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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裏蓮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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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裏蓮湖

玉臨淵一路走回山上,提溜著一把通體烏黑的劍。

劍有靈,在被她拔出來後認主,粗糙的劍身上歪歪扭扭浮現了兩個字,無霜。

玉臨淵只看了一眼,便將它塞到了劍鞘裏。

千機峰的弟子十分熱情貼心,自作主張地給這把烏黑粗糙的劍配了個勉強能看過眼的黑色劍鞘,讓容色如玉的小師妹提著這把破劍回去,也不至於顯得太突兀。

等回了別苑,她隨手就把無霜扔在地上,絲毫沒有對待劍靈的珍重之感。

此時正值黃昏,玉臨淵低著頭,看了看自己纏著月白繃帶的手腕。

鮫人紗倒是個好物,是鮫族至寶,尋常水火不入,普通刀劍難傷。

古青城畢竟離九嶺太近,花妖一族除了夕顏妖這等弱小且沒有魔息的妖族外,並不敢冒險派出任何強大的使者過來。

鮫族善造幻境,菱鶴以鮫族女君之身,抱著赴死的決心奔赴九嶺,替她編造幻境瞞過山門弟子,並帶來了她要的聖人骨,以彰顯誠意。

是兩枚隨時可以拋棄的棋子。

玉臨淵垂眸看了一眼地上的無霜,轉頭關了房門,朝後山走去。

千機峰送來的幾株凝霜蓮,全移植在了後山。

落日餘暉,天穹將黯。不遠處有一片蓮湖,朝霞山地勢高,後山的蓮湖旁,菡萏還未開,只有滾圓的碧蓮葉子,天光接水色,飄飄蕩蕩的蘆葦如碧波湧向天邊。

小腿高的茼蒿密密地編織出一片柔軟的綠色地毯,一直鋪到視野所及的盡頭。

白鶴靈鳥翩翩起舞於菡萏蓮葉間。

千機峰那邊派來的弟子還在,一男一女,正等在一塊巨大的青石旁側。

瞧見玉臨淵來了,這一男一女在夕陽餘光中回身側目,用帶了打量意味的目光掃過她的樣貌,朝她客氣的行禮。

玉臨淵神色柔和地同她們回禮,烏發雪膚,好似溫潤美玉。

女弟子名叫雲初畫,腰間佩著虛寒谷的弟子玉牌,是在玉臨淵入門大殿上見過一次,代表虛寒谷的首席門生。

她生得容貌迤邐,五官算得上是濃墨重彩,生得一雙含情脈脈的桃花眼,上挑的眼尾下方有一顆胭脂色淚痣,肌膚白皙,所以顯得這顆淚痣格外引人註目。

雲初畫身段纖細窈窕,穿著一身竹青色衣裳,懷裏抱著一把幾乎與她同高的棗紅色七弦琴,琴絲細亮,在鍍金夕陽下泛著銀白色的寒光。

跟雲初畫相比,旁邊這個名叫樊意遠的男弟子行頭倒是簡簡單單,他腰間配著千機峰的腰牌,五官溫和俊朗,看上去分外淳樸。

元淺月正站在巨大的青石旁側,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極長。看見玉臨淵來了,朝她略帶縱容地說道:“怎的耽擱這麽久?”

態度親和隨意。

玉臨淵楞了一下,旋即嘴角微翹,眼裏閃過一道晦暗的光芒,轉瞬又恢覆了澄澈透亮,快步走到她的旁邊,朝她柔柔說道:“我去千機峰取了劍,師傅。”

認劍一事本就是弟子們自己去千機峰憑實力拿取,對於玉臨淵的舉動,仙門一直密切關註,事無巨細都會上報給尊者。今天玉臨淵在摘花樓凡事如常,還是看戲聽曲。她回了山門去了千機峰後,立刻有弟子告知過白宏。

但顯然這事沒有稟報給元淺月。

元淺月嗯了一聲,似乎對她的劍起了興趣,側過頭來看著她,把她全身上下看了一遍,好奇問道:“那你的劍呢?”

玉臨淵看著她,收斂了目光中的貪婪,垂眸輕聲道:“師傅不關心我,只關心我的劍嗎?”

要是——師傅可以永遠只看著她就好了。

作為劍修,對劍的癡迷如同本能。元淺月饒有興趣地點點頭,真心實意地說道:“只是想看看你的劍罷了。”

玉臨淵心滿意足地在心底長舒一口氣,似笑非笑地說道:“那正好,我沒帶。”

元淺月笑容一滯,但自己大人有大量,決定不跟她計較。她看向旁邊兩個弟子,在夕陽餘暉下,朝玉臨淵擡了擡下巴,示意她看向面前的蓮湖,說道:“好了,不同你玩鬧了,既然你也來了,那咱們就在這裏賞蓮吧。”

臨近夜色降臨,夕陽餘暉映照大地。隨著元淺月的心念一動,滔滔不絕的靈力從蓮湖上空蓬發,如洪流傾瀉而下,升起有如實質的氤氳霧氣。

偌大的蓮湖裏,慢慢地浮起三株黑乎乎的細長影子。

這三團影子像是無底的黑洞,將靈力凝結成的霧氣吸入其中。元淺月神色分毫未變,只是專心致志地用靈力澆灌出凝霜蓮的本體。

夕陽半沈,如熾火餘燼。

玉臨淵站在她旁邊,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元淺月的側臉。元淺月生得秀麗矜柔,杏眼明亮,氣度非凡,神色堅定而悲憫,是不可侵犯的仙門劍尊,只會在雲端俯瞰滾滾紅塵的高嶺之花。

而她在紅塵中掙紮,妄圖碰到這聖人的一片衣角。

紅塵好苦。

天地之間霧氣氤氳,在兩人周圍如水流動,纏綿繾綣,猶如仙境。

察覺到玉臨淵的目光,元淺月一邊操縱著靈力澆灌,一邊朝她轉過臉來,關心地問道:“怎麽了?”

玉臨淵的目光好像要把她看到骨子裏去,作為修道之人,她對別人投來的目光格外敏銳,只是大多時候她已經習慣了被人以各種目光看待,也沒必要對此有所反應。

玉臨淵收回目光,笑了笑:“覺得師傅很好看。”

旁邊兩個弟子顯然也聽到了這話,樊意遠定性極好,只是抽了抽眼角,做擡頭望天狀。雲初畫卻是實打實的震驚,抱著古琴瞪圓了一雙桃花眼,目光偷偷在她們倆人身上轉來轉去。

沒想到自己的徒弟這麽直白,元淺月老臉一紅,咳了一聲,端起了師傅的架子,一本正經地教導道:“弟子不可妄議師者儀容。”

玉臨淵笑容淡了些,說道:“師傅教訓的是。”

在充沛的靈力灌溉下,三株凝霜蓮很快就褪去了黑漆漆的外殼,浮在蓮湖上空。

任由殘餘的靈力四散溢開,元淺月收回心神,朝這雲初畫點點頭,客氣而疏離:“有勞了。”

雲初畫嫣然一笑,顯然已經收起了剛剛的震驚。她這眼角一彎,小痣帶出一分自然而然的嫵媚風情,聲音恭敬:“師叔哪裏來的話。”

她端起古琴,坐在青石上,手指一撥,琴音如碎珠撞玉,擴散向四周。

琴聲如玉碎,珍珠落玉盤,在這一方天地間奏響。

玉臨淵在古籍上看到過有關凝霜蓮的記載,可書上看和親眼見全然是天差地別。

夕陽盡沈,夜幕降臨。伴隨著琴音緲緲,那三株凝霜蓮在天地之間浮動,慢慢地褪去烏黑的殼子,湧現極為柔和的白光。整個方圓數裏的蓮湖都開始泛起銀光,跟著凝霜蓮本體的白光開始有規律的明亮。

據傳凝霜蓮最初是由一位千萬年前的癡情仙子所化。這位凝霜仙子深愛的道侶在飛升之際沒能渡過天劫,殞命於雷霆之下。在得知道侶身死之後,她放棄了自己的仙緣,自願化身成道侶生前最愛的蓮花。

而她的道侶,是一位風華絕代的琴修。

要催動凝霜蓮,需要用梧桐木做琴身,飛鸞鳥尾羽做弦的七弦琴彈奏《霜思》。飛鸞鳥尾羽極其脆弱,一旦承載過量靈力便會崩斷。

彈奏的時候,琴修需要精妙的掌控力,才能灌註適當靈力的同時準確地彈奏每一個音符。

琴修一脈少之又少,早在一千年前望天宗覆滅後,琴修傳承幾乎斷絕,能繼承到《霜思》曲譜再彈奏出來的弟子更是少之又少。

在九嶺上,雲初畫以琴修身份成為青長時的關門弟子,算得上是整個靈界的鳳毛麟角。

玉臨淵的目光落在這七弦琴上,雲初畫盤坐在青石上,青竹色的寬袖垂落於地,手腕纖細白皙,她垂著頭,神色專註,指尖在顫動的銀色琴弦中飛速撥動,猶如蹁躚白蝶。

伴隨著清越的琴聲,四周浮現白光,越演越烈。

腳下的地忽然變得雪白,世間萬物盡褪去了顏色。在照亮了整個朝霞山天空的柔和白光裏,觸目所及的地面都化作一片雪白晶瑩,從冰封的水面中接連冒出了無數雪白的菡萏,密密麻麻立在冰面上。

連青石上都冒出了及膝高的柔嫩花苞,挨挨擠擠地簇擁在四人周圍。

那三株凝霜蓮隨著最後一段琴音落下,慢慢地綻開了帶著一點柔光的透明重重花瓣,迤邐美麗,如夢似幻。

四人置身冰雪幻境,觸目所及,只有無窮無盡的白色花苞。面前的蓮湖中,凝霜蓮悄然綻放,落入湖中。

在凝霜蓮的光芒中,冰面上千萬朵含苞待放的雪蓮齊齊綻放,每一朵花都如出一轍,完美無缺。蓮花花瓣晶瑩剔透,花瓣上都像是揉碎了漫天星辰碎屑,花蕊泛著淡淡的胭脂紅。

凝霜蓮穩穩地落入蓮湖中,視野所及的地方都化作了無盡雪蓮的綻放之地。

雲初畫和樊意遠都同時屏住呼吸,被這美景所震撼,一時間除了驚艷和沈醉,再提不起別的念頭。

玉臨淵同元淺月並肩而立,腳下是無數美不勝收的冰雪蓮花,她置身其中,腦海中所有紛亂的念頭盡數褪去,心中如清泉蕩滌,只剩下一片平和柔情。

即使是再十惡不赦的人,面對這樣的美景,也提不起任何惡念。

她神色恍惚。

原來這就是江山如畫。

玉臨淵心念一動,忽然轉頭看向旁邊的元淺月。

元淺月也是第一次看到這世間罕見的凝霜蓮開,臉上帶著一絲閱盡千帆後波瀾不驚的從容笑意,不知怎的,她也轉過臉來,正巧跟玉臨淵對視了一眼。

在那一瞬間,天地俱靜,玉臨淵好似喪失了所有的感知,只聽到自己心口傳來滾燙血流奔流的急促回響,在這如夢似幻的花海中振聾發聵。

一切都褪色黯淡,只有面前這個人有著明亮迤邐的色彩,而她正轉過頭來,朝自己微笑。

玉臨淵鬼使神差地擡起手,想伸手去抓住元淺月的衣角,就像一只飛蛾懵懂無知地撲向火焰。

哪怕粉身碎骨,哪怕焚燒殆盡。

元淺月側過臉來,看見她怔怔出神,朝她輕柔問道:“好看嗎?”

在玉臨淵的手即將落在她衣袖前的一刻,元淺月微微笑道:“我看上次你翻過的書裏,用筆勾了凝霜蓮的名字,剛好千機峰那裏有幾株,師傅替你要來了。”

肩膀上傳來尖銳的痛意,那枚嵌入血肉,隨著動作而割裂開鮮血淋漓傷口的鋼針,在她毫不設防的時刻,竟然如此清晰而殘忍,讓她感到肝膽欲裂。

有一瞬間,她甚至懷疑聽到了自己因為痛苦而發出了野獸垂死般的悲鳴。

但其實她根本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玉臨淵長睫微微一顫,旋即又恢覆如初,她不著痕跡的落下手,望向花海,眉眼輕斂,笑意清淺而溫柔,說道:“好看極了。”

她在古籍上勾出凝霜蓮的名字,不是為了它好看。

是因為它劇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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