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遇（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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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遇（第二更）
在傅紅雪走後，葉開又從墓碑後取出了幾瓶酒。
那幾瓶酒已經不如他之前喝的那幾瓶甘醇悍烈，他方才也似乎毫無醉意，可是再一口氣喝下來，他卻醉了。
葉開很少喝醉，從來沒有人能灌醉他。他醉了，不過因為想醉。
醉酒和第二天醒來後的狀況都不會讓他感到舒坦，還可能惹來一大堆麻煩。記得上次喝醉的時候，爛醉如泥的他就被幾個流氓暴揍一頓後扔進了一條死弄的垃圾堆裏。幸虧他喝醉了仍有防禦的本能，沒有被揍得太慘。
只是回想起來那實在不是什麽令人感到愉悅的經歷。
但葉開這次卻很想醉得不省人事。
每個人都有樂觀和消極的兩面，葉開只是很少去想消極的那一面罷了。
可這並不代表他永遠不會去想。
他可以在所有人面前笑得陽光，但他畢竟不是陽光。
最近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實在太多了。
如果沒有來到這個荒誕不經的世界，他本應該去追查滅門案的元兇，追查完後再過幾天他就應該和那個黑衣跛足的青年一起去祭拜白天羽。拜祭之後繼續他的江湖之旅。
然後就是一連串的漂泊、驚險、麻煩。
雖然苦澀，可那才是他的生活。
葉開躺在地上，揉了揉自己有些酸痛的頭。然後他拎了拎身邊的幾個酒壺，發現了一個還有剩著點酒水。
他默默地告訴自己：再喝一點就好。
然後葉開把酒壺放到嘴邊，任由在月夜裏浸潤得冰涼的酒水灌進嘴裏，散在臉上，脖子上，滑進他的胸腔間。那眼角的酒水滑過，恰似一道悄然留下的淚痕。
他起了身，撿起地上的酒壺一一砸碎。然後他深吸了口氣，站得如劍身般筆直。
葉開再擡頭望天，露出一抹燦爛的笑容。
他大步向前走，笑得一派意氣風發，好似突然發了筆橫財，或是練就了什麽絕世神功，這世上簡直找不出比他更得意更神氣的人。
他砸碎了那些酒壺，就仿佛已經砸碎了所有的煩惱和憂慮。
天上陽光燦爛，一如往昔。
在這種天氣裏，沾浸在衣服上的酒水會幹得很快，就好像那些生命裏的苦痛悲愁，終究會隨風而去，不覆蹤影。
——————————————————————————————————————————
傅紅雪昨夜又去找了明月心商量為父報仇的事。
當明月心提議去找白雲仙子的時候，他幾乎是想立刻插上翅膀飛去找那個女人。可她卻認為去找同為楊常風之子的葉開一起去更為穩妥。
所以傅紅雪和明月心一起去找葉開，但當他們找到葉開的時候，他正在一家客棧吃花生。
葉開懶懶地依在窗邊，看著外面聳動的人群。他剝了顆花生，拋起來，等著它落下。吃完之後，他的面上就會顯出一絲滿意的微笑，那笑容中還帶著幾分懷念。但傅紅雪不可能知道他在懷念哪個人。
葉開似乎吃得全神貫註，就連傅紅雪他們來到他面前也不能把他的視線轉移到別處。看他那樣子就像是在做一件無比神聖的事情。
傅紅雪淡淡道：“你似乎很有時間。”
任誰都能聽得出他語氣裏的不滿。
葉開這才慢慢地看向他，悠然淺笑道：“你來了，一起吃嗎？”
傅紅雪看了一眼他手裏的花生，冷冷道：“我和明月心決定去找白雲仙子，你也一起來吧。”
葉開這才慢悠悠地看向一旁的明月心。只見她皮膚白皙，一雙眼睛宛若兩顆碩大無比的黑瑪瑙，頭上梳著一個呈鐵鍬形的發髻。
這是一個長得很有特色的美女。
看到葉開看向自己，她微微轉動了一下尖尖的小下巴，笑著解釋道：“白雲仙子是楊常風昔日的情人之一，我想她肯定會知道一些默林之案的事情。”
葉開笑了笑，道：“你說的不錯。”
傅紅雪道：“那就一起走吧。”
葉開又吃了一顆花生，淡然道：“你真的希望我和你們一起去？”
傅紅雪斂眉道：“當然。”
葉開看向明月心，又看了看傅紅雪，忽然笑道：“可是有佳人相伴，我再去豈非不明事理？”
傅紅雪立時眉峰疊起道：“別胡說，我們只是朋友關系。”
葉開“哦”了一聲，嘴角露出一抹了然的微笑。
他一早便從窗外看見了並行的傅紅雪和明月心，不過傅紅雪似乎總是有意將目光從明月心身上移開。這只是潛意識的小動作，卻也證明了一件事。
他是喜歡這個女人的，所以才會逃避。
葉開隨即道：“你們去吧，把梅花金令給我就行。”
明月心疑惑道：“梅花金令？你要它做什麽？”
葉開笑道：“沒什麽，只是想看看罷了。”
梅花金令做工極佳，可根據這做工的手藝和材料查出很多東西。葉開雖不明白這有武林女諸葛之稱的明月心為何會漏掉這條線索，但也不想再去多作探究。
因為他知道聰明人總是需要笨蛋去襯托的。在這個時候，他樂意去做一個笨蛋。
傅紅雪皺了皺眉，便把先前從敵人那裏拿到的一道梅花金令遞給了他。然後他看了明月心一眼就頭也不回地離開客棧。
明月心向葉開淡淡一笑，道：“葉開，我們先走了。”說完，她也跟著傅紅雪走了出去。
她說話聲音並不輕，那聲“葉開”聲音有些略大，已經引起了客棧裏某些人的註意。不過他們都只是略看了一眼葉開便不再多看。
只是有個藍衣人一直面帶微笑地看著他，他看起來已接近中年，臉上也布了些歲月風霜的痕跡，但那笑容卻宛若春風拂柳，含著無限溫柔。
葉開雖然感到一陣異樣的熟悉感，但只是回以微笑，然後靜靜地坐在窗邊吃著花生。
但那中年人的面上立刻現出了一份淡淡的驚疑之色。
他無奈地笑了笑，然後起身朝葉開走去。
“葉開？”藍衣人笑道，“你最近似乎很出名。”
葉開笑道：“出名不見得是件好事。”
藍衣人道：“但卻有很多人急著出名。”
葉開無奈地笑道：“不錯，而且他們為了出名不擇手段。”
藍衣人笑道：“那就巧了，我附近就有這麽一個。”
葉開斂眉道：“你在說誰？”
藍衣人面帶微笑地看著葉開，道：“你。”
葉開疑惑地指著自己，道：“我？”
藍衣人笑道：“如果你不急著出名，為何要冒充小李飛刀的傳人葉開？”
葉開笑道：“我為何要冒充？我本就是葉開。”
藍衣人笑著搖了搖頭，像是看著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一樣看著葉開，無奈地笑道：“如果你是葉開，那你不可能不認識我。”
葉開默默地看著他。
藍衣人道：“在剛才看到我的那一瞬，你就應該跑過來跟我打招呼，而你只是看了一眼。”
葉開忽然苦笑道：“的確，我剛才就該察覺你認識這裏的葉開。”然後他嘆了口氣，朝藍衣人問道：“我能不能問問你是誰？”
藍衣人笑道：“李尋歡。”說完，他手一翻，亮出了一把飛刀。
葉開的瞳孔已然皺縮，因為他發現那把飛刀和這個世界葉開所用的飛刀一模一樣。
他看向那含著淺笑的藍衣人，竟已說不出一句話來。瞧著藍衣人這副確定的模樣，他似乎真的是這個世界的小李飛刀李尋歡。
在原來那個世界裏，小李探花已經是正義的化身。他的人雖不在，但他的俠名和那抹舉世無雙的刀光早已印進了每個人的心裏。
葉開雖然繼承了飛刀，但卻一直覺得他刀上的力量來自於另一個人，因為那個人在他心裏的地位根本無法用語言來形容。
不過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竟然能在這個小客棧遇到這個世界中傳說行蹤成謎的李尋歡。
也許作為葉開的師傅，他本就在附近打聽著以前那個葉開的一舉一動。
李尋歡無奈地看了看他驚訝的模樣，然後笑道：“現在輪到我問你了。”
葉開看向李尋歡，那面上的表情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他最近的運氣似乎都不怎麽好。
李尋歡收起了笑容，正色道：“你到底是誰？”
葉開只得苦笑道：“我就叫葉開，樹葉的葉，開心的開。”
聽了葉開的介紹，李尋歡的目光中似乎有了些許笑意，他緩緩道：“這的確是個好名字。”
葉開吃了一顆花生，又叫小二拿一壺酒來。然後他轉過頭，目光真誠地看向李尋歡，道：“那麽，你願不願意坐下來聽我說個故事？”
葉開面上的笑容就像一縷陽光，那眸中緩緩流動的笑意似乎可以洗濯這世間的一切汙穢。
很少有人能拒絕這樣的笑容。
所以李尋歡坐在了葉開的對面，他也很好奇這個有趣的年輕人會如何通過講故事跟他解釋事情的原委。
葉開的目光帶了幾分懷念，他嘆了口氣，道：“這個故事其實很短。”
李尋歡拿出身上帶著酒壺淺淺地酌了一口，然後淡然道：“短或長並不重要。”他喝完一杯之後便猛烈地咳嗽了幾聲，蒼白如雪的臉上泛起一股病態的嫣紅，如日落時分天邊越蔓越開的蒼茫暮色。
葉開靜靜地看著他的面色，眸中閃過一絲隱隱的憂悒。看來無論是哪個世界的李尋歡，都少不了嗜酒如命的毛病。
但酒雖能消愁，卻也是傷身損肝的利器。
然後葉開低下頭，聲音平和無波道：“某天早上，一個孤兒從床上醒來。”
李尋歡微笑著看著他。
葉開頓了一下，唇邊的笑容帶上了幾分譏誚，他擡起頭看向李尋歡道：“然後他發現他現在用的是另一個人的身體。”
李尋歡的手一頓，眼中一絲銳芒如流星逝於天際。
葉開又吃了一顆花生，笑道：“我講完了。”
李尋歡楞了一下，忽然笑道：“這故事的確很短。”
葉開嘆了口氣，道：“也很離奇。”
李尋歡又喝了一口酒，道：“那你是不是這個故事的主人公？”
葉開無奈地點了點頭，然後拿起小二送來的酒喝了一口。
李尋歡幽幽道：“如果有人跟你說同樣的話，你會不會信？”
葉開摸了摸下巴，笑道：“我只會把他當成瘋子。”
在沒經歷過這件離奇的事之前，葉開從不會相信有借屍還魂這種事。如果有人跟他這麽說，他只會不屑地一笑而過。但現在，他不得不信。
李尋歡又道：“可你看起來不像是個瘋子。”
葉開聳了聳肩，道：“做瘋子可不太好玩。”
李尋歡又凝視著他，道：“你不但不像個瘋子，而且還很沈著。”他頓了一下，用一種長輩欣賞後輩的眼光看向葉開，目含笑意道：“比我看見的大多數年輕人都要沈著。”
葉開看向李尋歡，嘴角笑容蘊了幾分苦澀。
這樣的讚賞本該讓他感到欣慰，但現在他卻只想苦笑，因為他從這話中聞到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氣息。
李尋歡嘆了口氣，道：“開兒在不久前才離開我身邊，以此推算，你占了他身體的時間並不長。”
葉開點點頭。
李尋歡又道：“一個人在這麽短的時間遭遇這麽離奇的事，就算不會瘋癲也會心神不寧。”
葉開道：“是。”
李尋歡又看向悠閑地吃著花生的葉開，無奈地笑了笑，道：“可你實在是太冷靜了。”
葉開悵然地嘆了口氣，苦笑道：“不錯，我整日大哭大笑才會更為可信。”然後他吃了顆花生，看向李尋歡道：“那你是一點都不信了？”
李尋歡緩緩道：“我不該相信你的話。”
葉開拋了顆花生，卻只是接住不吃。再攤開手掌看向那花生時，他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不錯。如果我是你的話，我也不會信的。”
李尋歡看向葉開，目光中泛起了絲絲縷縷的溫柔笑意。然後他緩緩道：“可我卻有些想相信你。”
葉開笑道：“為什麽？”
李尋歡道：“因為這看起來不像是一個聰明人會說的謊。”
聰明人不會撒這麽拙劣的謊言，所以從某種角度來說，這件聽起來怪異荒誕的事很可能是真的。
葉開道：“我算不上是什麽聰明人。”
李尋歡道：“但你看起來也不是一個笨蛋。”
葉開的眸中閃過一絲欣然笑意，在一瞬間他似乎又有了無窮的力量。
他笑道：“那你願意相信多少？”
李尋歡道：“那得看你接下來的回答了。”
他微笑著看著眼前的年輕人。盡管他那張臉上已有不少皺紋，但那雙眼睛卻好似有著無窮無盡的生機。那像是一雙屬於年輕人的眼睛，帶著潺潺流水的溫柔靈動，卻又不乏春日新綠的清新活力。
葉開笑道：“你想問什麽？”
李尋歡道：“你說你占的是開兒的身體，那麽你是否清楚他身上三道舊傷疤的位置？”
葉開不假思索地答道：“左腿一道，右臂一道，腹部一道。”
李尋歡道：“好，那你給我看一下右臂上的那道傷疤。”
葉開立刻毫不惋惜地撕破了身上那件新衣服的袖子，露出裏面那道長傷疤。
那傷疤形狀特別，猶如一只蜈蚣歪歪扭扭地掛在葉開的臂上，叫人看了就很難忘記。
李尋歡先是定睛一看，然後面色凝重道：“不錯。”
然後他又道：“可以讓我摸摸你的手嗎？”
葉開目光一閃，沒有回答。
他知道僅憑一道傷疤不能證明太多，畢竟江湖上有些旁門左道不但能改變人的相貌聲音，還能偽造傷疤。李尋歡並不一定記得葉開的掌紋，但他傳授給葉開飛刀絕技，必定替他摸過手骨，熟悉他的手部骨骼。
縱然易容術可以使人千變萬變，但骨骼是永遠都變不了的。
只是，看和摸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雖然剛才李尋歡說出三道刀疤已經讓葉開對他的身份沒有疑慮，但把手伸過去就有被他扣住脈門的危險。
這個人是李尋歡，但畢竟不是他的師傅。
雖然他會和葉開的師傅一樣做人正直寬和，貪酒貪得無藥可救，飛刀永遠例不虛發，但他不是那個人。更何況，這個李尋歡並未完全信任他。
李尋歡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猶疑，笑道：“你怕我扣住你的脈門？”
葉開歉然一笑，道：“我也想相信你。”
可惜他還是做不到全然的信任。
李尋歡看了一眼他，無奈道：“你實在是個謹慎的人。”
葉開咀嚼完又一顆花生，道：“我若是不謹慎，這些年來就已經被毒死了五次，被殺死了十三次。”
李尋歡道：“聽起來你以前總是處於麻煩中。”
葉開拿起一個酒杯，苦笑道：“麻煩總愛找上我，我也無可奈何。”
話音一落，窗外忽然傳來一聲女人驚惶無措的呼聲。葉開和李尋歡都看向窗外，只見街上有一個身形宛若巨塔的黑壯漢子在追趕一個瘦弱的女子。
那黑壯漢子看起來兇神惡煞，手裏還揮舞著一把大刀，路人都不由自主地躲開。
眼看那女子就要被他的大刀砍到，千鈞一發之際李尋歡忽然手一翻，頓時有十把清亮瑩透的飛刀朝那狼牙棒飛去。
那黑壯漢子連忙舞刀抵擋，格擋掉好幾把飛刀之後，他下盤的雙腿已經被幾把飛刀擦傷。趁他在那哀鳴的功夫，那女子已經跑出了好遠。
李尋歡剛想讓葉開隨著他一起出去查看情況，便道：“一起去……”
話說到一半，他忽然楞住。
葉開握成拳狀的手的指縫間留下了幾道殷紅的血痕。
在李尋歡的註視之下，他默默無言地攤開手。只見那手掌處有一個被捏碎的酒杯。看來是他剛才太過用力捏碎了酒杯，然後鋒利的碎片割破了他的手掌。
李尋歡疑惑道：“怎麽了？”
他很難想象有什麽事能讓這沈著的年輕人這般驚訝。
葉開沒有開口，他似乎已經說不出話來。
他看著那插在地上的幾把飛刀，那面上的表情就像是他自己剛剛被那些飛刀射中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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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傅紅雪走後，葉開又從墓碑後取出了幾瓶酒。
那幾瓶酒已經不如他之前喝的那幾瓶甘醇悍烈，他方才也似乎毫無醉意，可是再一口氣喝下來，他卻醉了。
葉開很少喝醉，從來沒有人能灌醉他。他醉了，不過因為想醉。
醉酒和第二天醒來後的狀況都不會讓他感到舒坦，還可能惹來一大堆麻煩。記得上次喝醉的時候，爛醉如泥的他就被幾個流氓暴揍一頓後扔進了一條死弄的垃圾堆裏。幸虧他喝醉了仍有防禦的本能，沒有被揍得太慘。
只是回想起來那實在不是什麽令人感到愉悅的經歷。
但葉開這次卻很想醉得不省人事。
每個人都有樂觀和消極的兩面，葉開只是很少去想消極的那一面罷了。
可這並不代表他永遠不會去想。
他可以在所有人面前笑得陽光，但他畢竟不是陽光。
最近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實在太多了。
如果沒有來到這個荒誕不經的世界，他本應該去追查滅門案的元兇，追查完後再過幾天他就應該和那個黑衣跛足的青年一起去祭拜白天羽。拜祭之後繼續他的江湖之旅。
然後就是一連串的漂泊、驚險、麻煩。
雖然苦澀，可那才是他的生活。
葉開躺在地上，揉了揉自己有些酸痛的頭。然後他拎了拎身邊的幾個酒壺，發現了一個還有剩著點酒水。
他默默地告訴自己：再喝一點就好。
然後葉開把酒壺放到嘴邊，任由在月夜裏浸潤得冰涼的酒水灌進嘴裏，散在臉上，脖子上，滑進他的胸腔間。那眼角的酒水滑過，恰似一道悄然留下的淚痕。
他起了身，撿起地上的酒壺一一砸碎。然後他深吸了口氣，站得如劍身般筆直。
葉開再擡頭望天，露出一抹燦爛的笑容。
他大步向前走，笑得一派意氣風發，好似突然發了筆橫財，或是練就了什麽絕世神功，這世上簡直找不出比他更得意更神氣的人。
他砸碎了那些酒壺，就仿佛已經砸碎了所有的煩惱和憂慮。
天上陽光燦爛，一如往昔。
在這種天氣裏，沾浸在衣服上的酒水會幹得很快，就好像那些生命裏的苦痛悲愁，終究會隨風而去，不覆蹤影。
——————————————————————————————————————————
傅紅雪昨夜又去找了明月心商量為父報仇的事。
當明月心提議去找白雲仙子的時候，他幾乎是想立刻插上翅膀飛去找那個女人。可她卻認為去找同為楊常風之子的葉開一起去更為穩妥。
所以傅紅雪和明月心一起去找葉開，但當他們找到葉開的時候，他正在一家客棧吃花生。
葉開懶懶地依在窗邊，看著外面聳動的人群。他剝了顆花生，拋起來，等著它落下。吃完之後，他的面上就會顯出一絲滿意的微笑，那笑容中還帶著幾分懷念。但傅紅雪不可能知道他在懷念哪個人。
葉開似乎吃得全神貫註，就連傅紅雪他們來到他面前也不能把他的視線轉移到別處。看他那樣子就像是在做一件無比神聖的事情。
傅紅雪淡淡道：“你似乎很有時間。”
任誰都能聽得出他語氣裏的不滿。
葉開這才慢慢地看向他，悠然淺笑道：“你來了，一起吃嗎？”
傅紅雪看了一眼他手裏的花生，冷冷道：“我和明月心決定去找白雲仙子，你也一起來吧。”
葉開這才慢悠悠地看向一旁的明月心。只見她皮膚白皙，一雙眼睛宛若兩顆碩大無比的黑瑪瑙，頭上梳著一個呈鐵鍬形的發髻。
這是一個長得很有特色的美女。
看到葉開看向自己，她微微轉動了一下尖尖的小下巴，笑著解釋道：“白雲仙子是楊常風昔日的情人之一，我想她肯定會知道一些默林之案的事情。”
葉開笑了笑，道：“你說的不錯。”
傅紅雪道：“那就一起走吧。”
葉開又吃了一顆花生，淡然道：“你真的希望我和你們一起去？”
傅紅雪斂眉道：“當然。”
葉開看向明月心，又看了看傅紅雪，忽然笑道：“可是有佳人相伴，我再去豈非不明事理？”
傅紅雪立時眉峰疊起道：“別胡說，我們只是朋友關系。”
葉開“哦”了一聲，嘴角露出一抹了然的微笑。
他一早便從窗外看見了並行的傅紅雪和明月心，不過傅紅雪似乎總是有意將目光從明月心身上移開。這只是潛意識的小動作，卻也證明了一件事。
他是喜歡這個女人的，所以才會逃避。
葉開隨即道：“你們去吧，把梅花金令給我就行。”
明月心疑惑道：“梅花金令？你要它做什麽？”
葉開笑道：“沒什麽，只是想看看罷了。”
梅花金令做工極佳，可根據這做工的手藝和材料查出很多東西。葉開雖不明白這有武林女諸葛之稱的明月心為何會漏掉這條線索，但也不想再去多作探究。
因為他知道聰明人總是需要笨蛋去襯托的。在這個時候，他樂意去做一個笨蛋。
傅紅雪皺了皺眉，便把先前從敵人那裏拿到的一道梅花金令遞給了他。然後他看了明月心一眼就頭也不回地離開客棧。
明月心向葉開淡淡一笑，道：“葉開，我們先走了。”說完，她也跟著傅紅雪走了出去。
她說話聲音並不輕，那聲“葉開”聲音有些略大，已經引起了客棧裏某些人的註意。不過他們都只是略看了一眼葉開便不再多看。
只是有個藍衣人一直面帶微笑地看著他，他看起來已接近中年，臉上也布了些歲月風霜的痕跡，但那笑容卻宛若春風拂柳，含著無限溫柔。
葉開雖然感到一陣異樣的熟悉感，但只是回以微笑，然後靜靜地坐在窗邊吃著花生。
但那中年人的面上立刻現出了一份淡淡的驚疑之色。
他無奈地笑了笑，然後起身朝葉開走去。
“葉開？”藍衣人笑道，“你最近似乎很出名。”
葉開笑道：“出名不見得是件好事。”
藍衣人道：“但卻有很多人急著出名。”
葉開無奈地笑道：“不錯，而且他們為了出名不擇手段。”
藍衣人笑道：“那就巧了，我附近就有這麽一個。”
葉開斂眉道：“你在說誰？”
藍衣人面帶微笑地看著葉開，道：“你。”
葉開疑惑地指著自己，道：“我？”
藍衣人笑道：“如果你不急著出名，為何要冒充小李飛刀的傳人葉開？”
葉開笑道：“我為何要冒充？我本就是葉開。”
藍衣人笑著搖了搖頭，像是看著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一樣看著葉開，無奈地笑道：“如果你是葉開，那你不可能不認識我。”
葉開默默地看著他。
藍衣人道：“在剛才看到我的那一瞬，你就應該跑過來跟我打招呼，而你只是看了一眼。”
葉開忽然苦笑道：“的確，我剛才就該察覺你認識這裏的葉開。”然後他嘆了口氣，朝藍衣人問道：“我能不能問問你是誰？”
藍衣人笑道：“李尋歡。”說完，他手一翻，亮出了一把飛刀。
葉開的瞳孔已然皺縮，因為他發現那把飛刀和這個世界葉開所用的飛刀一模一樣。
他看向那含著淺笑的藍衣人，竟已說不出一句話來。瞧著藍衣人這副確定的模樣，他似乎真的是這個世界的小李飛刀李尋歡。
在原來那個世界裏，小李探花已經是正義的化身。他的人雖不在，但他的俠名和那抹舉世無雙的刀光早已印進了每個人的心裏。
葉開雖然繼承了飛刀，但卻一直覺得他刀上的力量來自於另一個人，因為那個人在他心裏的地位根本無法用語言來形容。
不過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竟然能在這個小客棧遇到這個世界中傳說行蹤成謎的李尋歡。
也許作為葉開的師傅，他本就在附近打聽著以前那個葉開的一舉一動。
李尋歡無奈地看了看他驚訝的模樣，然後笑道：“現在輪到我問你了。”
葉開看向李尋歡，那面上的表情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他最近的運氣似乎都不怎麽好。
李尋歡收起了笑容，正色道：“你到底是誰？”
葉開只得苦笑道：“我就叫葉開，樹葉的葉，開心的開。”
聽了葉開的介紹，李尋歡的目光中似乎有了些許笑意，他緩緩道：“這的確是個好名字。”
葉開吃了一顆花生，又叫小二拿一壺酒來。然後他轉過頭，目光真誠地看向李尋歡，道：“那麽，你願不願意坐下來聽我說個故事？”
葉開面上的笑容就像一縷陽光，那眸中緩緩流動的笑意似乎可以洗濯這世間的一切汙穢。
很少有人能拒絕這樣的笑容。
所以李尋歡坐在了葉開的對面，他也很好奇這個有趣的年輕人會如何通過講故事跟他解釋事情的原委。
葉開的目光帶了幾分懷念，他嘆了口氣，道：“這個故事其實很短。”
李尋歡拿出身上帶著酒壺淺淺地酌了一口，然後淡然道：“短或長並不重要。”他喝完一杯之後便猛烈地咳嗽了幾聲，蒼白如雪的臉上泛起一股病態的嫣紅，如日落時分天邊越蔓越開的蒼茫暮色。
葉開靜靜地看著他的面色，眸中閃過一絲隱隱的憂悒。看來無論是哪個世界的李尋歡，都少不了嗜酒如命的毛病。
但酒雖能消愁，卻也是傷身損肝的利器。
然後葉開低下頭，聲音平和無波道：“某天早上，一個孤兒從床上醒來。”
李尋歡微笑著看著他。
葉開頓了一下，唇邊的笑容帶上了幾分譏誚，他擡起頭看向李尋歡道：“然後他發現他現在用的是另一個人的身體。”
李尋歡的手一頓，眼中一絲銳芒如流星逝於天際。
葉開又吃了一顆花生，笑道：“我講完了。”
李尋歡楞了一下，忽然笑道：“這故事的確很短。”
葉開嘆了口氣，道：“也很離奇。”
李尋歡又喝了一口酒，道：“那你是不是這個故事的主人公？”
葉開無奈地點了點頭，然後拿起小二送來的酒喝了一口。
李尋歡幽幽道：“如果有人跟你說同樣的話，你會不會信？”
葉開摸了摸下巴，笑道：“我只會把他當成瘋子。”
在沒經歷過這件離奇的事之前，葉開從不會相信有借屍還魂這種事。如果有人跟他這麽說，他只會不屑地一笑而過。但現在，他不得不信。
李尋歡又道：“可你看起來不像是個瘋子。”
葉開聳了聳肩，道：“做瘋子可不太好玩。”
李尋歡又凝視著他，道：“你不但不像個瘋子，而且還很沈著。”他頓了一下，用一種長輩欣賞後輩的眼光看向葉開，目含笑意道：“比我看見的大多數年輕人都要沈著。”
葉開看向李尋歡，嘴角笑容蘊了幾分苦澀。
這樣的讚賞本該讓他感到欣慰，但現在他卻只想苦笑，因為他從這話中聞到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氣息。
李尋歡嘆了口氣，道：“開兒在不久前才離開我身邊，以此推算，你占了他身體的時間並不長。”
葉開點點頭。
李尋歡又道：“一個人在這麽短的時間遭遇這麽離奇的事，就算不會瘋癲也會心神不寧。”
葉開道：“是。”
李尋歡又看向悠閑地吃著花生的葉開，無奈地笑了笑，道：“可你實在是太冷靜了。”
葉開悵然地嘆了口氣，苦笑道：“不錯，我整日大哭大笑才會更為可信。”然後他吃了顆花生，看向李尋歡道：“那你是一點都不信了？”
李尋歡緩緩道：“我不該相信你的話。”
葉開拋了顆花生，卻只是接住不吃。再攤開手掌看向那花生時，他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不錯。如果我是你的話，我也不會信的。”
李尋歡看向葉開，目光中泛起了絲絲縷縷的溫柔笑意。然後他緩緩道：“可我卻有些想相信你。”
葉開笑道：“為什麽？”
李尋歡道：“因為這看起來不像是一個聰明人會說的謊。”
聰明人不會撒這麽拙劣的謊言，所以從某種角度來說，這件聽起來怪異荒誕的事很可能是真的。
葉開道：“我算不上是什麽聰明人。”
李尋歡道：“但你看起來也不是一個笨蛋。”
葉開的眸中閃過一絲欣然笑意，在一瞬間他似乎又有了無窮的力量。
他笑道：“那你願意相信多少？”
李尋歡道：“那得看你接下來的回答了。”
他微笑著看著眼前的年輕人。盡管他那張臉上已有不少皺紋，但那雙眼睛卻好似有著無窮無盡的生機。那像是一雙屬於年輕人的眼睛，帶著潺潺流水的溫柔靈動，卻又不乏春日新綠的清新活力。
葉開笑道：“你想問什麽？”
李尋歡道：“你說你占的是開兒的身體，那麽你是否清楚他身上三道舊傷疤的位置？”
葉開不假思索地答道：“左腿一道，右臂一道，腹部一道。”
李尋歡道：“好，那你給我看一下右臂上的那道傷疤。”
葉開立刻毫不惋惜地撕破了身上那件新衣服的袖子，露出裏面那道長傷疤。
那傷疤形狀特別，猶如一只蜈蚣歪歪扭扭地掛在葉開的臂上，叫人看了就很難忘記。
李尋歡先是定睛一看，然後面色凝重道：“不錯。”
然後他又道：“可以讓我摸摸你的手嗎？”
葉開目光一閃，沒有回答。
他知道僅憑一道傷疤不能證明太多，畢竟江湖上有些旁門左道不但能改變人的相貌聲音，還能偽造傷疤。李尋歡並不一定記得葉開的掌紋，但他傳授給葉開飛刀絕技，必定替他摸過手骨，熟悉他的手部骨骼。
縱然易容術可以使人千變萬變，但骨骼是永遠都變不了的。
只是，看和摸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雖然剛才李尋歡說出三道刀疤已經讓葉開對他的身份沒有疑慮，但把手伸過去就有被他扣住脈門的危險。
這個人是李尋歡，但畢竟不是他的師傅。
雖然他會和葉開的師傅一樣做人正直寬和，貪酒貪得無藥可救，飛刀永遠例不虛發，但他不是那個人。更何況，這個李尋歡並未完全信任他。
李尋歡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猶疑，笑道：“你怕我扣住你的脈門？”
葉開歉然一笑，道：“我也想相信你。”
可惜他還是做不到全然的信任。
李尋歡看了一眼他，無奈道：“你實在是個謹慎的人。”
葉開咀嚼完又一顆花生，道：“我若是不謹慎，這些年來就已經被毒死了五次，被殺死了十三次。”
李尋歡道：“聽起來你以前總是處於麻煩中。”
葉開拿起一個酒杯，苦笑道：“麻煩總愛找上我，我也無可奈何。”
話音一落，窗外忽然傳來一聲女人驚惶無措的呼聲。葉開和李尋歡都看向窗外，只見街上有一個身形宛若巨塔的黑壯漢子在追趕一個瘦弱的女子。
那黑壯漢子看起來兇神惡煞，手裏還揮舞著一把大刀，路人都不由自主地躲開。
眼看那女子就要被他的大刀砍到，千鈞一發之際李尋歡忽然手一翻，頓時有十把清亮瑩透的飛刀朝那狼牙棒飛去。
那黑壯漢子連忙舞刀抵擋，格擋掉好幾把飛刀之後，他下盤的雙腿已經被幾把飛刀擦傷。趁他在那哀鳴的功夫，那女子已經跑出了好遠。
李尋歡剛想讓葉開隨著他一起出去查看情況，便道：“一起去……”
話說到一半，他忽然楞住。
葉開握成拳狀的手的指縫間留下了幾道殷紅的血痕。
在李尋歡的註視之下，他默默無言地攤開手。只見那手掌處有一個被捏碎的酒杯。看來是他剛才太過用力捏碎了酒杯，然後鋒利的碎片割破了他的手掌。
李尋歡疑惑道：“怎麽了？”
他很難想象有什麽事能讓這沈著的年輕人這般驚訝。
葉開沒有開口，他似乎已經說不出話來。
他看著那插在地上的幾把飛刀，那面上的表情就像是他自己剛剛被那些飛刀射中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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