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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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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怎麽評價陳郡偉?

能使用cliche這種地道表達,也能正確拼寫凱迪拉克的英文全稱,然而整張卷子卻只得了七分。

最後一個空,you are wee原本能得分,卻因為末尾那個畫蛇添足的idiot,最終分數無法突破個位數大關。

以及,他的作文答題卷上一片空白,只字未動。

路知意前後看了一眼,這家夥根本沒有認真做題。

六十道選擇題,他統統選了A。

可惜他運氣太差勁,這套題的標準答案裏,竟只有七道題該選A。

她沈默片刻,擡頭問小孩:“你說說看,你覺得自己為什麽只拿了七分?”

然後把卷子輕輕擺在他面前。

小孩坐在書桌前,右手拿支筆,有一搭沒一搭轉著,手指靈活而修長。

他歪著頭,狀似嚴肅地思索了一陣。

“因為我沒有聽同桌的話,全選B?”

“……”

另外幾套卷子,清一色是這樣的答題思路。

選擇題亂選一氣,填空題大秀智商,他使用的表達言簡意賅,我行我素,放在刻板的題型裏幾乎叫人忍俊不禁,但他蔑視試卷,飛揚跋扈,逆反心理昭然若揭。

路知意:“凱迪拉克是什麽?”

“車。”

“那開凱迪拉克去上學,是什麽交通方式?”

“開車。”

“開車的英語表達是?”

“By car.”

“那你為什麽不直接把by car填上去?”

“因為沒勁。”

“by Cadillac就有勁嗎?”

小孩用黑漆漆的眼珠看著她,笑得很甜,“凱迪拉克的話,開起來確實比一般的汽車要帶勁。”

路知意發現,這小孩的問題不在於智商,不在於學習能力,而在於態度。

他基本上無視她的一切問題,看似有禮貌,實際上一個問題都沒回答。

她看他片刻,把卷子平攤在桌上,拿起筆來一道一道講解。

“I rush to the railway station, only to find the train has gone. 這裏的only to是結果狀語,表示得到的結果是出乎意料的。”

“老師你發音好土。”

“第三題是反義疑問句,前肯後否,前否後肯,所以這裏選B。”

“你是哪裏人?貴州,西藏,還是內蒙古?”

“lead to是導致、引起的意思,第四題,吸煙導致他的肺出問題了,該用lead to,應該能理解吧?”

“到底是哪裏人?這兩團高原紅挺特別的。”

……

一個多小時裏,小孩沒有停止過東拉西扯。

而路知意呢,她沒有回答他任何一個問題,心無旁騖講解試卷,哪怕他根本沒在聽。

後來漂亮媽媽回來了,小孩停止了發問,她也講完一整套卷子。

面前的咖啡一口沒動。

臨走時,路知意非但沒有跟漂亮媽媽抱怨半個字,還當著小孩的面說:“小偉的英語水平很好,比同齡孩子都要好。”

大人和小孩都是一楞。

漂亮媽媽:“……路老師你是開玩笑嗎?用不著跟我客氣的,這家夥幾斤幾兩,他清楚,我心裏也有數。”

路知意搖頭,“我是認真的,您放心,他比你想象的要出色很多。”

她披上外衣,謝絕了女人的相送,頭也不回出門了。

半掩的房門後,小孩一聲不吭坐在書桌前,出神地盯著那套卷子。末了,有些煩躁地扒拉一把頭發,戴上耳機躺回床上了。

星期天下午,路知意又來了。

敲門聲響起時,陳郡偉看了眼墻上的掛鐘,分針秒針都到位,恰好停在兩點。

她是機器人嗎?分秒不差?

這一回他變本加厲。

她講題,他就打岔。

他說她發音土,說她有高原紅,說她的小雀斑,說她高得像男生,還說她那一頭半寸標新立異有個性。

他誇她損她,評頭論足,沒完沒了。

路知意權當沒聽見。

最後是小孩先停下來。

他終於不耐煩了,把卷子扣起來,指尖轉個不停的筆吧嗒一聲,清脆地落在桌面上。

他撐著桌子,仗著身高湊近了些,黑漆漆的眼珠子鎖定她的眼。

四目相對。

“老師,你都不會生氣的嗎?”

路知意終於把視線從卷子上收了回來,輕飄飄擡頭,和他對視,半點沒有退讓的意思,哪怕他湊得極近,眼看著就要貼上來了。

她平靜地看著那雙眼睛。

很亮,很年輕,沒被人生的艱難折磨過,尚在豐厚的物質生活裏我行我素著。

他們就這樣對視了好一會兒。

路知意說:“你的目的不就是激怒我?我要是輕易就生氣了,那不是讓你稱心如意了嗎?”

小孩不笑了。

他瞇起眼睛,終於收起彬彬有禮的假象,“你放棄吧,再怎麽補課也沒用的。你答應我媽幫我提高英語成績,對吧?提高多少分?及格?你信不信我可以一次比一次考得差,讓你交不了差?”

路知意點頭,“我信。”

她掃了眼那幾套卷子。

“我一點都不懷疑你的能力,實際上我對你很有信心,你完全可以精確到個位數,下次考6分,再下一次5分,直到某天零分。”

“……”小孩冷冰冰看著她。

她直勾勾對上他的目光,毫不避讓,“知道什麽樣的人能精確地避開所有正確答案嗎?爛到極點的差生?不,成績再差勁,也有幾分狗屎運。”

“你想說什麽?”

“我想說什麽?”路知意終於彎唇笑了笑,親切地望著他,“我想說的是,我並沒有答應過你媽媽任何有關成績的請求。這大概也多虧了你,趕走過太多家教,以至於只要有人肯來教你,你媽媽就感恩戴德地把人請進門了。而根據這兩天對你的了解,我覺得你相當出色,事實上出色到根本不需要請家教的地步。”

“所以?”小孩的聲音愈加冰冷。

“所以?我確實來自高原,確實又土又窮,確實很需要這筆家教費用。既然你喜歡假裝差生,我又剛好喜歡這份家教費用,所以——”路知意將桌上的卷子翻了一面,“所以,第三十二題,我們來看一看它為什麽選D。”

有那麽一刻,路知意很想笑,但她憋住了。

她發誓她肯定聽見了小孩牙齒咯咯響的聲音。

陳家老爺子七十大壽那天,一家人都趕回了老宅。

老爺子早年是國內空氣動力學的北鬥,後來身體不濟,在老伴的勸說下來退了下來,在家中安享晚年。

飯桌上,一家人其樂融融,談笑風生。

大兒子陳宇森從事法律工作,談起這半年來經手的幾件印象深刻的案子,眾人七嘴八舌點評。

二女兒陳宇琳在大學任教,繼承了老爺子的衣缽,也研究空氣動力學。

她一開口,一大波外星詞匯正在襲來。

眾人紛紛轉移話題。

“哎,那什麽,隔壁王大爺的孫子前幾天在美國結婚了。”

“是嗎?我小時候還跟他一起跳過井呢。”

“跳,跳什麽玩意兒?”

“跳井。他說下面在發光,肯定有金子,老子信了他的邪——”

陳聲出口就是老子輩,立馬被陳宇森喝止住,“陳聲!”

陳聲笑了兩聲,看了自家老子一眼,打住。

一旁的陳郡偉還想知道下文,湊過來,“然後呢?”

“然後?”陳聲朝父親努努下巴,“然後你哥不敢講了,怕這個真老子捶他。”

正好,陳郡偉也不想聽大人們那些無聊的對白了,說了句:“我吃飽了。”然後使了個眼色,讓陳聲一起去陽臺上吹吹風,透透氣。

秋夜微涼,陽臺外是一片澄澈月光。

老宅在郊區,外面有瓜田,有農舍,有小徑,有麥田。

陳家往上數幾代,也是農家出身,只是後來陳老爺子有出息了,讀書讀出了一條路來,可人老了,還是願意回到這安靜的鄉下郊區,聽蛙鳴,看蟲飛。

遂翻新了房子,建成了郊區的小別墅。

吹著風,陳郡偉問:“後來呢?你真跟隔壁那小子跳井了?”

“哪能呢?你哥又不傻。”陳聲笑了兩聲,伸手慢條斯理一比,“我數一二三,眼睜睜看著他跳下去了。”

陳郡偉噗的一聲笑出來。

他回頭看了眼,從包裏摸出包煙,拈了一根湊到嘴邊。

打火機啪嗒一聲,幽藍色的光芒在黑夜裏格外明亮。

陳聲眼神一沈,伸手抽走那根煙,狠狠一掐,扔地上了。

“餵你——”陳郡偉急了,“那可是外煙,貴著呢!”

“好的不學,倒把抽煙學會了。”

“得了吧哥,你不就比我大幾歲?平常瘋起來沒個人樣,到我跟前擺起長輩架子了。”陳郡偉翻了個白眼,欲再掏煙。

陳聲瞥他一眼,警告:“你再往外掏一根試試?”

“幹嘛,你以為我怕你?”小孩警惕地看他一眼,一邊嘴硬,一邊還是把煙塞了回去。

陳郡偉從小就喜歡陳聲,打從光著屁股開始,就跟著這個哥哥到處跑,後來長大了,哪怕兄弟倆嘴上總是不饒人,但他依然打從心底裏願意聽陳聲的話。

陳聲又怎麽不知道他?

看他一眼,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你爸呢?”

陳郡偉表情一頓,冷笑兩聲,“說是在美國做生意,爺爺七十大壽都回不來,哈,天大的生意。”

“……芝加哥?”

“不然呢?”

陳聲沒說話。

龍生九子,各有不同。

老爺子一共三個孩子——

大兒子陳宇森,也就是陳聲的父親,如今在法院當領頭羊。

二女兒陳宇琳,大學任教。

小兒子陳宇彬,也就是陳郡偉的父親,在哥哥姐姐的照顧下,自小優越慣了,長大後開公司,做生意,後來開始搞婚外戀,還不止一個女人。

陳聲記得很清楚,幾年前的除夕夜,一向漂亮活潑的小嬸嬸喝醉了,忽然間哭著對老爺子說,陳宇彬說自己找到了真愛,為了給那個女人一個身份,把她帶到美國芝加哥去安家,還舉辦了一場豪華婚禮,如今連私生女都生了。

從那天起,總是跟在陳聲屁股後面的小不點就變了。

陳郡偉以前不是這樣的,別說抽煙了,他一向是家裏的小可愛,會奶聲奶氣跟爺爺奶奶撒嬌,會彈鋼琴彈吉他,從不像陳聲這樣叛逆到讓全家人頭疼。

可惜後來……

陳聲立在陽臺上,看著地上奄奄一息的煙,忽覺這秋天的夜也挺冷的。

他問:“聽說小嬸嬸給你請了個新家教?”

一提這個,陳郡偉就煩,“是啊,請了個有能耐的。”

字裏行間全是抓狂的意味。

陳聲笑了,“哦?能叫你這麽說,那看來是挺有能耐的。”

“我十八般武藝全都用上了,她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端端正正坐在那講她的題,整整兩小時,雷打不動。這心理素質真不是蓋的。”

“男的女的?”

“女的。”陳郡偉不甘心,又補充一句,“說她是女的都算誇她了,男人婆!”

陳聲笑了兩聲。

這個堂弟,也只有在抓狂的時候還依稀可見兒時的小可愛模樣,那時候每回被他搶了玩具,就會可憐巴巴央求他,求而不得,就抓狂跺腳,然後到處告狀。

天知道那會兒中二的自己這麽欺負他,他為什麽還一直當跟屁蟲。

“男人婆啊?”陳聲懶洋洋倚在欄桿上,好似想起什麽,目光飄向遙遙黑夜,慢條斯理感慨一句,“這年頭好像流行中性風,女的留板寸,一副響當當的男子漢模樣,力拔山兮氣蓋世,小心眼子厚臉皮……”

附近有人放鞭炮,劈裏啪啦一陣噪音。

陳郡偉沒聽清,湊過來追問一句,“哥,你剛才說什麽來著?”

陳聲收回視線,眼疾手快,一把從他包裏把煙抽走,往遠處的農田裏使勁一扔。

一道優美的拋物線,昂貴的外煙墜落在廉價的土豆之間。

陳郡偉驚呆了,下一刻炸毛,“我操——”

“再多說一個字,我立馬進去跟小嬸嬸舉報你。”陳聲“溫柔”地摸摸他的頭。

小孩氣得渾身發抖,目光如炬,即便不說話也能看出渾身怒火,小宇宙爆發。

“陳聲,你卑鄙無恥——”小孩湊近了些,咬牙切齒一字一句。

下一刻就被陳聲打斷。

高他半個頭的堂哥朝著屋裏就是響亮的一聲:“小嬸嬸——”

小孩手忙腳亂捂住他的嘴,“我操你來真的?”

屋內,漂亮的小嬸嬸應了一聲:“誒,怎麽了?”

小孩迅速朝屋裏探了個頭,“哦,沒啥,我哥說下周末約我去打個球,我說你肯定不答應,畢竟我月考沒考好,得留在家裏補課。他說他想親口問問你。”

再回頭,看見陳聲似笑非笑盯著自己,“我什麽時候說的?當事人自己都不知道?”

陳郡偉忍氣吞聲,從包裏摸出錢夾,刷刷刷掏出所有零用錢,啪的一聲拍在陳聲手裏。

“您大人不記小人過,繞了弟弟這回。”

“老子還需要你施舍?”陳聲一巴掌拍在他腦門上,把錢塞回去,翻了個白眼往屋裏走。

剛走進門,又回過頭來看他。

“小偉。”

“幹嘛?”

“你裝瘋賣傻沒關系,煙就別抽了。”年輕的兄長看他一眼,那一眼明亮而沈靜,波瀾不驚之下,仿佛早已洞悉他所有秘密。

陳郡偉一頓。

夜風悄無聲息地吹著,他沒點頭,陳聲就一直回頭望著他,兩人靜默對視著。

片刻後,陳郡偉點頭。

“好。”

陳聲也點點頭,轉身回客廳了。

陽臺上只剩下陳郡偉一人,他摸出打火機,摁了下去,幽藍色的火焰在風裏晃動。

松開,熄滅。

摁下,亮起。

熄滅。

亮起。

熄滅。

亮起。

……

他重覆這個動作很多次,終於松開了不再摁下,然後把打火機握在手裏,朝著遠處重重一扔。

對不起,大兄弟,你就和那包煙一起紅塵作伴,好好安息吧。

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有誰的話他願意聽一聽——

陳郡偉低頭自嘲地笑了。

大概也只有這個哥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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