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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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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門之隔, 房間內的人還在激烈爭執, 門外的人站了片刻, 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路知意走了。

她踏出大門時, 手臂碰到了掛在衣架上的棒球服, 像是觸了電一樣,猛地縮回手來。

她記得那天晚上,它像是救命稻草一樣披在她肩上, 擋住了寒風, 驅散了無助。

而今, 它沒有了半點溫度。

它叫她忍不住顫栗。

整整一學期,她來這高檔小區無數次, 一草一木都熟悉了。

她記住了單元門前的墻壁上印有無數“物流搬家”、“緊急開鎖”等字樣, 也見慣了花壇裏四季常青的不知名植物。

小區的空地上總有老年人在下象棋, 圍觀者比下棋的人還激動。

門衛從前不認得她,後來在莊淑月的囑咐下, 已然對她眼熟起來,見她便開安全門,笑吟吟問一句:“來啦?”

她總是笑著點頭, “來了。”

習慣真是種可怕的東西。

她習慣了別人家的小區,跟她毫不沾邊的花草樹木, 和本該八竿子打不著的門衛大叔。

路知意一路走出小區大門, 門衛奇怪地問她:“這就走了?”

她點點頭,“走了。”

並沒能如願擠出一抹微笑來。

她走出小區,往地鐵站的方向走, 走到一半又停了下來,茫茫然看著周遭來往的人群。她問自己,她做錯事了嗎。

如果沒有,為什麽要走?

她需要這筆補課費。

陳郡偉已經逐漸步上正軌,昔日的問題學生在好轉,她亦認真備課,傾囊相授。他們都在完成自己應盡的義務。

她為什麽要走?

從前沒有想過事情會這麽湊巧,一個陳聲,一個陳郡偉,同樣都姓陳,可她卻從沒往這上面想過。

如今驟然撞見兩人,她才後知後覺明白過來。

其實蛛絲馬跡是很多的——

比如陳聲的朋友圈裏出現的那個埋頭苦吃的少年,哪裏是和陳郡偉穿著相似呢?分明是同一個人。

比如陳郡偉在她面前欲言又止好多次,動輒提到一句“我哥”,她總在好奇片刻後就一門心思繼續講課,壓根沒想過他的言外之意。

比如莊淑月對中飛院好像很熟悉,與她聊天時,話裏話外都清楚學校的各種情況。

比如陳聲莫名其妙就知道她教了個問題學生,偶爾旁敲側擊問一句:“你那學生還跟你針鋒相對嗎?”

路知意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看看手機,距離約好的補課時間已經過去了六分鐘。

她以前從沒遲到過。

這樣想著,她又轉身往回走。

門衛遲疑地看著她,想問什麽,又沒好意思問出來,只得再一次打開安全門,“又回來啦?”

她點點頭,步伐安穩朝裏走。

跑什麽跑?她又沒做虧心事,講課盡職盡責不說,莊淑月要加錢,她還百般推辭。送陳郡偉的那盒巧克力價值不菲,她自己可從來都舍不得買,也是為了回報莊淑月的善意,嘉獎陳郡偉的進步,才忍痛下手。

她不過是無意中聽到了陳聲和陳郡偉的對話罷了。

即使在那言語裏,她窮且不堪,但陳聲也只是陳述了一個事實,對於這個事實,她並沒什麽要辯解的。

她無從辯解。

路知意重新走到了陳郡偉的家門口,即使知道單元門的密碼,也還是摁下了陳家的門鈴。

幾秒鐘後,對講機裏傳來陳郡偉的聲音:“餵?”

她平靜地說:“是我,路知意。”

她前所未有地清醒,前所未有地明白,刻在路知意這個名字後面的,是貧窮的大山,落後的高原,高強度的日照,和一無所有的困窘。

路知意和陳聲撞了個正著。

她進門時,陳聲正若無其事坐在沙發上,手裏拿著遙控器,有一搭沒一搭調著頻道,實際上壓根沒看屏幕,只是裝模作樣罷了。

他只顧著“開導”陳郡偉,一時忘了時間,等到她按響門鈴時,已經沒法溜了,幹脆老神在在坐在這。

陳聲在等,等路知意露出震驚的表情,然後他就可以揭開這個秘密。

哈,你看,世界還真小,他倆在這麽大個蓉城裏竟然還能二度撞見,這說明哪怕沒在學校認識,他們也會在另一個地點、另一個時間相遇。

這就說明他們的友誼是命中註定的,並非塑料的。

可出人意料的是,路知意沒有露出半點驚訝的表情。

她淡淡地擡眼看了看他,說:“你還沒走嗎?”

然後將背包取下來,拎在手上,對給她開門的陳郡偉說:“進屋吧,已經晚了十分鐘了,直接開始補課吧。”

陳聲楞在了原地。

他琢磨了片刻那句“你還沒走嗎”是什麽意思,表情忽然就僵住了。

下一秒,他從沙發上猛地跳起來,“路知意!”

路知意沒有回頭,也沒有應聲,只是催促陳郡偉進屋,“外面有人看電視,把房門關了吧。”

她進了陳郡偉的房間,把書包擱在椅子上,翻了翻桌上的卷子。

“這周的周考?”

陳郡偉也有些呆,楞楞地點頭,“對……”

“還不錯,117呢,又進步了。”

他神色覆雜地看著路知意。

路知意平靜地回頭,“怎麽還不關門?”

陳郡偉的手擱在門把上,遲疑片刻,依言照做。只是關到一半的時候,有人已經從沙發上來到門口,從外面抵住了門。

陳聲急促地問:“你剛才來過?”

路知意埋頭看試卷,平靜地說:“嗯,來過。”

陳郡偉站在一邊,有些手足無措。

她看都不看他,態度冷淡成這個樣子……陳聲根本無需細想,已然明白她聽見了什麽。

可他到底說了些什麽?

直到這一刻,他才開始回憶。於是不久前說過的話變成尖銳的針,一根一根往腦子裏紮,他忽然間覺得那裏面一片空白。

就好像理智已被紮得千瘡百孔。

“路知意——”他的聲音少見地焦灼,“你先出來,我們談談。”

“談什麽?”她仍然沒擡頭,就好像那卷子裏能看出一朵花來。

“你先出來,出來再說!”

“還是算了吧。”她撫平卷子邊角上的褶皺,“我是來上課的,拿人錢財,替人做事,不然莊姐白給我那麽多補課費了,這樣多不好。”

她把身側的椅子拉開,“小偉,坐,我們還是老規矩,先看單項選擇——”

話音未落,手腕被人一把攥住。

那人從門外大步流星走過來,牢牢抓住她,絲毫不退步,“路知意,我有話跟你說。”

路知意試圖抽回手來。

可他力氣大,她抽不回來。

她終於擡頭了,看著他,有些不耐煩地說:“你看不到我在上課?陳聲,你是不是總這樣,你的事情永遠是天下第一重要,別人不管有什麽要緊事,都得先讓著你、圍著你?”

陳聲一頓,松了手。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定格在他眼底時,他分明從中看見了冷漠和防備。

除卻上學期開頭結梁子的那一次,她從未這樣看過他。

陳聲想說什麽,手在身側動了動,最終只說出一句:“我在客廳等你。”

他轉身離開,還把門也帶上了。

在路知意又一次的囑咐下,陳郡偉無措地坐了下來,隔著一道門都聽見陳聲踹茶幾的聲音。

他心不在焉地想著,那茶幾好像挺貴的,是他媽托人從雲南帶回來的紅木家具。

擡眼再看路知意,她雲淡風輕地盯著卷子,“單選錯了兩個,還不錯,先看第八題吧。”

中途,陳聲先忍不住了,在這屋子裏待著,簡直每一秒都是煎熬。他開了大門,打算出去透透氣,關門聲震天響。

路知意在聽到那道關門聲後,終於從卷子裏抽身而出,對陳郡偉說:“作文講得差不多了,你自己試著再改一遍,我去趟衛生間。”

她開了臥室門,看見空無一人的客廳。茶幾有點歪,並不在原來的位置上,左側一角有半個鞋印。

她頓了頓,目不斜視往衛生間走。

路知意並沒有上廁所,她擰開水龍頭,洗了把臉。

初春的天氣很冷,而蓉城又多是用的地下水,冰得和冷磧鎮的井水有的一拼。她鞠了一捧水,往臉上澆了澆,那刺骨的寒意叫人渾身一個激靈。

擡頭看著鏡子,她看見濕漉漉的自己。光線充沛的狹小空間裏,她那暗沈的皮膚無處遁形,高原紅一如既往停在顴骨上。

她伸手摸了摸它們,然後又看見自己的手——一雙布滿薄繭,粗糙難看的手。

看著看著,面上有水珠滾落在手心,她以為是剛才打濕臉頰的自來水,可那灼熱的溫度簡直像是要燙傷她被冷水浸濕的皮膚。

她擦了把臉,擡頭看鏡子。

鏡子裏的人在哭。

她有些詫異,有些怔忡,好像一時之間弄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哭。

她是個很堅強的人,從小就懂事,父母不在身邊後就更懂事了。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她完美詮釋了這一點。

就連高一的時候,站在臺上念那篇《我的父親》,被班上的男生一語道破真相,她也沒有哭。

可是此刻,站在陳郡偉家,把自己藏進衛生間裏,情緒卻來得洶湧突然。

路知意把水龍頭擰開,水流嘩嘩作響。

她想,她就浪費一次吧。

就這一次。

不是她不節約水資源,實在是不想讓自己變得更狼狽了。

她扶住那纖塵不染的水池兩側,埋著頭,滾燙的熱淚也像是眼前的水龍頭,一旦擰開,就開始肆意流淌。

視線模糊了。

腦袋裏嗡嗡作響。

渾身血液都在往頭上沖。

她平靜地講了將近一個小時的課,卻在此刻記起了陳聲說的話。

所有的話,一字不差往耳朵裏鉆。

“你在做夢吧。她看不上我?她憑什麽看不上我?要是我真喜歡她,她歡天喜地還來不及,會看不上我?”

“不就一高原紅嗎?相貌平平,頑固不化,還他媽死要面子,你到底喜歡她什麽?還是說你同情她,想幫她,幫著幫著就以為自己喜歡上她了?”

“我有什麽不敢的?我怎麽可能喜歡她?”

“半點都沒有。”

“她一大山裏出來的窮孩子,你倆八竿子打不著,你少在這想些有的沒的!給我安分一點,讓人好好脫貧致富,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將來各走各的路不好嗎?”

他嘲笑她養豬,嘲笑她窮困,嘲笑她穿得破破爛爛的鞋。

她以為他是不一樣的。

她以為這些日子相處下來,他是真心透過這副皮囊,看到了她的好。

他那麽幫她,尚有梁子的時候就替她解圍付賬單,後來自告奮勇開了六個多小時的車送她回家。他從澡堂裏沖出來,撞見她的窘迫,是那麽氣急敗壞,那麽情緒失控。他帶著她去澡堂報覆唐詩,一心一意幫她出氣。

她以為他是不一樣的。

路知意伏在冰冷的水池上,翻來覆去地想,她以為他是不一樣的。

可事實卻是,他們都一樣。

唐詩讓她出醜,陳聲救她於水火,看似天壤之別,而今時今日她才看清楚,本質上他們沒有差別。他們家境富裕,不可一世,踐踏她這窮人的自尊,幫她也好,害她也好,都不過是把她當成螻蟻,輕而易舉便想左右她的生死。

她對自己說:看明白就好,路知意,將來遠離他們。

越遠越好。

可她用力扶住冷冰冰的水池,指尖都泛白了,卻依然止不住熱淚。

哭什麽呢。

非親非故的,看透了就好,有什麽好哭的?

她緊緊閉上眼,下一秒,一幕幕零散的畫面憑空出現。

他站在細碎的塵埃裏,說著墻上的空氣動力學發展史。

他坐在樸素的小店裏,舉杯說:“路知意,敬我們共同的堡壘。”

他開車送她回家,在二郎山頂說她家鄉的人和動物都有一雙幹凈漂亮的眼睛。

他在宿舍樓下不輕不重咬她一口,得意洋洋地說呂洞賓把狗咬回來了。

路知意睜開眼來,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用力地擦了擦眼眶。

就這樣吧,路知意。

把他忘了。

他不值得你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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