻無遲疑,一把推開湊得太近的小白臉。

在謝馥宇動手的同時,傅靖戰也動手了,先是掙開肩上那只闊袖,隨即一個巧勁兒將傅書欽整個人扯過來,拉開對方與謝馥宇之間的距離。

「請王爺自重。」傅靖戰平靜神態未變,語氣略沈。

傅書欽並不覺得被冒犯,當年爭取進國子監求學,其願望之一便是希望能得一群可以恣意打打鬧鬧、玩在一塊兒的同窗好友。

他咧嘴笑開,展臂重新搭上傅靖戰的肩膀,哥倆好般拍了拍。「哪兒不重呀?我覺得自個兒挺重啊。話說回來,我跟你可是親親堂兄弟,為何長安喊『香香』就沒事,我喊就不成?」

傅書欽擡頭看向謝馥宇,笑問:「香香,難不成咱們家長安也是你鎮國公府的老長輩嗎?」

這笑話半點也不好笑,謝馥宇都想翻白眼了。

他不禁腹誹,這一切都要怪傅長安!

就是有一回傅長安脫口而出喊他小名,當場被許多同窗聽了去,傅書欽正是其中一個,其他同窗礙於他謝小爺的拳頭敢笑不敢言,但傅書欽卻是揍不怕似,竟然香香長、香香短地喊上癮。

可惡!若非不想家裏兩位老人又被請進宮裏「聽訓」,他都想一拳往這位昭王殿下的腦袋瓜卯下去。

但真要問為何能允傅長安喊那個糗死人的小名,他也萬般無奈啊,就是從小被喊到大,如何糾正抗議都無用,後來聽著、聽著也就習慣。

謝馥宇沒打算回應傅書欽戲謔嬉笑的問話,才想無視到底,一陣驚呼驟起,叫得最響亮的恰是剛被小廝帶上岸的趙團英。

「呀啊啊!有人偷看!有人偷看啦——」

「少爺您先遮遮,沒事沒事,沒被看去太多!」趙家小廝這會兒機靈了幾分,手中一條濕棉布趕緊圍住少爺的圓腰,迅速幫趙團英掩住下半身。

一群少年郎不約而同望向溪谷入口處,尚未定睛,已嗅到蕩開在微風中的甜甜薰香,比野地花香多出三分雅致、七分風情,動人心弦。

待少年郎們能定睛去看了,下一瞬卻又眼花撩亂。

那是十來名衫裙繽紛、容色姣美的妙齡女子,為首的那一位女郎體態格外優美,眸光尤其明亮,正笑吟吟地接受兒郎們的註目。

「原來是國子監甲字班的公子爺們,奴家明錦玉這廂有禮了。」女郎嬌聲言語,優雅地屈膝一禮,她身邊的姑娘們亦跟著作禮,每張嬌顏皆帶笑,柳眼梅腮逸春情。

女郎一自報姓名,少年郎們好幾個倒抽一口氣,沒有動靜的則是老早已驚呆。

明錦玉,金玉滿堂樓的鎮店頭牌,琴棋書畫詩酒花樣樣皆精,連續三年奪得「帝京花魁」的名號,未滿雙十芳華已名動帝京。

明錦玉笑著又道:「奴家與幾個姊妹今兒個出來郊游踏青,已準備回程了,恰路過百花溪谷才彎進來探探,不料打擾到各位公子爺。」

少年郎們下意識搖了搖頭,動作十分一致,連趙團英也跟著搖頭,圍在腰上的棉布要掉不掉。

明錦玉眸光輕蕩,最後落在謝馥宇身上,後者並未回避那盈盈註視,卻是拋下傅靖戰和傅書欽兩人,筆直朝對方走去。

女郎們見一漂亮好看的公子走來,紛紛相互推搡,臉紅嬌笑。

少年郎們見狀全瞠圓招子,不知道謝小爺有何意圖,唯獨傅靖戰面無表情,傅書欽倒是一臉趣意昂然。

「瞧那模樣是老相識,姑娘家一來就知道咱們是國子監甲字班的學子,那肯定是甲字班裏有她相識之人……嘿嘿,沒想到咱們家香香人脈這麼廣。」傅書欽雙臂盤胸,手肘頂了靜佇不動的傅靖戰一記。

傅靖戰毫不理會,僅淡淡望著那個正跟明錦玉相互作禮的修長身影。

謝馥宇確實識得這位帝京花魁,但算不上老相識,只不過是幾面之緣。

這一邊,兩人寒暄幾句後,謝馥宇直接便問:「錦玉姑娘今日出游,不知是否備有吃食?都說金玉滿堂樓的糕點其精致和口味為帝京一絕,其中又以白玉芙蓉糕最受好評,可惜糕點師傅一日僅能做出二十份,有錢可不一定吃得到。」

明錦玉身邊一名可愛女郎噗哧笑出,連忙掩唇笑道:「謝公子沒來過咱們金玉滿堂樓,對樓裏的事倒也清楚呢。」

另一名甜美女郎也笑道:「今兒個出來玩,咱們這麼多人,自然是備了不少吃食點心,謝公子會這麼問……莫非是肚餓了,來跟咱們討食?」

謝馥宇嘆了一聲,摸摸肚腹,不怕羞道:「確實是肚餓,也確實來討食,就不知各位姊姊們有無剩餘,肯不肯賞點兒?」一揖到底。

眾位女郎被他逗得又是一陣嬌笑,笑得當真花枝亂顫、美不勝收。

「哪裏舍得讓公子肚餓。」明錦玉一個眼神示意,兩個女郎便跑回馬車那兒捧來兩盒糕點,直接送進謝馥宇手中。

「還挺沈呢,剩這麼多?」謝馥宇不禁挑眉。

明錦玉指了指身旁一群女郎。「個個都在鬧節食,怕腰肢變粗,胃口小得跟小鳥似的。」

八成覺得眼前這位貴公子俊俏友善又有趣,被明錦玉指到的女郎們好幾個還故意挺胸扭腰,謝馥宇雖被鬧得臉紅紅卻也大方笑開。

再次道謝,目送眾位女郎離開,謝馥宇甫轉身過來就被一幹同窗包圍。

傅書欽眼明手快直接幹走他手中的一盒糕點,打開盒蓋一瞧,簡直嘴角都要笑咧到耳根,各色點心鋪排其中,連白玉芙蓉糕也留了好幾塊。

「都別問、都別吵!」

謝馥宇遭少年郎們連番追問,問他金玉滿堂樓的事,問他跟明錦玉的事,問他跟那一群女郎們的事,問他剛剛都說了什麼事,問他怎麼把女郎們逗樂的事……

他大喝一聲,護著一盒糕點沖出「重圍」,此時還得慶幸傅書欽那小子搶走另一盒糕點幫他引走好幾個同窗,不然很可能擺脫不掉這團團圍困之局。

他大步沖到傻楞楞望著他的趙團英面前,遞去手中的糕點盒,朗聲道:「趙團子,那日弄翻你一整盒蓮蓉酥餅,確實是我不小心,是小爺我不好,那盒蓮蓉酥餅既然是你娘親手做的,外邊根本買不到,我沒法兒賠你一模一樣的吃食,這一盒賠給你,你可願接受?」

「團子,很好粗(吃)喔,好粗(吃)極了……」傅書欽嘴中塞滿糕點,話都說不清了,少年郎們回過神來趕緊撲過去搶食,一下子鬧成一團。

這一邊,趙團英的目光來回落在糕點盒和謝馥宇臉上,最後訥訥反問:「你、你要賠我的?一整盒都給我?」

「是。」謝馥宇用力點頭。「小爺我一人作事一人當,賠給你了。」

趙團英終於把糕點盒接過來,看到擺放在裏頭的各色小食,忽地扁了扁嘴又吸吸鼻子,一副感動到快要哭出來的模樣。

「謝馥宇……咱那天不該先動手打人,我也有不對之處,還有……今兒個的意外,我不該隨意指控……」邊說邊歉疚地垂下頭。

謝馥宇對他擺擺手,又拍拍他的肩頭。「那就這樣,趙團子,那咱倆之間沒事啦,你趕緊把自個兒裹好,不然真要得風寒。」

擺平兩人之間的恩怨後,謝馥宇沒空理那群圍著糕點盒「吃相難看」的同窗,他直直朝從頭到尾皆靜佇在原地的傅靖戰走去。

「隨我來。」撂下一句,他扯著傅靖戰的衣袖直接拖走。

傅靖戰相當配合,不但沒讓小廝跟來還由著謝小爺擺布,兩人走進溪谷邊的林子裏,確定其他人聽不到他倆說話謝馥宇才放開他。

「傅長安——」謝馥宇突地轉過身來,直勾勾平視對方的眼睛。「是你幹的對吧?」

傅靖戰嘴角微微一翹,也沒反問什麼事是他幹的,就僅是望著雙臂叉在腰上、正審視著他的這個人。

他感覺到愉悅,好像事情無須言明,眼前這人都能懂得。

謝馥宇刻意壓低嗓音道:「我知道你整弄人是想幫我出氣,如今我跟趙團子兩清,你是親眼看見的,我跟他沒事了,你可別再為難他。」一頓,突然記起什麼似又道:「話說回來,小爺今天險些被你害了,你要弄趙團子時機也太不對,我才跟他幹過架,一出事果然賴小爺頭上。」

傅靖戰臉上的笑意略略加深,終於出聲。「這一點確實疏忽了,下一次定然多用心。」

「還有『下一次』?」謝馥宇聲調突然拔高,又連忙壓下來。「長安啊長安,咱倆是好兄弟你挺我到底我明白,但咱們多少還是要有點同窗愛嘛,趙團子的事就到此為止了,可好?嗯,可好啊?」

傅靖戰的笑耐人尋味,卻不言語,頓了兩息後他轉身朝林子外步去。

「哇啊——傅長安,你敢不聽小爺的話?」謝馥宇高嚷一聲,大步追上。

他使出從小用到大的慣用伎倆,長臂一探勾住傅靖戰的頸項,兩人身長差不多高,他一得手就把上半身的重量往對方背上施壓。「說!你聽不聽話?聽不聽話?」

脖子被勾勒住,傅靖戰卻笑出聲來。

謝馥宇拚命往他背上壓,他乾脆矮下身將人背起,像小時候玩騎馬打仗那樣背著人跑,他願意當他謝小爺的馬,馱著他載著他,心甘情願,甘之如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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