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千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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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千百
千百出生的時候，是在一個雨天。
雨打落了一只鳥兒，翅膀濕漉漉的，落在家裏的院子裏。那鳥兒黑白色的羽毛，一臂長的翼展，一雙眼珠子點漆一樣黑，爹把它撿回來，宰了給剛生產的娘吃肉喝血補身體。
穩婆把千百從娘的肚子裏挖出來，擦幹凈，裹進繈褓裏，抱給廚房裏給正在燒水的爹看。
她一錯眼看見鍋裏的鳥兒，說：“哎呀，這是妖怪啊，是鳳種，吃不得的。”
爹說：“神仙妖怪的，下了鍋，都是肉。”
家裏快一個多月沒見過葷腥了，娘懷著千百，十個月時間就吃了七個雞蛋。
這會兒從天上掉下來一只妖怪，什麽都顧不上了，只管先宰了吃再說。
不愧是鳳種。
娘把這鳳種吃了，奶水如同泉水一樣源源不斷，一直餵養千百三歲才斷奶，讓千百長成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姑娘，三歲就比別人家五歲的孩子還胖大。
爹偷偷地和千百說，還是妖怪好。
娘也偷偷地說，妖怪吃起來真香，恨不得舌頭都吞掉。
這話不能讓旁人聽見。
不久前，村子裏才殺掉一條蛇妖，那蛇妖口吐人言，到村長家裏去，說要前來報恩，嚇得村長家的小孫子說了三天三夜的胡話，氣得村長召集全村的壯勞力，點起火把，請出符咒，將那蛇妖碎了三段。
村長說，和妖怪沾邊兒的，都不是什麽好東西，就是因為周圍都讓妖怪占了，所以糧食豐收了，連去城裏賣米都不行。
路上到處都是妖怪。
都得把糧食交到村長手上，然後讓村長請出家裏祖傳的符咒，才能進城，換些城裏的針線點心之類的好東西回來。
符咒用的時間長了，就沒有法力了，所以整個村子，一年也不過只有村長一家，能進城一次。
千百從來沒有進過城。
她從小到大，沒有離開過這個小村子一步，她有時候在田裏累了，坐在田壟上，看著不遠處青綠的群山，想，城裏是什麽樣子呢？
那裏的土地種起來會不會松軟得多？
那裏的人頓頓都吃肉嗎？
想一會兒，不累了，她就繼續去種田。
田是爹娘死後留給她的。
她八歲的時候，娘又懷孕了，爹說上次生千百的時候吃了妖怪，生下來千百什麽都好，這次也要給娘吃妖怪，聽說山裏有窩兔妖，就帶著刀去找兔妖。
村長送回來一身帶血的破衣爛衫。
爹讓兔妖吃了。
娘這次沒吃上妖怪肉，大哭幾場，血從雙腿留下來，很快也死了。
村長來操辦葬禮，說他們是一對兒忠貞的鴛鴦。
什麽是鴛鴦？千百沒有見過鴛鴦。
但是這一定是很好很好的東西吧，千百想，爹娘以後做了鴛鴦，日子就好過了。
她一個人耕種著爹娘留下來的兩三畝薄田，一直到了十三歲，自己把自己養活大，覺得自己很厲害。
村裏的人似乎不這麽覺得，看見她就露出憐憫的目光。
千百不以為意。
這些人又懂什麽呢？這些人的娘沒有吃過妖怪肉的。
村長來給千百說媒。
這麽些年，他和當初給爹娘辦葬禮時一樣老。
村長說，千百好姑娘，和自己家小孫子成了親，以後就不用下地了。
千百說,可是人不下地還能做什麽呢？
村長說，孺子不可教也！
這麽說著，還是要千百和小孫子成親，千百說好吧，只是因為整個村子裏村長說的話就是聖旨，沒有人能不聽村長的話。
成親當天，村子裏所有人都聚集在一起，大半夜也不睡覺，吃飯、唱歌、跳舞。
從此她就有了新的爹娘。
新爹新娘對她也不錯，千百繼續下地，種田，坐在田壟上，想，妖怪是什麽滋味的呢？
新爹新娘教她認字，給她看圖畫書，上面畫著一長條蛇一樣的東西，說那是龍，又給她看張著翅膀麻雀一樣的東西，說那是鳳。
千百看了，說，好醜。
丈夫坐在一邊，不說話。
那是個沈默寡言的男人，似乎是因為曾經被妖怪嚇住了，和旁人有些不一樣，但千百也和旁人不一樣。
日子就這麽過。
後來丈夫也死了。
村長也死了。
又一條蛇妖，到村長家裏來，化作人形，說要報仇，她把村長和丈夫都殺了，卻看了千百一眼，放過了她，她說：“你肚子裏有了孩子。”
千百心想，有了孩子，就要吃個妖怪才行。
可是這妖怪厲害，只怕是她要被妖怪吃掉了。
蛇妖走了，千百的新爹新娘不知道從哪裏的藏身處跑出來，說要千百好生將養，以後全村就指望她肚子裏的這個了。
可惜千百的孩子沒有生下來。
她知道這是因為沒有吃上妖怪肉的緣故。
娘吃過妖怪，所以她活下來了，她沒有吃過妖怪，所以她的孩子沒有活下來。
可是新爹新娘不知道，坐在地上大聲嚎哭。
千百覺得他們有點兒笨。
唉，或許，妖怪本就不是那麽容易能吃到的東西吧。
後來，千百還是下地，種田，新爹新娘做了村長，眼看千百一天天老了，要給千百招贅，村子裏沒有適齡的單身漢，就要去城裏找。
千百說，也行。
於是全家人收拾包袱，準備出村，進城。
這是千百第一次走出小千山——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她出生的村子叫小千山。
他們收拾好包袱，請出符咒。
泥石流來了。
符咒防得住妖怪，防不得天災。
小千山全淹了，只有千百還活著。
她第一次出村，就是背著包袱，一個人穿過群山，去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聽說那裏有爹娘的親戚。
這也沒什麽不好。
她想，活下來總是好事。
不過，妖怪果然是好東西。
她能活這麽久，都是因為娘生她的時候吃了一只妖怪。
要是能吃一只妖怪，那就更好了！
以後她生下來的孩子，也會活得很久的。
活著多好啊。
千百喜歡活著。
千百也喜歡妖怪。
然後她一直活到三十二歲，從水裏撈上來一只妖怪。
她想吃掉他的，可是她看著他長得那麽俊，就知道她吃不了他。
能化形的妖怪都是厲害妖怪，反而會吃人。
那如果和他生一個孩子的話，生下來的孩子，也會和他一樣厲害嗎？
看他飄在水裏沈不下去的樣子，應該不會飛在天上，被雨水打濕羽毛，然後掉在別人的院子裏進了肚子的吧。
不會那麽笨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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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百出生的時候，是在一個雨天。
雨打落了一只鳥兒，翅膀濕漉漉的，落在家裏的院子裏。那鳥兒黑白色的羽毛，一臂長的翼展，一雙眼珠子點漆一樣黑，爹把它撿回來，宰了給剛生產的娘吃肉喝血補身體。
穩婆把千百從娘的肚子裏挖出來，擦幹凈，裹進繈褓裏，抱給廚房裏給正在燒水的爹看。
她一錯眼看見鍋裏的鳥兒，說：“哎呀，這是妖怪啊，是鳳種，吃不得的。”
爹說：“神仙妖怪的，下了鍋，都是肉。”
家裏快一個多月沒見過葷腥了，娘懷著千百，十個月時間就吃了七個雞蛋。
這會兒從天上掉下來一只妖怪，什麽都顧不上了，只管先宰了吃再說。
不愧是鳳種。
娘把這鳳種吃了，奶水如同泉水一樣源源不斷，一直餵養千百三歲才斷奶，讓千百長成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姑娘，三歲就比別人家五歲的孩子還胖大。
爹偷偷地和千百說，還是妖怪好。
娘也偷偷地說，妖怪吃起來真香，恨不得舌頭都吞掉。
這話不能讓旁人聽見。
不久前，村子裏才殺掉一條蛇妖，那蛇妖口吐人言，到村長家裏去，說要前來報恩，嚇得村長家的小孫子說了三天三夜的胡話，氣得村長召集全村的壯勞力，點起火把，請出符咒，將那蛇妖碎了三段。
村長說，和妖怪沾邊兒的，都不是什麽好東西，就是因為周圍都讓妖怪占了，所以糧食豐收了，連去城裏賣米都不行。
路上到處都是妖怪。
都得把糧食交到村長手上，然後讓村長請出家裏祖傳的符咒，才能進城，換些城裏的針線點心之類的好東西回來。
符咒用的時間長了，就沒有法力了，所以整個村子，一年也不過只有村長一家，能進城一次。
千百從來沒有進過城。
她從小到大，沒有離開過這個小村子一步，她有時候在田裏累了，坐在田壟上，看著不遠處青綠的群山，想，城裏是什麽樣子呢？
那裏的土地種起來會不會松軟得多？
那裏的人頓頓都吃肉嗎？
想一會兒，不累了，她就繼續去種田。
田是爹娘死後留給她的。
她八歲的時候，娘又懷孕了，爹說上次生千百的時候吃了妖怪，生下來千百什麽都好，這次也要給娘吃妖怪，聽說山裏有窩兔妖，就帶著刀去找兔妖。
村長送回來一身帶血的破衣爛衫。
爹讓兔妖吃了。
娘這次沒吃上妖怪肉，大哭幾場，血從雙腿留下來，很快也死了。
村長來操辦葬禮，說他們是一對兒忠貞的鴛鴦。
什麽是鴛鴦？千百沒有見過鴛鴦。
但是這一定是很好很好的東西吧，千百想，爹娘以後做了鴛鴦，日子就好過了。
她一個人耕種著爹娘留下來的兩三畝薄田，一直到了十三歲，自己把自己養活大，覺得自己很厲害。
村裏的人似乎不這麽覺得，看見她就露出憐憫的目光。
千百不以為意。
這些人又懂什麽呢？這些人的娘沒有吃過妖怪肉的。
村長來給千百說媒。
這麽些年，他和當初給爹娘辦葬禮時一樣老。
村長說，千百好姑娘，和自己家小孫子成了親，以後就不用下地了。
千百說,可是人不下地還能做什麽呢？
村長說，孺子不可教也！
這麽說著，還是要千百和小孫子成親，千百說好吧，只是因為整個村子裏村長說的話就是聖旨，沒有人能不聽村長的話。
成親當天，村子裏所有人都聚集在一起，大半夜也不睡覺，吃飯、唱歌、跳舞。
從此她就有了新的爹娘。
新爹新娘對她也不錯，千百繼續下地，種田，坐在田壟上，想，妖怪是什麽滋味的呢？
新爹新娘教她認字，給她看圖畫書，上面畫著一長條蛇一樣的東西，說那是龍，又給她看張著翅膀麻雀一樣的東西，說那是鳳。
千百看了，說，好醜。
丈夫坐在一邊，不說話。
那是個沈默寡言的男人，似乎是因為曾經被妖怪嚇住了，和旁人有些不一樣，但千百也和旁人不一樣。
日子就這麽過。
後來丈夫也死了。
村長也死了。
又一條蛇妖，到村長家裏來，化作人形，說要報仇，她把村長和丈夫都殺了，卻看了千百一眼，放過了她，她說：“你肚子裏有了孩子。”
千百心想，有了孩子，就要吃個妖怪才行。
可是這妖怪厲害，只怕是她要被妖怪吃掉了。
蛇妖走了，千百的新爹新娘不知道從哪裏的藏身處跑出來，說要千百好生將養，以後全村就指望她肚子裏的這個了。
可惜千百的孩子沒有生下來。
她知道這是因為沒有吃上妖怪肉的緣故。
娘吃過妖怪，所以她活下來了，她沒有吃過妖怪，所以她的孩子沒有活下來。
可是新爹新娘不知道，坐在地上大聲嚎哭。
千百覺得他們有點兒笨。
唉，或許，妖怪本就不是那麽容易能吃到的東西吧。
後來，千百還是下地，種田，新爹新娘做了村長，眼看千百一天天老了，要給千百招贅，村子裏沒有適齡的單身漢，就要去城裏找。
千百說，也行。
於是全家人收拾包袱，準備出村，進城。
這是千百第一次走出小千山——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她出生的村子叫小千山。
他們收拾好包袱，請出符咒。
泥石流來了。
符咒防得住妖怪，防不得天災。
小千山全淹了，只有千百還活著。
她第一次出村，就是背著包袱，一個人穿過群山，去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聽說那裏有爹娘的親戚。
這也沒什麽不好。
她想，活下來總是好事。
不過，妖怪果然是好東西。
她能活這麽久，都是因為娘生她的時候吃了一只妖怪。
要是能吃一只妖怪，那就更好了！
以後她生下來的孩子，也會活得很久的。
活著多好啊。
千百喜歡活著。
千百也喜歡妖怪。
然後她一直活到三十二歲，從水裏撈上來一只妖怪。
她想吃掉他的，可是她看著他長得那麽俊，就知道她吃不了他。
能化形的妖怪都是厲害妖怪，反而會吃人。
那如果和他生一個孩子的話，生下來的孩子，也會和他一樣厲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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