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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她為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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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她為巔

元淺月一睜開眼,視野裏好一片青光閃爍。

背後一陣鉆心的疼。

察覺到她醒了,青色的羽毛在視野裏一閃而過,青鳥就窩在她的床頭攤著,低著頭,歪著腦袋看著她,和她大眼對小眼後眨了眨,大嗓門地說道:“害,你終於醒啦!”

她趴在一張軟綿綿的床上,稍微一動,便疼得倒吸了一口氣。

青鳥搖頭晃腦,松了口氣,說道:“都過去三天了,我們都寸步不離地守著你呢!”

朱眼白鶴的聲音從她的旁邊的上空飄過來:“別動,你可仔細點,這背上的傷口,現在還在漏電呢。”

元淺月聽它這樣說,連腦袋也不敢動了,趴著不動彈,開口問道:“我這是在哪裏?”

一出口,才發現聲音又沙又啞。

她背上未著一縷,只纏著一道又一道的紗布,上面塗了藥,滲著絲絲縷縷的涼意。紗布下的傷口時不時還會刺啦一聲響,彈起一兩個白色的電火花。

青鳥說道:“聖影堂下峰的仙藥閣,喏,她們倆也在呢!”

循著青鳥翅膀一指的方向,元淺月極為緩慢地轉動腦袋,這才看到她的左右兩邊都隔著屏風,每面屏風後朦朦朧朧,只瞧得見一個床的輪廓,上面還各躺著一個人。

斷斷續續的痛吟聲隔著屏風傳了過來,樓嫣然竟然還未醒,只是疼的連昏迷也不得安寧,不停小聲哼哼。

青鳥心有餘悸地說道:“焚寂宗門規森嚴,教訓內門弟子的事倒是罕見,今天我算是長見識了。”

這藥閣裏靜靜地,除了旁邊樓嫣然昏迷中的呻吟聲外,不見旁人走動,也沒有其他的聲響。

元淺月趴在床上,問道:“誰給我上的藥啊?”

再怎麽也不可能是它們倆吧?

青鳥湊過來,小聲地說道:“是那個邢東烏。”

元淺月楞了一下,朱眼白鶴神色坦然地說道:“你剛受完傷,被人架著到這裏的時候,她來過,給你換了衣裳,處理了傷口,上了藥,盯著你看了會兒,人就走了。”

青鳥用翅膀戳了戳元淺月的臉,一臉好奇地說道:“聽說你挨得這三鞭,還是邢東烏親自動的手,瞧這水放得,旁邊樓嫣然和虞離到現在都昏迷不醒,就你受的刑最輕。她為什麽對你這麽好啊,你是不是欠了她的錢,她怕你死了收不了債啊?!”

元淺月瞪了它一眼:“誰欠錢了,別妄自揣測好吧?!”

青鳥十分不屑,黑溜溜的眼睛又轉了轉:“她還特意讓我們多看著你,說讓你醒了,給我多買點靈果做酬勞。”

朱眼白鶴立刻拆臺:“她沒說,我作證。”

等到樓嫣然和虞離陸續醒來,又是兩天後的事情了。

出乎元淺月的意料,聽說她們三人遭了刑,三師姐蕭棠竟然沒有嘲笑她們,而是來到仙藥閣主動承擔起了照顧她們三個傷患的職責。

樓嫣然醒來之後,整個人都焉了。她受的傷最重,趴在床上無精打采,時不時傷口電光游離,還要淒厲叫喚上一兩聲。

見元淺月和虞離也都受傷趴著,樓嫣然立刻淚流滿面地朝她們道歉:“淺月,虞離,我對不起你們!”

元淺月也有氣無力地說道:“嫣然師姐,你還是收收心吧,吃一塹長一智,別再去惹是生非了。”

樓嫣然嗯了一聲,也不知道到底聽沒聽進去。

邢東烏給元淺月處理好了傷口,又上了最好的藥,她恢覆得比樓嫣然和虞離都快一些。

蕭棠給樓嫣然和虞離處理好傷口後,聽到這話,忍不住坐在樓嫣然的床邊,冷冷道:“誰讓你偷窺誰不好,偏要偷窺我們申治仙君。”

樓嫣然這會兒疼的要命,也懶得跟她再鬥氣,苦著臉說道:“我哪裏知道申治仙君會來呢?若是知道來的是他,八擡大轎請我去看,我都不會去看他!”

元淺月好奇道:“何出此言啊?”

如今三人背上的傷都包紮好了,穿上了衣裳,也就撤掉了屏風。

蕭棠看了元淺月一眼,替她解釋道:“申治仙君最討厭私下被人窺視,一旦發現,絕不會輕易放過。”

元淺月哦了一聲,蕭棠又說道:“申治仙君以前還不是散仙的時候,沐浴時被愛慕他的男修窺視,以他的風姿為文本,畫了某些見不得人的小本子,申治仙君知道後差點氣瘋了,從此非常厭惡甚至是痛恨別人窺視他。”

設身處地想了下,元淺月也忍不住點頭:“是我,我也要氣瘋。”

樓嫣然哼唧道:“誰要窺他啊,幾百歲的老人家,都老成這樣了,太自戀了!”

蕭棠沒好氣地說道:“他是大乘期的散仙,壽命上千年,如今還年輕著呢,你莫要隨意輕慢我們申治仙君!”

樓嫣然擡起眼,朝蕭棠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你身在焚寂宗,怎麽還稱呼申治仙君為你們仙君啊?”

蕭棠一楞,抿唇不說話了。

等到蕭棠出去了,樓嫣然撇撇嘴,說道:“她可從沒把自己當做過焚寂宗的人,也不知道今天怎麽突然轉了性,竟然想起來要來照顧咱們。”

虞離問道:“嫣然師姐,你跟三師姐有過節嗎?”

樓嫣然躺在床上,說道:“有啊,我不是同你說了嗎,望天宗的弟子都很拽,個個瞧不起人。你不知道,蕭棠剛來聖影峰的時候,我瞧她長得挺漂亮,冷冷清清,冰山美人,太對我胃口啦。於是我每天纏著她,想帶她到處玩耍,結果沒想到她竟然是個這麽古板不通情理的人,拒絕我的邀請不說,還天天去告我娘的狀,說我在這裏惹了禍事,那裏犯了門規,讓我娘好一頓教訓,整天把我關在峰上。我叫她出來玩,她不睬我就算了,還要告我的狀,讓我玩也玩不清凈。”

“後來我就找了個好機會,趁著她又告我狀時,將她奚落了一頓,說她望天宗弟子管不住我們焚寂宗的事,她就不告我狀,也更不睬我了。”

元淺月哦了一聲,說道:“嫣然師姐,你真的很會給自己找事。”

虞離也點頭說道:“怎麽看也是你自己的問題啊,嫣然師姐。”

樓嫣然說道:“是嗎?但她不同我玩就算了,幹嘛還要去告我狀呢?”

元淺月面露同情:“那我就不知道了,也許是盼你好,想讓你也好好修煉吧?”

樓嫣然撇嘴:“別人盼我好,我信,蕭棠?我可不信,我以前被罰的時候,大師兄都不吭聲,蕭棠還要落井下石,巴不得我娘給我關一輩子禁閉才好呢!”

說著說著,樓嫣然扯動傷口,立刻齜牙咧嘴,痛得表情猙獰扭曲。她恢覆了半天才頹然趴在床上,喘著氣,有力無氣地說道:“看見沒,剛剛給我換傷口紗布的時候,她故意給我纏得死緊,我這才說了兩句話,氣都快要喘不上來了!”

等到她們三人終於能下地了,蕭棠將她們又帶回了歇雲閣。

樓嫣然受了這頓鞭子,短時間內是不敢再蹦跶了。

雖然帶著傷,但是修煉不能停。

在一個月後,邢東烏在紫練洞府的修煉結束了,三人終於又回到了紫雲別苑。

樓嫣然安分了一段時間,蠢蠢欲動的心又開始躁動起來。但是她也被嚇怕了,暫時不敢有太大的動靜,只敢在清虛院之類的地方蹦跶。

元淺月和虞離現在都被樓嫣然的找事能力給嚇怕了,不出聖影堂的地界還好,一旦樓嫣然妄圖去別的峰地盤,或是想要招惹哪家俊俏師弟,兩人一個拉住左手,一個拉住右手,連拖帶拽地都要把她拉回聖影堂去。

在樓嫣然安分了一段時間後,紫練元君忽然讓元淺月和虞離到紫練洞府去。

元淺月和虞離都是第一次進入紫練元君的洞府,在洞府頂端,開鑿的圓洞落下天光,在這華美莊嚴的大堂中打下明亮的圓形光斑,光影交織,陽光與陰影界限分明。

兩人忐忑不安地站在這陽光下,望著前方的紫練元君。

正中間的桌子上擺著一個巨大的錦盒,紫練元君將裏面的東西拿出來,分別遞給元淺月和虞離,作為一位恪盡職守的師傅,語氣溫和卻不失嚴厲地說道:“聽九長老說,你們已經到了築基,可以開始學著禦劍飛行,還有一些最基礎的入門法術。這是師尊為你們準備的聖影堂正式弟子服,還有暫時學劍用的佩劍,從今日起,你們就可以換上弟子服,隨我開始學習劍道,禦物,靈咒,法陣。”

“但你們一定要謹記,作為焚寂宗的弟子,一定要刻苦修煉,尊師重道,遵守門規,不許私自鬥毆,同門相殘,更不許徇私舞弊,與妖魔為伍,時刻謹記恪守本心,無愧於天地!”

元淺月和虞離激動地點頭,一顆心砰砰直跳,熱血澎湃,自豪又驕傲。她們手裏捧著正式的弟子服,將佩劍橫放在心口,跪在地上,對著面前的紫練元君發誓。

樓嫣然百無聊賴地等在洞府外。

換好新的正式弟子服後,元淺月和虞離開心地從洞府中走出來。

元淺月穿著一身煙青色的弟子服飾,走入日光下。今年剛滿十三的她身姿纖細卻不失力量感,在拜入仙門後飛速拔高了個頭。

那張清秀柔軟的小臉上,肌膚白裏透紅,雖不是什麽絕色美人,但那一雙大而明亮的杏眼極其顯眼,透著靈動活潑的水光,讓人看了不由自主心生好感。

黑發蓬松濃密如鴉羽,她簡單地挽了個鬢,在日光下泛著柔軟的光澤。

她纖柔的身上穿著弟子服,從左側肩膀到右側腰間,開滿了灼灼如火的烈火桃花紋,一針一線,都繡得栩栩如生。

樓嫣然盯著她走出來,眼前一亮,立刻誒了一聲,盯著元淺月看了許久,才有點後悔莫及地說道:“果然人靠衣裝馬靠鞍,淺月,我以前怎麽沒發現,你這樣貌還挺對我胃口的呢?”

元淺月一臉警惕,立刻把她推開:“別來禍害我!”

身後虞離也走了出來,她身材苗條,嬌嬌柔柔,有弱柳扶風之感,那張臉蛋天生麗質,細長柳眉,眉黛鬢青,眼眸含情脈脈,令人心生憐愛。

樓嫣然也是嘖嘖道:“虞離啊虞離,你平常不聲不響,今天這換了身衣裳,竟然如此好看!走走走,咱們穿上了新的弟子服,就該去炫耀一圈,看我們聖影堂三朵絕世嬌花,從此要迷倒多少癡情好男兒——”

紫練元君在後面冷不丁地冒了出來:“哦,你們要去哪裏?”

樓嫣然嚇得差點把自己舌頭咬了,立刻低眉順眼地說道:“娘,我是說我馬上去練功。”

紫練元君盯了她一眼,冷冷道:“別在這裏跟我油嘴滑舌,你這兩個師妹與你不同,她們爭氣得很,不會像你一樣,整天只曉得在焚寂宗混吃等死!”

樓嫣然被她罵得一縮脖子,紫練元君看著她,越看越心煩,忽然高聲喝道:“還不快滾回去修煉!看著就惹人心煩!”

樓嫣然立刻一溜煙跑了。

紫練元君看著元淺月和虞離,說道:“跟我走,今天起,我教你們禦劍!”

一道驚雷從天空中滾過,如萬鈞戰車過道。

在天穹之上,焚寂宗最高的飛仙臺上,擡頭幾乎可以觸及頭頂沈沈的烏雲。

天穹之上,烏雲密布,風雲變色。

彩鳳站在朱雀門上,巨大的身軀收斂翅膀,揚起金光璀璨的脖子,眺望著那天空中的厚重烏雲,身披錦羽,絢爛多彩的三條尾羽垂下朱雀門玉石大道。

邢東烏站在朱雀門之上,仰頭看向這烏雲密布,風起雲湧的天穹,悶雷湧動,白光閃現,如同電光蛟龍於雲中穿梭飛行,上下翻飛。

在飛仙臺之下,所有的焚寂宗弟子,長老,掌峰們,無論身處何地,無論在做什麽,都不約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事務,擡起頭,凝視這一片令天地變色的雷霆湧動。

——桃源洲四季如春,永遠春光明媚,幾乎從未出現這樣陰郁低沈的厚重雷雲。

熾焰真君和凈梵真君都站在邢東烏的身邊,烈陽峰的熾焰真君人如其名,一身火焰色道袍,是個十分火爆的脾氣,他生的濃眉大眼,高高瘦瘦,聲若洪鐘,底氣十足,跟旁邊矮胖的凈梵真君對比十分強烈。

兩人一個高瘦,一個矮胖,就像一根絲瓜和一個冬瓜放在了一塊。

熾焰真君一臉緊張地看著邢東烏操縱九天引雷決,她五指成爪,往前慢慢地探入一個金色的球形法陣中。

這個金色球形法陣十分不穩定,電光游離,金光明亮,法陣內無數游動的符咒纏繞交織,快速旋轉,在邢東烏的手探進去之後,立刻被她吸引著,貼近她的肌膚,若即若離地在她的手上游走。

九天引雷決的威力巨大,一旦操作不慎便會反噬,熾焰真君和凈梵真君一左一右站在她的身側,就是為了提防她一不小心遭到反噬。

邢東烏閉著眼睛,清冷昳麗的眉眼間,神色慎重,微微皺起。

於此時,遙遠的天穹上,劍光劃過,少女銀鈴似得嬌笑聲響成一片。

虞離和元淺月禦劍而飛,兩人尖叫著,歡笑著,漸漸地飛到了聖影堂上峰離飛仙臺最近的地方。

但即便是到了禁域,前方再不能前行一步,她們也看不見那遙遠朱雀大道上的邢東烏。

唯有天穹陰雲密布低壓,唯有萬鈞雷霆轟然作響。

元淺月站在飛劍上,張開雙臂,感受著風將她托起,這是無比的自由,無比的快活。

天上地下,一切隨心所欲,這般滋味如此美妙,比她所感受過的一切都要瀟灑快樂——

元淺月禦劍站在高空,已不能再進一步。她朝著飛仙臺的方向,用手裹成一個喇叭形,用盡全力,一字一頓地大聲地喊道:“我可以禦劍飛行啦!”

這聲音向遠方傳去。

天上禦劍的其他弟子們紛紛好奇地朝她看了一眼,有些露出理解的神情,說道:“真叫人懷念,我第一次禦劍也是這般大驚小怪!”

還有人立刻露出不讚同的責備神情:“仙門上空禁止喧嘩!成何體統!”

趁著執法弟子還沒過來抓人,元淺月趕緊調轉劍的方向,風馳電掣地朝著其他方向離開,逃之夭夭。

朱雀大道上,凈梵真君聚精會神地看著邢東烏伸手抓住法球中的核心,看邢東烏神情專註,想來肯定是正在心中感受法咒運行,仔細摸索門道。

他耳力敏銳,聽到遠處似乎有人在喊什麽,立刻皺眉道:“什麽人竟敢在高空喧嘩?”

他聽了一下,一臉疑惑地說道:“禦劍?禦個劍有什麽值得大呼小叫的?”

邢東烏沈默地閉著眼睛,她忽然心中若有所感,嘴角忽然輕輕地往上翹了翹,露出一個轉瞬即逝的微笑。

她輕輕地在金色法球中收攏手掌,緊握成拳。

天空中,雷霆轟然而下,白光湧動,幾乎要吞噬整個世界——

於白光中,邢東烏慢慢地睜開眼睛,隨著她的意念操縱,一道游走的電光像是蛟龍服帖地纏繞在她的身邊,周身的雷光在她的身側湧動,卻不傷她分毫。

她忽然起了個壞心眼,心念一動,那低沈的烏黑雲層中,電光醞釀,再次降下一道引雷決。

萬頃雷霆立刻朝著彩鳳轟然落下,電光游走間,彩鳳立刻振翅清鳴一聲,興致勃勃地召出雷鳥反擊。

兩道雷霆在空中轟然相擊,電光迷幻間,邢東烏輕提足尖,翩然一躍,立於朱雀門上,俯瞰著整個焚寂宗,風流昳麗的眉眼輕輕舒展,微微一笑。

於朱雀門上,邢東烏傲然而立,俯瞰仙門。雲上仙山,浮宮島嶼,仙鶴飛瀑,此刻盡數收入眼底。

以她為巔。

旁邊熾炎真君大笑三聲,拍起手來:“果然是千古難遇的奇才,我這九天引雷決授予那麽多弟子,他們幾乎是吃夠了苦頭,經年累月,才能勉強感悟到第一層境界。就連我的親傳弟子,也得五六年的鉆研學習,才能嘗試著第一次運用引雷決。我從未見過任何人一個月內,就能成功把握引雷決,還掌控得如此精準。”

凈梵真君立刻擡頭挺胸,說道:“那當然,也不看看這是誰的親傳弟子。”

說罷,他站在朱雀大道上,仰著頭,看著邢東烏,真心實意地感嘆說道:“你上山不足一年,現在已經金丹三階,如此進步,甚至可以說是前所未有,連當世唯一的散仙申治仙君當年為達結丹,也是修行了近十多年。有你這樣的弟子,實乃我凈梵真君的一生之幸,我們焚寂宗千年之幸!”

狹小黑暗的房舍裏,稀疏的稻草頂上,漏下幾縷天光。

發黴的床榻上,躺著一個形銷骨立的女人。

鮮血像是泉水一樣從她的七竅緩緩流淌,打濕了她身下厚厚的潮濕的稻草。

她太瘦了,瘦的像是一具被皮包裹著的骷髏,下頜尖尖的,頸窩上兩枚鎖骨深深地凸出,每一寸皮膚都是緊貼著骨頭生長。

黑發枯燥幹裂,上面別著的珠花散亂,殷紅如血。

鶴念卿躺在床上,赤紅剔透的眼睛空茫地望著稀疏的稻草頂。

她好像是在看那天光,又好像兩眼空空,什麽都沒看。

臉上的鮮血已經凝固,新湧出的鮮血又順著幹涸凝固的黑血再度緩緩流淌。

一個人的身體裏,竟然有這麽多血嗎?

萬蟻噬心,肝腸寸斷,痛不欲生。

反抗,反抗,她要反抗,直至徹底死亡——

門吱呀一聲開了。

念夫人披著一件黑色的外袍,走到她的身邊,坐下來。

她的臉因為受傷失血而呈現蒼白的顏色,神色疲倦,充滿了被挫敗後的頹態。她的紫色衣裳上,肩胛琵琶骨處纏了一圈又一圈的白色紗布,此時此刻正慢慢地滲透出鮮血。

這整個房間裏,除了輕不可聞的呼吸聲,只有濃郁到幾乎化不開的血腥氣。

而這呼吸聲正漸漸弱下去,房間裏落針可聞,好像這裏一躺一站的,只是兩具屍體。

在逃出圍剿的時候,鶴念卿表現了前所未有的瘋狂。

她要回去救那些被念夫人不得已拋下的半妖女子們。

念夫人幾乎是嚴厲憤怒地一遍一遍對她說,卿卿,我只能保護你一個人,卿卿,不許回去,卿卿,聽我的話。

她看著鶴念卿七竅流血,發瘋似的往回沖,因為忤逆印奴丸而劇痛打滾,臉色青白渾身是血,卻還在地上往逃出來的地方一寸一寸地爬。

她哀嚎著,慘烈的哭喊著哀求著掙紮著,好像那些被她拋下的,不是相處不久的陌生半妖少女們,而是她的尊嚴和她的一切。

念夫人從沒想過焚寂宗和朱頂峰這樣的大宗門,竟然會派人出來圍剿她們。

以往她意氣風發,在凡間的所有小宗門中受盡尊崇,高高在上,走到哪裏不是隨心所欲。

她從未想過,自己引以為傲的八轉金丹在焚寂宗弟子面前是多麽的不堪一擊。

她甚至過不了兩招,就被逼得節節敗退,肩胛上中了一劍,撐著最後一點力氣,狼狽不堪地退到鶴念卿身邊。

那些除了鶴念卿外的所有半妖,都在充滿絕望地望著她。

她本來逃不出這些修士的追擊。

是那些她連名字都懶得去記的半妖少女們,知道今日已到末路,短暫安寧的日子又將結束,從地上紛紛撿起了趁手的武器,朝著那群修士沖了過去,拖延住了時間。

她們如此嬌美柔軟,除了跳舞,其實什麽也不會。

所謂的拖延,就是用脆弱的頸脖撞在冰冷的刀劍上,死死地拽住修士的腳步,用還未冷卻的身體擋在他們追擊的路上。

她沒敢回頭看。

後面火光沖天而起,她聽見少女們的哭泣和呼喊。

她們在說,念夫人,求求你,讓卿卿姐活下去吧。

——只有卿卿姐活著,您才會為了她去救下一個生來就是低賤階下囚的半妖,就像救我們一樣,給我們這樣永無天日的人生裏一段得以喘息的片刻安寧。

這群手無縛雞之力的美麗少女們,在她的身後,懷著恐懼和希望,欣然赴死。

血肉撞在刀劍上的聲音接連不斷,她抱著鶴念卿逃走,不敢回頭,倉皇失措,頭一次感到了如此的卑微和惶然。

念夫人坐在床榻邊,她伸手,拿起鶴念卿黑發間的珠花。

從那裏離開之後已經兩天了,鶴念卿到現在都抵抗著她的命令。

——她要回去,即使明知道她們已經香消玉殞,知道這是毫無意義,她依然在拿性命去對抗著念夫人的命令。

至少她不要死在念夫人的身邊。

她要死在她該死的地方,跟她的同族們一起死在那場沖天的大火裏。

有尊嚴的死去,而不是在念夫人身邊繼續茍延殘喘,承寵賣乖,搖尾乞憐。

鮮血源源不斷地從她的身體中流淌而出,那曾經嫵媚多情的臉龐此刻已經透著瀕死的慘白,她的兩頰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窩深陷,那雙眼睛裏面的光芒一寸寸黯淡,那雙一直朱紅色的眼睛已經漸漸渙散。

念夫人坐在她的旁邊,低聲說道:“卿卿,我只能救你一個人。”

“卿卿,我從未有做過任何對你不起的事情。”

“卿卿,事情已經成定局了,我以後不會再讓修士找到我們了。”

“卿卿,為什麽?”

她伸手,握住鶴念卿的手。

她說盡了所有好話,義正言辭,分析利弊,哀求勸解,她都無法阻止鶴念卿用對抗體內印奴丸的劇痛一點點殺死自己,走向自我滅亡的深淵。

只是三天而已,她的手變得如此細瘦,薄薄的一層皮包裹著森森的骨,握在手裏,像是鷺鷥的爪,稍稍用力,就能輕而易舉地折斷。

她要反抗她,直至把自己活活折磨至死。

而她已經快要達成了這個目的。

她已經快要死了。

因為念夫人種下的印奴丸而死,也許這能讓念夫人感到一點痛苦。

她知道在她死後,念夫人一定會悲痛欲絕,瞧,這三天的對抗裏,她已經深深地摧毀了念夫人往日裏鋼鐵般從不屈服的意志,讓她如此憔悴悲慟,滿心絕望。

鶴念卿為此感到了惡毒的快意,甚至連那撕心裂肺的痛楚都似乎減輕了一些。

太好了——至死她的死還可以摧毀一個該死的修士。

念夫人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動作輕柔地將她的手溫柔地貼在自己的臉上。

她感受著鶴念卿正在慢慢消逝的生命,沈默地坐在她的身邊。

鶴念卿的意識開始渙散,她的手上忽然傳來一陣溫熱交織著冰涼濕潤的觸感。

念夫人親吻著她的手背,眼淚順著她的臉龐滑落,滴在她白裏泛青,瘦骨嶙峋的手背上。

在她的瀕死一刻,是念夫人選擇了屈服。

她知道於此刻,唯一能喚醒鶴念卿求生意志的是什麽。

念夫人吻著她的手,低低地說道:“卿卿,我教你修行。”

“哪怕是背棄道義,愧對列祖列宗,哪怕是不得好死,將來遺臭萬年,卿卿,我教你修行,無論你是要保護誰,對付誰,報覆誰,都可以。”

“卿卿,我答應你,你想讓我教給你,教給其他半妖,都可以。”

在黑暗狹隘的房間中,於此刻再度沈默下去。

念夫人的臉頰貼著鶴念卿頹軟的手背,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墜,砸在她的手背上,觸及時溫熱,隨即又很快變得冰涼。

如果這再喚不回鶴念卿的神智,那她就真的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死去了。

黑暗中,貼在她臉頰上的手輕輕地動了動,食指摸過念夫人的臉。

鶴念卿渙散的眼神重新匯聚,剔透晶瑩如血的眼睛慢慢地恢覆成淺淡的黑色,她眼珠像是生了銹,艱難地轉了個方向,望向念夫人的臉。

這是三天來,她第一次對念夫人的話所有反應。

念夫人淚流滿面,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腮邊,扯出一個淒楚的笑容,落著淚,淒婉地笑著說道:“卿卿,你不是想報仇嗎?我給你這個機會,我會把我的一切都教給你,傾囊相授。你知道的,活下來,才能覆仇。”

“才能向我覆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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