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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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第二更）
日落西沈，炫色流霞蔓上天際，像是佳人略帶醉意的一絲回眸，瞳光一閃便是一片溫柔旖旎。
遠山蒼茫，綠意蔥蘢，偶爾現出一股素色，卻是初春未化的皎皎霜雪。山勢綿延，重重疊疊，那些未迎著光的地方便有了幾分蒼然墨色，像是在冥冥之中有一只無形的手，將幾塊浸潤了寒潭秋水的墨玉綴在了天邊。
一個少年獨自坐在山腰的涼亭之內。
他的衣衫略顯陳舊，頭發也有些蓬松，像是幾天都未曾梳洗過。
但他的一雙眸子卻很亮，像是黎明之前天邊那顆最亮的星子。
如果再細細一看，人們就會發現他其實是個長得很清秀的男孩。
而且他笑的時候，還會帶著一股小姑娘似的羞澀。
然後他伸出了手把頭發往後面一擺，好讓他看清眼前的景象。那發絲四處下垂，卻遮不住他耳旁的一道淡紅色的傷疤。
那是那些跟他住在一起的孩子給他留下的禮物。
那些孩子似乎不太喜歡他那樣的笑。
確切的說，他們也不太喜歡他這個人。
這實在是件很可惜的事。
接著，他看了看石縫間開著的幾朵輕綻的雛菊，臉上便有一絲笑容舒展開來。
他的那抹笑容似乎比那天上的晚霞更粲然炫美，好像在他眼前的不是幾朵普通的小花，而是一個千嬌百媚的絕世佳人。
但當遠處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傳來的時候，他的笑容卻漸漸淡了幾分。
少年擡頭看去，只見來的是一個他從未見過的人。
那是個滿面病容的白衣人，眼角已然布滿了皺紋，身形瘦削，腰間卻系著一個碩大的酒袋。
他走了幾步，便停下來喝上一口酒，然後猛烈地咳嗽幾聲。
聽他那咳嗽的樣子，就好像那生命的火焰隨時都會被這一口烈酒澆熄似的。
但這人的一雙眼睛卻很亮，有著屬於年輕人的光。而且那光與少年的不同，是一種初晨綠草上露珠的清亮，寧和溫柔。
少年微微一笑，道：“你是來找人的？”
白衣人淡然笑道：“是。”
少年的目光微微一沈，像是有些怕生似的笑道：“我之前好像從來沒有見過你。”
白衣人將酒袋放下，道：“因為我不是住在黃山附近的人。”
少年向他瞥了一眼，在看到那已沾上些許塵土的白衣時，他輕笑道：“沒錯。像你這種人，本就不該住在這種地方。”
白衣人緩緩上前幾步，目光一掃便將山色收於眼底，他又看向少年，溫顏道：“這裏是哪種地方？”
少年羞澀一笑，道：“我住的地方。”
白衣人淺笑道：“你住的地方還真是不錯。”
少年淺淺一笑，只是不語。
他懶懶地靠在紅漆已然塌落的柱子上，仿佛讓人一根手指便能戳倒。
白衣人又看向他，在柔暖暮光之下，周身仿佛披上了一件蜜色輕紗，連一雙眸子也熠熠生輝。
他只是默默看著這個少年，那目光溫煦平和，如春水碧波，卻又含著幾分好奇。
少年忽然覺得自己有些笑不出來了。
因為他似乎猜到白衣人要找的人了。
“難道你是來找我的？”他的聲音帶著幾分猶疑。
“好像是這樣的。”白衣人回以微笑，“能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嗎？”
少年的目光在白衣人身上輕輕一轉，卻又像是片飄零落葉似的倏忽之間又落到了別處。他施施然地起身，從涼亭中走了出來，脊背卻挺得筆直如劍。
他來到了白衣人的面前，那容顏依舊清秀稚弱，如一朵小小的雛菊，卻已不見當初的笑容。
“在我說之前，能否說出你的名字？”
白衣人微微一笑，道：“李尋歡。”
少年眸光一亮，雙眉揚起，嘴唇欲張未張，好像是見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
然而僅僅是電光火石的一瞬，他又強行壓下眉間的一派欣喜，只是含笑道：“小李飛刀李尋歡？”
白衣人點了點頭，又忽然咳嗽了幾聲。
少年咬了咬嘴唇，一瞬間竟然不知該怎樣接話了。
因為一個活生生的武林神話就站在他的面前。
那些江湖上流傳著的無盡傳奇已經給他鍍了一層金衣，比自然暮光的那件更為耀眼奪目，讓人心生向往，也讓人望而生畏。
白衣人卻替他接了下去，道：“你不信？”
少年搖了搖頭，嘴角微勾，略帶澀意的笑道：“若你是假的，也沒必要特地來誆一個孩子。”
“可這世上很多人在還是孩子的時候就已經成名。”白衣人的目光似乎帶了幾分懷念。
少年卻淡淡道：“但你就不怕自己找錯了人嗎？”
白衣人笑道：“你若說出名字，我便可確定。”
少年燦爛一笑，然後答道：“我叫葉開，樹葉的葉，開心的開。”
再睜開眼的時候，葉開發現自己躺在了一張溫暖的大床上。
這顯然不是剛才的地方。
而剛才那夢中的少年，白衣人的身形卻像是被誰狠狠烙在心底一樣，再也難以抹去。
他覺得自己好像只要再閉上眼，就可以再看到那蒼茫遠山，那令人感到無比熟悉的兩個陌生人。
他微微挪動身子，卻看見傅紅雪一身黑衣立在門龐，眸光低掩於陰翳處，面容蒼白宛若寒玉。
他盯著地板，好像能夠看出一朵花來，直到葉開醒來，他才似乎有了些許將目光微微上移的意向。
葉開卻忽然看著他，目光中有著難以言喻的悲憫和溫和。
剛才腦中閃現的畫面太多，而那兩人的對話只是他醒來之前最後看到的景象。
昏迷之中，有些記憶支離破碎地湧出，雖不夠完整有序，卻也讓他看到了一些關鍵的東西。
“傅紅雪。”他第一次試著把這個名字跟另外一個俊秀青年完全分開，那眉眼中帶著幾分嘆息似的悲哀，如薄薄的夜霧一樣無處可托。
“我好像……記起了那個葉開的一些事情。”
傅紅雪淡淡道：“你記起多少？”
“其實不多。”葉開的目光含著幾分暗沈，“但是我知道了他是個什麽樣的人，也……也知道你究竟是誰了。”
他雖然從之前的蛛絲馬跡中可推測這黑衣青年的身世應與另一個傅紅雪有著幾分相似，但卻未曾想到他的人生竟是如此充滿黑暗和絕望。
他以血仇入世，但不同的是，他以一把快刀縱橫天下，而且機敏善識，孤高堅毅。可惜他的陰暗狠絕，蒼冷無情讓他拒絕過朋友，失去過摯愛，也錯信過人。
而他的人生在那場殘酷到了極致的覆仇之後似乎也黯淡到了極點，作為工具的他不但沒有一個健全的身體，還沒有了覆仇的信念，也沒有了唯一的女人。
跛腳，癲癇，還有翠濃，就如一道道永不愈合的傷口，橫在他的胸口。每次觸及，都會有撕心裂肺之痛。
可他沒有放棄，他居然活了下來。
現在他心中的信念就像是黑暗中的一道燭光，雖然微弱，卻永不熄滅。
葉開雖不想承認，卻也不得不承認。
那個俊秀的愛披著黑披風的青年的確不如他，在很多方面。
因為他未必能在得知真相後好好活下來。
傅紅雪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卻不答話。
葉開還是掙紮著起了身，望向傅紅雪，嘟囔道：“就算我記起他的事，你也不用這麽看著我啊，我又不會成為他。”
傅紅雪的目光陡然寒厲起來，如一把出鞘的寶刀，帶著無盡冷意纏上人心。
葉開被那冷光刺得一縮，咬了咬唇，繼續道：“額，對了，那個……何所思呢？你給他收屍了嗎？”
傅紅雪冷冷道：“沒有。”
葉開一楞，詫異道：“你就這麽走了？”
雖知道情況緊急，他還是忍不住這樣問了。
畢竟有些事記了起來，去重新審視自己殺死何所思的事就變得有些不太容易了。
傅紅雪淡淡道：“只有我走了，他的手下才敢出來替他收屍。”
他發現葉開似乎記起了很多，卻似乎仍沒有任何性格上的變化。
這本該是件好事，但也可以是件壞事。
葉開輕輕一嘆，胸口的壓抑之感愈發強烈，似是被誰用繩索勒緊了似的。
可下一刻，他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眉毛一揚就像是要飛起來一樣，眸子裏也掠過一絲靈光，暫時驅散了那片覆在眼底的陰雲。
他急忙看向傅紅雪，道：“我差點忘了跟你說了。那個假扮柳幻兒的女人在死前曾跟我說過兩個字，可能是重要的線索。”
傅紅雪微微斂眉，道：“什麽字？”
葉開撓了撓脖子，眉毛立刻跨了下來。
“額……好像是……要……廟？我也不是很清楚她說的到底是哪兩個字。”
傅紅雪眸光微明，像是領悟了什麽似的。
“藥在廟裏。”他瞇起眼，淡淡道。
“啊？你猜到她想說什麽了？”葉開疑惑道。
傅紅雪並不答話，那張亙古不變的寒霜素雪般的面容像是有無盡黑暗如流水般匆匆而過，周身的氣息也冷得令人難以接近。
何所思若想巧取天下，就絕對不能少了醉夢浮生。
但此藥乃影門獨有，蕭赫也不會輕易讓外人知道醉夢浮生的所在。
所以藥必定是在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而沒有人會想到蕭赫會大膽到把藥藏在那間與傅紅雪決戰的郊外破廟。
她故意在何所思即將到來之前暗示葉開藥的所在，有可能是包藏禍心，但也可能是為了讓何所思手下留情，不忍殺害唯一知道靈藥儲藏之處的葉開。
也許在她看來，只有這樣，葉開才可能有機會殺了心有顧忌的何所思。
她猜對了幾分，卻沒有猜對全部。
就算她不說，那場戰鬥的結局也不會有所改變。
葉開見傅紅雪沈默了下來，又笑道：“我說，藥在廟裏……你是怎麽想到的？”
傅紅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卻是沈默不語。
葉開疑惑道：“餵，如果那個什麽藥真在廟裏，那你打算什麽時候去找？”
傅紅雪冷冷道：“我只會燒廟。”
在他看來，有些東西就與有些人一樣，天生就不該存在在這個地方。
無論哪廟裏有的是什麽，一把火放下去，塵歸塵土歸土，再也不覆蹤影。
葉開詫異道：“燒了它？你不打算拿出來嗎？那些藥貌似很重要。”
傅紅雪看了他一眼，然後默默深思。
因為細細想來，蕭赫那時的表現有諸多疑點。
他出現得如此突兀，手裏還捧著一碗好似泛著殷紅血光的面湯。
有面湯就會有面香。
他本不該在那個時候讓自己的身上沾上面香，因為這會讓傅紅雪提前察覺到他的到來。
但如果他是想用面香吸引傅紅雪的註意力，進而掩去某些東西的味道，那就順理成章了。
而這世上能費心讓他遮掩的東西實在不多。
醉夢浮生恰巧是其中的一樣。
葉開忽然蹌踉著下了床，朝傅紅雪喊道：“等等，你先別走。”
傅紅雪看向他。
“燒完了廟，事情就結束了吧？”葉開的目光有些猶疑不定，話語中透著絲絲縷縷的不安，“接下來……你打算怎麽……怎麽處置我？”
傅紅雪淡淡道：“我本該去殺一個人。”
葉開眉間一顫，道：“你……你是在說我嗎？”
傅紅雪道：“不是你，但也沒必要了。”
他說的自然是何所思所提到的那個韓掌櫃。
葉開的心頭一寬，神色便輕松了很多，眉毛一挑，笑道：“殺人總歸要沾染血腥，你這樣是最好不過了。”
傅紅雪冷冷道：“因為你不像是個肯退出江湖的人。”
葉開腮幫一鼓，揚了揚嘴角，疑惑道：“什麽意思？”
傅紅雪側過頭去，雙眼微斂，卻不肯多做解釋。
殺了韓掌櫃自然能夠保葉開一時周全，卻不是長久之策。
他遲早都要踏入這個江湖，也遲早要在別人面前再次使用他的飛刀。
既然無可避免，也何須再去遮掩逃避？
他雖沒有繼承小李飛刀的全部精華，卻也有一種獨特的光芒蘊於其身。
只要吃過幾次虧，學會了防範，懂得了這個江湖的規矩，他就會越來越接近以前的那個葉開。
但傅紅雪也不知道自己希不希望看到這樣的景象。
葉開看了看傅紅雪的神色，目光一轉，又試探著說道：“如果……你不想對我再做什麽的話，我想去看看這江湖。”
傅紅雪只是神色淡漠道：“別用葉開的名字。”
在這個江湖裏，這個名字在某種程度上與麻煩等價。
“我不會的，因為我不想再被人認為是那個家夥。”葉開略帶躊躇道，“但是……你可不可以……跟我一起走？”
傅紅雪默然不語，像是一個雕塑一般站在原地。
葉開見他沒有反應，只好咬了咬牙，大大咧咧笑道：“那家夥欠了你，我也救過你，我讓你跟著我闖江湖也不過分吧。反正你若是出了事，我也可以救你。”
傅紅雪的眉頭如刀鋒般驟然聚起，周身的氣息頓時冷了幾分。
葉開心知不妙，只得又逼出一道燦爛笑容，道：“我想看看這裏，而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
這是實話，是經歷過生死之戰，又讓那些塵封歲月的記憶沖刷過的實話。
傅紅雪面色不變，目光卻還是淡淡的。
他沒有拒絕，孤冷如霜的面容卻帶著些許疏離，一如天上那遙遙明月一樣可望而不可即。
葉開的目光沈了下去。
“我知道我不是他，我也成不了他。但我想作為葉開，作為自己活下去。”
傅紅雪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走得很決絕果斷，沒有一絲一毫的猶疑。
只是走之前有一句話自他口中溢出，輕飄飄地落在了葉開的耳朵裏。
“走吧。”
葉開擡起頭，面上的一抹笑容像是陽光一般燦爛無雙。
他明白傅紅雪如果要拒絕，是絕對不會說這句話的。
然後葉開匆忙地披上了外衣，捂著有些微痛的胸口走了出去。
他有傷，傅紅雪是瘸子，走得也不快，所以他可以不緊不慢地綴在傅紅雪的身後。
地上那兩道被拖長的影子在日光之下宛如兩潭清水，逐漸靠近，聚攏，然後融到了一起。
第一結局完畢，接下來一章為大葉子大戰公子羽番外，再然後進入第二結局
話說這幾天考試，莫怪我不更新，不過讓大家久等真是不好意思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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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少年獨自坐在山腰的涼亭之內。
他的衣衫略顯陳舊，頭發也有些蓬松，像是幾天都未曾梳洗過。
但他的一雙眸子卻很亮，像是黎明之前天邊那顆最亮的星子。
如果再細細一看，人們就會發現他其實是個長得很清秀的男孩。
而且他笑的時候，還會帶著一股小姑娘似的羞澀。
然後他伸出了手把頭發往後面一擺，好讓他看清眼前的景象。那發絲四處下垂，卻遮不住他耳旁的一道淡紅色的傷疤。
那是那些跟他住在一起的孩子給他留下的禮物。
那些孩子似乎不太喜歡他那樣的笑。
確切的說，他們也不太喜歡他這個人。
這實在是件很可惜的事。
接著，他看了看石縫間開著的幾朵輕綻的雛菊，臉上便有一絲笑容舒展開來。
他的那抹笑容似乎比那天上的晚霞更粲然炫美，好像在他眼前的不是幾朵普通的小花，而是一個千嬌百媚的絕世佳人。
但當遠處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傳來的時候，他的笑容卻漸漸淡了幾分。
少年擡頭看去，只見來的是一個他從未見過的人。
那是個滿面病容的白衣人，眼角已然布滿了皺紋，身形瘦削，腰間卻系著一個碩大的酒袋。
他走了幾步，便停下來喝上一口酒，然後猛烈地咳嗽幾聲。
聽他那咳嗽的樣子，就好像那生命的火焰隨時都會被這一口烈酒澆熄似的。
但這人的一雙眼睛卻很亮，有著屬於年輕人的光。而且那光與少年的不同，是一種初晨綠草上露珠的清亮，寧和溫柔。
少年微微一笑，道：“你是來找人的？”
白衣人淡然笑道：“是。”
少年的目光微微一沈，像是有些怕生似的笑道：“我之前好像從來沒有見過你。”
白衣人將酒袋放下，道：“因為我不是住在黃山附近的人。”
少年向他瞥了一眼，在看到那已沾上些許塵土的白衣時，他輕笑道：“沒錯。像你這種人，本就不該住在這種地方。”
白衣人緩緩上前幾步，目光一掃便將山色收於眼底，他又看向少年，溫顏道：“這裏是哪種地方？”
少年羞澀一笑，道：“我住的地方。”
白衣人淺笑道：“你住的地方還真是不錯。”
少年淺淺一笑，只是不語。
他懶懶地靠在紅漆已然塌落的柱子上，仿佛讓人一根手指便能戳倒。
白衣人又看向他，在柔暖暮光之下，周身仿佛披上了一件蜜色輕紗，連一雙眸子也熠熠生輝。
他只是默默看著這個少年，那目光溫煦平和，如春水碧波，卻又含著幾分好奇。
少年忽然覺得自己有些笑不出來了。
因為他似乎猜到白衣人要找的人了。
“難道你是來找我的？”他的聲音帶著幾分猶疑。
“好像是這樣的。”白衣人回以微笑，“能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嗎？”
少年的目光在白衣人身上輕輕一轉，卻又像是片飄零落葉似的倏忽之間又落到了別處。他施施然地起身，從涼亭中走了出來，脊背卻挺得筆直如劍。
他來到了白衣人的面前，那容顏依舊清秀稚弱，如一朵小小的雛菊，卻已不見當初的笑容。
“在我說之前，能否說出你的名字？”
白衣人微微一笑，道：“李尋歡。”
少年眸光一亮，雙眉揚起，嘴唇欲張未張，好像是見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
然而僅僅是電光火石的一瞬，他又強行壓下眉間的一派欣喜，只是含笑道：“小李飛刀李尋歡？”
白衣人點了點頭，又忽然咳嗽了幾聲。
少年咬了咬嘴唇，一瞬間竟然不知該怎樣接話了。
因為一個活生生的武林神話就站在他的面前。
那些江湖上流傳著的無盡傳奇已經給他鍍了一層金衣，比自然暮光的那件更為耀眼奪目，讓人心生向往，也讓人望而生畏。
白衣人卻替他接了下去，道：“你不信？”
少年搖了搖頭，嘴角微勾，略帶澀意的笑道：“若你是假的，也沒必要特地來誆一個孩子。”
“可這世上很多人在還是孩子的時候就已經成名。”白衣人的目光似乎帶了幾分懷念。
少年卻淡淡道：“但你就不怕自己找錯了人嗎？”
白衣人笑道：“你若說出名字，我便可確定。”
少年燦爛一笑，然後答道：“我叫葉開，樹葉的葉，開心的開。”
再睜開眼的時候，葉開發現自己躺在了一張溫暖的大床上。
這顯然不是剛才的地方。
而剛才那夢中的少年，白衣人的身形卻像是被誰狠狠烙在心底一樣，再也難以抹去。
他覺得自己好像只要再閉上眼，就可以再看到那蒼茫遠山，那令人感到無比熟悉的兩個陌生人。
他微微挪動身子，卻看見傅紅雪一身黑衣立在門龐，眸光低掩於陰翳處，面容蒼白宛若寒玉。
他盯著地板，好像能夠看出一朵花來，直到葉開醒來，他才似乎有了些許將目光微微上移的意向。
葉開卻忽然看著他，目光中有著難以言喻的悲憫和溫和。
剛才腦中閃現的畫面太多，而那兩人的對話只是他醒來之前最後看到的景象。
昏迷之中，有些記憶支離破碎地湧出，雖不夠完整有序，卻也讓他看到了一些關鍵的東西。
“傅紅雪。”他第一次試著把這個名字跟另外一個俊秀青年完全分開，那眉眼中帶著幾分嘆息似的悲哀，如薄薄的夜霧一樣無處可托。
“我好像……記起了那個葉開的一些事情。”
傅紅雪淡淡道：“你記起多少？”
“其實不多。”葉開的目光含著幾分暗沈，“但是我知道了他是個什麽樣的人，也……也知道你究竟是誰了。”
他雖然從之前的蛛絲馬跡中可推測這黑衣青年的身世應與另一個傅紅雪有著幾分相似，但卻未曾想到他的人生竟是如此充滿黑暗和絕望。
他以血仇入世，但不同的是，他以一把快刀縱橫天下，而且機敏善識，孤高堅毅。可惜他的陰暗狠絕，蒼冷無情讓他拒絕過朋友，失去過摯愛，也錯信過人。
而他的人生在那場殘酷到了極致的覆仇之後似乎也黯淡到了極點，作為工具的他不但沒有一個健全的身體，還沒有了覆仇的信念，也沒有了唯一的女人。
跛腳，癲癇，還有翠濃，就如一道道永不愈合的傷口，橫在他的胸口。每次觸及，都會有撕心裂肺之痛。
可他沒有放棄，他居然活了下來。
現在他心中的信念就像是黑暗中的一道燭光，雖然微弱，卻永不熄滅。
葉開雖不想承認，卻也不得不承認。
那個俊秀的愛披著黑披風的青年的確不如他，在很多方面。
因為他未必能在得知真相後好好活下來。
傅紅雪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卻不答話。
葉開還是掙紮著起了身，望向傅紅雪，嘟囔道：“就算我記起他的事，你也不用這麽看著我啊，我又不會成為他。”
傅紅雪的目光陡然寒厲起來，如一把出鞘的寶刀，帶著無盡冷意纏上人心。
葉開被那冷光刺得一縮，咬了咬唇，繼續道：“額，對了，那個……何所思呢？你給他收屍了嗎？”
傅紅雪冷冷道：“沒有。”
葉開一楞，詫異道：“你就這麽走了？”
雖知道情況緊急，他還是忍不住這樣問了。
畢竟有些事記了起來，去重新審視自己殺死何所思的事就變得有些不太容易了。
傅紅雪淡淡道：“只有我走了，他的手下才敢出來替他收屍。”
他發現葉開似乎記起了很多，卻似乎仍沒有任何性格上的變化。
這本該是件好事，但也可以是件壞事。
葉開輕輕一嘆，胸口的壓抑之感愈發強烈，似是被誰用繩索勒緊了似的。
可下一刻，他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眉毛一揚就像是要飛起來一樣，眸子裏也掠過一絲靈光，暫時驅散了那片覆在眼底的陰雲。
他急忙看向傅紅雪，道：“我差點忘了跟你說了。那個假扮柳幻兒的女人在死前曾跟我說過兩個字，可能是重要的線索。”
傅紅雪微微斂眉，道：“什麽字？”
葉開撓了撓脖子，眉毛立刻跨了下來。
“額……好像是……要……廟？我也不是很清楚她說的到底是哪兩個字。”
傅紅雪眸光微明，像是領悟了什麽似的。
“藥在廟裏。”他瞇起眼，淡淡道。
“啊？你猜到她想說什麽了？”葉開疑惑道。
傅紅雪並不答話，那張亙古不變的寒霜素雪般的面容像是有無盡黑暗如流水般匆匆而過，周身的氣息也冷得令人難以接近。
何所思若想巧取天下，就絕對不能少了醉夢浮生。
但此藥乃影門獨有，蕭赫也不會輕易讓外人知道醉夢浮生的所在。
所以藥必定是在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而沒有人會想到蕭赫會大膽到把藥藏在那間與傅紅雪決戰的郊外破廟。
她故意在何所思即將到來之前暗示葉開藥的所在，有可能是包藏禍心，但也可能是為了讓何所思手下留情，不忍殺害唯一知道靈藥儲藏之處的葉開。
也許在她看來，只有這樣，葉開才可能有機會殺了心有顧忌的何所思。
她猜對了幾分，卻沒有猜對全部。
就算她不說，那場戰鬥的結局也不會有所改變。
葉開見傅紅雪沈默了下來，又笑道：“我說，藥在廟裏……你是怎麽想到的？”
傅紅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卻是沈默不語。
葉開疑惑道：“餵，如果那個什麽藥真在廟裏，那你打算什麽時候去找？”
傅紅雪冷冷道：“我只會燒廟。”
在他看來，有些東西就與有些人一樣，天生就不該存在在這個地方。
無論哪廟裏有的是什麽，一把火放下去，塵歸塵土歸土，再也不覆蹤影。
葉開詫異道：“燒了它？你不打算拿出來嗎？那些藥貌似很重要。”
傅紅雪看了他一眼，然後默默深思。
因為細細想來，蕭赫那時的表現有諸多疑點。
他出現得如此突兀，手裏還捧著一碗好似泛著殷紅血光的面湯。
有面湯就會有面香。
他本不該在那個時候讓自己的身上沾上面香，因為這會讓傅紅雪提前察覺到他的到來。
但如果他是想用面香吸引傅紅雪的註意力，進而掩去某些東西的味道，那就順理成章了。
而這世上能費心讓他遮掩的東西實在不多。
醉夢浮生恰巧是其中的一樣。
葉開忽然蹌踉著下了床，朝傅紅雪喊道：“等等，你先別走。”
傅紅雪看向他。
“燒完了廟，事情就結束了吧？”葉開的目光有些猶疑不定，話語中透著絲絲縷縷的不安，“接下來……你打算怎麽……怎麽處置我？”
傅紅雪淡淡道：“我本該去殺一個人。”
葉開眉間一顫，道：“你……你是在說我嗎？”
傅紅雪道：“不是你，但也沒必要了。”
他說的自然是何所思所提到的那個韓掌櫃。
葉開的心頭一寬，神色便輕松了很多，眉毛一挑，笑道：“殺人總歸要沾染血腥，你這樣是最好不過了。”
傅紅雪冷冷道：“因為你不像是個肯退出江湖的人。”
葉開腮幫一鼓，揚了揚嘴角，疑惑道：“什麽意思？”
傅紅雪側過頭去，雙眼微斂，卻不肯多做解釋。
殺了韓掌櫃自然能夠保葉開一時周全，卻不是長久之策。
他遲早都要踏入這個江湖，也遲早要在別人面前再次使用他的飛刀。
既然無可避免，也何須再去遮掩逃避？
他雖沒有繼承小李飛刀的全部精華，卻也有一種獨特的光芒蘊於其身。
只要吃過幾次虧，學會了防範，懂得了這個江湖的規矩，他就會越來越接近以前的那個葉開。
但傅紅雪也不知道自己希不希望看到這樣的景象。
葉開看了看傅紅雪的神色，目光一轉，又試探著說道：“如果……你不想對我再做什麽的話，我想去看看這江湖。”
傅紅雪只是神色淡漠道：“別用葉開的名字。”
在這個江湖裏，這個名字在某種程度上與麻煩等價。
“我不會的，因為我不想再被人認為是那個家夥。”葉開略帶躊躇道，“但是……你可不可以……跟我一起走？”
傅紅雪默然不語，像是一個雕塑一般站在原地。
葉開見他沒有反應，只好咬了咬牙，大大咧咧笑道：“那家夥欠了你，我也救過你，我讓你跟著我闖江湖也不過分吧。反正你若是出了事，我也可以救你。”
傅紅雪的眉頭如刀鋒般驟然聚起，周身的氣息頓時冷了幾分。
葉開心知不妙，只得又逼出一道燦爛笑容，道：“我想看看這裏，而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
這是實話，是經歷過生死之戰，又讓那些塵封歲月的記憶沖刷過的實話。
傅紅雪面色不變，目光卻還是淡淡的。
他沒有拒絕，孤冷如霜的面容卻帶著些許疏離，一如天上那遙遙明月一樣可望而不可即。
葉開的目光沈了下去。
“我知道我不是他，我也成不了他。但我想作為葉開，作為自己活下去。”
傅紅雪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走得很決絕果斷，沒有一絲一毫的猶疑。
只是走之前有一句話自他口中溢出，輕飄飄地落在了葉開的耳朵裏。
“走吧。”
葉開擡起頭，面上的一抹笑容像是陽光一般燦爛無雙。
他明白傅紅雪如果要拒絕，是絕對不會說這句話的。
然後葉開匆忙地披上了外衣，捂著有些微痛的胸口走了出去。
他有傷，傅紅雪是瘸子，走得也不快，所以他可以不緊不慢地綴在傅紅雪的身後。
地上那兩道被拖長的影子在日光之下宛如兩潭清水，逐漸靠近，聚攏，然後融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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