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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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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那些東西流得很快,將他們的衣物都浸濕了。

此時只要有火星子落下,這小小的鐘樓頓時會陷入火海。

“你也配說這種話?”

他的嗓子似乎是被煙熏壞了,十分嘶啞。

他聽到沈纓的話笑了一下,往前走了幾步,露出面容。

周正的長相,普通的個頭,並不會令人印象深刻,但是會讓人感覺到忠厚、質樸。

他背後皆是黑漆漆的墻壁,滿地燭火也照不進他的眼底。

他說:“我走到今日這一步,還怕林家?”

他環顧這一方天地,說道:“這是我從拜火樓取來的火種,和燒霍三家用的是同一次的火種。”

“這人世間,大概只有祝融神的火能燒盡你們的罪孽。”

沈纓皺眉看著他,說:“何必這般折騰,你如今殺我與林玉澤易如反掌,殺了我們,你還有足夠的時間逃走。”

“想必,你在永昌也是有退路的。”

“我逃累了。”賀章搖了搖頭,“當初你偷偷驗了我妹妹的屍首,我本以為,霍三新徒大概比他有善心,是要替我們這些窮苦人家去伸冤。等來等去,你倒是拿著東西去了林家求財了。”

“孤身一人,絕地反擊,風光得很。”

“只是,你再有膽色,也不過是為自己謀利,何曾想過幫幫他人?”

沈纓無從辯駁。

那時她打聽到林玉澤的行蹤,知道他犯了案子。

於是在那兩名女子的屍身被扔出別院,又被匆匆掩埋至亂墳崗後,就帶了個人偷偷驗屍。

白玉簪在其中一位女子手中,手指緊緊攥著,尖端有血,被她硬生生抽出來。

匕首則藏在另一名女子的短靴裏,那枚寶石戒指則是她剖開其中一個人內腹取出的。

她以為這一切做的了無痕跡。

也確實沒想到,那兩名女子的兄長竟會活下來,還將林玉澤綁到了這裏。

她那時覺得能為那兩個女子殮屍安葬,自己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也從未想過借這些東西替他們伸冤。

或許她想都沒敢想,在永昌在林家面前,為無辜者鳴不平。

到後來,她想的只有自己,她需要這些東西做籌碼,必要時,為她換取利益。

她毀人屍骨後,又將人掩埋,看著那土堆子,是不是還覺得自己慈悲?

她恍然怔了一下,乍然想起蓮朵的話,胸口泛濫起徹骨的冰冷。

想來那日蓮朵的話雖隱晦,卻也在嘲諷沈纓遠沒有那麽光明,遠沒有那麽磊落。

她出身微塵,憑著一絲僥幸,習得一技傍身,成了整個蜀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女仵作。

她似乎走到了尋常人不敢想的高處,卻忘了自己從何而來,為何人而活?

這盛世大唐,人人眼目中的繁華,不過都是高處人的熱鬧罷了。

他們這些活在艱難裏的人,活在權勢腳下的人,哪配得上談生、談富貴繁華?

沈纓腦海中乍然閃過邱夫人的面龐,緊隨其後便是徐芳。

她們同她一樣,生的卑微,卻也在人生最艱難時候,彼此相助。

想及此,她頹然一笑,旋即,斂起笑,誠懇道:“我有罪,我的罪,我自己遭。可你因為我們這樣的人,搭上性命,值嗎?”

外頭忽然傳來嘈雜聲,她聽到杜鸞的聲音,不知道他在高聲呵斥什麽

賀章側頭往外看了一眼,忽然笑了笑,眼眸因為這個笑驟然亮起來。

他忽然向沈纓胸口伸過來,驚的她大叫了一聲,“賀章,你瘋了?”

賀章手指縮了一下,隨後垂下眼簾,快速伸到她腰間,將她的短刀抽出來。

“聽聞,你們師徒的刀,可削鐵為泥。”

他在沈繡瑩耳邊劃了一下,她的一截頭發落地。

他緩緩靠過來,一手擡起沈纓的下顎,嘴巴緩緩移到她耳邊,低語道:“這下,我們兩不相欠了。”

沈纓感覺自己手上劃過一絲鐵器的冰寒之意,緊接著手上的布條被割斷。

還不待她動作,手腕被賀章抓住,驟然往前一送。

“噗”一聲,不怎麽響亮的聲音,從她的指尖發出,一直傳到了她耳朵裏。

她緩緩低頭,就見賀章握著她的手,捅在了他自己的腹部。

賀章用的力道極大,沈纓覺得自己的一只手仿佛完全伸進了他的身體裏。

溫熱的,滑膩的血將她的手吞沒。

先前她問賀章,“值嗎?”

賀章咽下喉間湧上來的血,啞聲道:“值!那些生在高門大戶的女子有家人庇護,有府衙關照,而我妹妹們雖出生微寒,在我與家人眼中,亦是無價之寶,無人能辱她們半分。”

“否則,只要我活著,就會替她們討個公道。”

“不死不休,直到有罪者服罪,有債者還債!”賀章低沈的說。

沈纓手指動了一下,正要說話,另一只手被按到了一個圓盤上,她被迫用力壓了下去。

“咯吱”,頭頂的大鐘忽然晃了一下。

沈纓猛然擡頭,又看向躺在地上的林玉澤。

他此時睜開了眼,正看著她和賀章。

沈纓推開賀章,掙紮著站起身,撲過去抓住一旁垂下來的繩子。

大鐘卻緩緩停下晃動。

她對地上的林玉澤,聲嘶力竭的高喊了一句:“快爬。”

沈纓聲音才落,門被人用力撞開。

而她手上的繩子瞬間從手中掙脫,大鐘驟然墜地。

“咚”一聲震響,沈纓覺得腳下的地面都震了起來。

有什麽東西滾到了腳邊。

她緩緩垂下視線,恰好對上林玉澤臉,頭與身子分離的瞬間,他的雙眼似乎還眨了一下,像是不相信這樣的變故。

沈纓聽到幾聲尖叫,擡眼看向門外,那裏站了很多人。

那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她去林府威脅林玉澤的那一夜。

也是這般,一腳踏進精心布置的殺局,一轉眼就成了殺人兇手。

只是這次,她殺人的證據更明顯了。

沈纓對上姜宴清的視線,不自覺的往後退了一步。

她也看到了林致,那眼神裏有震怒,仇恨,仿佛下一刻就要將她撕碎。

她還看到了蓮朵,人群的後面,一襲紅裝的蓮朵。

隔著這麽遠,她看不清蓮朵的表情。

沈纓舔了下裂開的嘴唇,她覺得自己似乎該說些什麽。

還未開口卻被姜宴清打斷。

他擡了下手,對身側的無奇下令道:“將沈纓押入詔獄!聽候發落!”

沈纓沒有再出聲,就那樣沈默的被無奇帶出來,走出鼓樓,下了石階。

她聽到姜宴清對林致說:“白雲觀即刻封鎖,任何人無令不得擅入。”

“擅入者,殺。”

林致痛失愛子,如今還勒令不得給愛子殮屍。

他氣的渾身顫抖,也不顧什麽禮儀,攔著姜宴清怒聲道:“姜縣令,你如此行徑,是包庇下屬,縱其殺害平民性命,林府定不會善罷甘休。”

姜宴清說:“尚未查證,不可論罪。林家主若有異議,可上奏朝堂。但如今永昌在本官轄下,絕不容許動用私刑。”

沈纓聽著姜宴清的話,心緒漸漸回落。

她擡眼就對上了蓮朵的視線。

蓮朵站在陰影之中,頭發被山風刮的有些亂,她的眸子在發絲後明明滅滅,像被割裂了。

沈纓看了一眼便垂下頭,跟著無奇離開。

詔獄這地方,她來過很多次了。

以前都是她來問詢別人,這一次,自己倒是進來了。

但她一點都不震驚,總覺得自己被關進來受型是遲早的事。

一重一重的鐵門在身後關閉,她被關在第五重門。

巧的是,就關在以前關押徐芳的那一間。

無奇和獄卒將她押進來,手腳都上了鎖鏈。

沈纓看著無奇,沈聲道:“給大人添麻煩了。”

無奇冷冷的看著她,說:“大人自有籌謀,你莫要再自作主張。”

“是,多謝。”頓了頓,她又說:“我父親他們……”

“大人已告知王惜,她會差人照看。”

沈纓點點頭,坐在了幹草堆上,沈重冰涼的鐵鏈壓得她擡不起手。

無奇轉身離去,牢門被閉上,獄卒垂眸上了鎖,沈默的離去,整個過程悄無聲息。

沈纓躺在草堆上,眼睛盯著墻角的一個蜘蛛網,上面有蜘蛛在結網。

老人們經常說蜘蛛結網是要下雨。

看來,又要變天了。

林家,會不會忽然向沈家發難?

王惜,能護得住她的家人麽?

沈纓疲憊的睡了過去,竟還意外的睡了個安穩覺。

不用操持家務、不用忙碌衙門的事,她甚至覺得坐牢也是件清閑的事。

醒來時獄卒給她送來食物,她只看了一眼沒過去拿。

在這種地方,餓不死就不能輕易吃裏頭的東西。

她醒來後就靠墻坐著,地上有她畫著的一些東西,是蓮朵回來之後發生的一些事。

獄卒再次送來水和食物,也不問她吃不吃,只是沈默的將上一次的拿走。

沈纓閉上眼思索,獄內偶爾能聽到哭嚎聲,但很快又會歸於寂靜。

最多的時候,是沈重的鎖鏈聲。

“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害怕。”

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

沈纓睜開眼,就看牢房外站著一身蘭色素衣的趙氏。

她神情有些疲憊,但也只是有些,那雙眸子依舊很亮。

沈纓皺了下眉,她沒想到,第一個出現在這裏的竟然是趙氏。

各家族在詔獄都有各自的手段,趙氏能進來也不奇怪。

沈纓不知道外頭的情形,見她開口,便說道:“夫人怎麽來了?”

趙氏走了進來,借著昏暗的燭火看著她說:“聽聞,你和臨縣一個姓賀的匠人合謀擄走林玉澤,意圖威脅林府。隨後,你們二人因財生恨,你殺了那人,還把林玉澤也給殺了。”

沈纓靜靜聽著,隨後點點頭說:“大概是吧。”

趙氏笑了一聲,走到沈纓跟前,垂眼看著她:“我一直不喜歡你,分明低微如螻蟻,卻總想著與巨象博弈。但我又有幾分佩服你,即便生於微塵,卻總是不斷掙紮。”

“你若生於大家族,定然是個奇女子。”

沈纓擡頭看著趙氏,說:“夫人謙虛了,您本就是奇女子,我佩服你才對。這世上再也尋不到第二個人能如你這般愛護至親了。”

“而我卻總是給家人惹麻煩,縷縷將他們置於險地。”

趙氏尋了處幹燥的地方坐下去,竟有種想要詳談的架勢。

“你,是不是也覺得趙悔該死?覺得他張狂、暴戾,壞事做盡?趙悔死後,我常常會問自己,面對惡行昭彰的弟弟,真的沒有一絲怨憎麽。”

她隨後又自問自答道:“是,我怨過。”

“但只要一想到,他出生時便無母親庇護,身邊群狼環伺,磕磕絆絆活下來,又被父親不喜。我就忍下來了,而後便將這怨都忘了。”

“你們都說他壞,可他從不欺淩弱小,從不欺辱女子,從不背地裏害人,從不說人是非,他甚至用自己的銀錢修葺寺廟,為孤苦之人贈藥施棺。”

“這難道不算個好人麽?他只是不懂收斂,行事莽撞罷了。”

“人們對他總是不夠仁慈,就因為他沒人教養,無人庇護。”

趙氏從懷中取出一個荷包,鴉青色緞面,繡著五福,用金線綴了貝石和寶石。

那是蓮朵花了幾個月繡好,除夕夜送出去的荷包。

她遞給沈纓說:“我也信了,他喜歡蓮朵。”頓了頓,又說:“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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