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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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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風寒之癥,來勢洶洶猶如山倒。

說來也怪,沈纓自生下來就沒生過這麽嬌氣的病。

她自小到大一直都像個沒有血肉的骷髏架子,風雨不侵,刀槍不入。

這種風寒入體的苦,那是半點都沒受過,又或者有過,但不記得了。

她幾次想走,想去府衙看看。

但只要一動,床邊的弟妹就會餓虎撲食將她撲倒,結結實實的壓著。

用大哥的話,就是這兩個小的,是生怕她死了。

她心又軟了,索性讓沈誠給姜宴清帶了話,說自己要告假在家修養。

沈誠晚上就帶回話來,說縣令讓她好生休養。

父親的病總算是好轉了,他可以自己在院子裏轉悠,吃喝穿衣都不用再麻煩兒女了。

父親閑著的時候,甚至還給沈纓縫了件新衣裳。

青碧與鵝黃交雜的裙裝,有襦裙、半臂,父親說是鹿鳴宴的時候她可以穿。

是啊,鹿鳴宴要開始了。

林家給的請柬她鄭重地收在匣子裏。

不論她和林家有什麽過節,但鹿鳴宴是天下學子的盛會,弟弟們都盼了許久。

林家是體面家族,總不至於在宴上刁難他們。

晚飯後,阿誠過來同她說了些衙門的事。

沈誠說京城來了一批人,身份神秘,與姜宴清密談了兩個時辰,後來就消失了,緊接著飛鳥道便被封了,不準行人來往。

而他們這批新衙役都被派到幾個道口守著。

看來,是要將鷹衛屍身挖出來了。

姜宴清並未召喚她,沈纓難得有幾日清閑。

家裏人又對她照顧細致,沒幾日她就恢覆了氣色。

只是,她怎麽也沒想到,來探病的第一個,竟是府衙主簿邱少隱。

若細論起來,邱主簿的官聲要比徐道仁好不少。

他是渝州府人,家中是頗有名聲的茶商。

他自己又勤奮,人也聰慧,科考出身,未過而立之年,便家室安定。

為人更是謙遜和氣,可以說正值壯年,大有可為。

就連霍三也對此人頗為客氣,說他行事謹慎,心機深沈,不可得罪,不能深交。

所以,沈纓從沒在霍三嘴裏聽到貶低邱主簿的話。

沈纓在府衙做事的這些年,與邱主簿還算熟悉,但也僅僅是遇到能客套幾句的程度。

說來也奇怪,她雖然敢和徐道仁瞪眼頂嘴,卻對著文質彬彬的邱主簿時,不自覺地就要收斂三分狂氣。

大概這就是文人之氣吧。

她這個大俗之人,總會不自覺的自慚形穢。

有客來,她自然是要接待的。

父親只是在人來的時候露面寒暄了幾句,隨後就回自己屋子了。

沈家沒什麽堂屋,索性就在院子裏的石臺上。

“邱主簿,有失遠迎。”

邱少隱身上沒多大的官威,但卻有股讀書人的儒雅氣質,讓人望之起敬。

他聞聲便笑道:“周仵作不必多禮,今日下官是受姜縣令所托前來探望,聽聞你感染風寒,大人十分掛念。”

“鹿鳴宴在即,衙內事務繁忙,否則,大人定要親自來看望你。這是大人命我買的藥材,都是一些溫補的藥,可補中益氣、扶正固本。周仵作,今日可好些了?”

他說著便將幾包藥材遞過來。

紙包上印著王記藥行,是縣城裏一家不算大的藥行。

“大人破費了”。沈纓面上露出幾分誠惶誠恐,恭敬地接過藥包,心中卻覺奇怪,不知這邱縣丞是會錯了什麽意。

就她和姜宴清的交情,還費心編了這麽個笑話。

姜宴清會給她送藥?送毒還差不多。

不過,她忽然察覺到一件以前沒註意的事。

好像邱少隱見她第一次起就喚她周仵作,而不是像別人似的,叫她瘋丫頭、霍三那徒弟等。

她又仔細觀察了對方的神情,是和徐道仁那畏縮完全不同的坦蕩自信。

沈纓推測他這是站到了姜宴清這邊,如今頗受信任。

看不出,不顯山漏水的邱少隱竟這麽快暴露於人前,甘願成為姜宴清的臂膀。

她本以為,這個人會是府衙最明哲保身的人。

沈纓心裏轉了八十道彎,隨後恭敬地給邱少隱煮了茶。

待沸水三滾後,放入碾好的茶碎,都是父親閑時碾的。

他做事一向精細,茶餅被撚得粗細均勻。

沈家沒有什麽上等茶,茶葉是沈纓帶著弟妹上山采的,然後自己炒制而成。

味道尋常,但勝在新鮮甘洌。

她垂眼看著翻騰的茶湯,攏了攏衣袖,低聲問:“不知邱主簿,有何吩咐?還請明示。”

邱少隱笑了笑,眼尾疊起的褶皺,讓他看起來十分和氣。

他似是無奈道:“周仵作多心了,本官確實只是來探病而已,喝了這碗茶便告辭了。”

而後,他確實只喝了兩碗茶,拿了一些她家的梨和瓜就回去了,仿佛真的是來探病。

但沈纓卻不敢大意,他總覺得邱少隱這一趟定然是在暗示什麽。

這一日,她睡得很晚,借著昏黃的油燈亮光,仔細看著一張紙。

上面寫了邱少隱這些年來做的一些事情和親近的人,百餘字,清清白白的一個人。

她靠在床頭合目思索,混合著查到的消息和邱少隱的話。

夜幕沈沈時,她忽然睜開眼,腦子裏閃過幾個字。

“扶正固本,王記藥行。”

他指的會是那個意思嗎?

第二日清晨,沈纓備了幾分薄禮帶著小妹出門。

去的是永昌最老的家族,王家。

或許是她多心,邱少隱出現在她家就本就古怪。

說不上哪不對勁,就覺得這個人不該登她家的門,也不該帶什麽話。

他那番話裏有玄機,而她思索許久,或許,他是在向她傳遞某種信息。

比如,讓她去拉攏王家。

官府不可能真的和林府及那些大族宣戰,唯一的辦法,就是聯合其他勢力。

芙蓉巷暫時退避,象征林家地位的文昌塔也被攪的灰頭土臉,但林家依舊不可取代。

此時,百年老族的王家,便是現成的刀。

王家若起覆,必然能分一分林家在學子間的勢力。

百年名門,詩書傳家,永昌第一個學院便是王家開辦的玉山書院。

鼎盛時學子逾千人,尤其是玉山雅集。

三十多年前,能引來天下學子齊聚,其盛名,即便是現在的鹿鳴宴都難以企及。

可惜的是,王家出了事端,書院關停,雅集不聚,終歸是沒落了。

可王家低調,根基又深,大概也不賣官府面子。

所以,邱少隱想到了她,想順著她探一探王家的底。

沈纓牽著小蘭站在王家宅院門口。

王家大門緊閉著,老舊的木門上剛補的漆還沒幹,深一塊淺一塊的。

劣質漆的刺鼻氣味飄的很遠,人們紛紛繞道而行,整個王家透著破敗與清貧。

“吱呀……”木門被緩慢打開。

沈纓上前行了一禮,開門老伯磕了磕煙鬥讓她們進去。

“小蘭,一會兒你去大夫人那裏找王安習字作畫吧,寫累了便給他講講村子裏的趣聞。”

小蘭點點頭,高興地說,“那我便講三狗子家的事,他爹在隔壁偷了個小寡婦,被他娘抓了現行,三人打成一團,三狗娘真是女中豪傑,將那狗男女打的落花流水。”

沈纓在她頭上拍了一巴掌,訓斥道:“講這些烏糟事做什麽,臟人耳朵,你講點幹凈事。”

“幹凈?那我講梨花她姐的事,聽說她二姐在河裏洗澡時脫的光溜,被村裏抓魚的一對兄弟全瞧見了。”

沈纓停住腳,盯著小蘭。

這丫頭是遭了什麽邪,怎麽總是聽這種事。

正要張嘴訓斥,就見小蘭小心翼翼地問:“阿姐,這個也不幹凈麽?”

沈纓對上那雙單純而略有些懵懂的眼睛,有些揪心。

她作為長姐本該教導妹妹,卻終日奔波於一些不三不四的地方。

妹妹懂事,從不纏著兄長和姐姐,便自己出去玩,消磨時間,有時甚至會給父親討來飯食。

訓斥的話在嘴裏嚼了嚼,終究是咽下去了。

她牽起笑容說:“王家從洛陽帶回來一個廚子,做的東西很好吃,你記得少說話,否則肚子會漏氣,你就吃不多了。”

果然,小蘭點點頭,不再口出狂言了。

兩姐妹一起往裏走,偶有灑掃的下人過來,會笑著和他們打招呼。

王宅的位置並不偏,周邊其實十分繁華,但高墻和老樹將院子圍了起來,倒是鬧中取靜。

院子裏一磚一瓦都刻著時代印記,樹木芳草也散發著厚重濃郁的味道。

“阿纓姑娘可算來了,我家姑娘都催問了好幾次,生怕我們看錯眼,將你擋在門外。”

王惜的乳母趙氏笑著迎了上來。

沈纓將手中的糕點遞過去,笑著說:“她哪是急著見我,怕是著急地從我手裏摳點消息吧,怎麽,出去也沒消停?又想出什麽鬼點子了。”

趙氏誇張的嘆了口氣,捂著額頭說:“也不知道從哪裏聽到的坊間傳聞,說是要寫什麽鬼怪故事,這次要寫什麽無頭鬼吃人,你說說,沒頭還吃什麽人?”

趙氏白胖,一副慈善模樣,大約是習慣了自家主子的奇思怪想,說起這些事,沒有一絲害怕。

沈纓聽著趙氏說著他們這一趟遠門遇到的事,時不時笑一笑。

待到了王惜那院子,臉都快笑僵了。

“阿纓,快進來,剛切好的冰西瓜,快來吃。”

王惜住在兩層的閣樓,聽到動靜便從二樓的窗戶裏探出頭來。

她一邊啃西瓜一邊說話,西瓜汁噴的到處都是。

沈纓眼角抽了抽,她有時真懷疑王惜是被狗叼到野地裏長大的。

趙氏走到門口就退下去了。

沈纓撩起門簾,人還沒進去,就被冰涼的西瓜糊了一臉,像是一頭紮進了冰桶裏。

她皺眉奪過西瓜,咬了一口,邊嚼邊往屋子裏走。

王惜跟在她身後,用袖子粗魯地抹掉臉上的西瓜汁。

“阿纓,你這一陣可清減了不少,怎麽,衙門的差事不好當?霍三師父還沒回?”

“他也太不仗義了,扔你在這裏,獨自應對新縣令,聽聞那新縣令出身貴族,樣貌俊美,只是心有些黑。”

“有些?”沈纓說了一句。

“怎麽,黑透了?那你確實淒慘,來,再吃塊西瓜。”

王惜在王家行十二,是個圓眼圓臉的小嬌娘,笑起來一對虎牙,有種不谙世事的天真清甜。

但她心黑拳頭硬,愛幹些驚世駭俗的事。

譬如……

她偷藏到芙蓉巷的花娘屋裏窺視人家歡好,前後畫了二十幅春宮圖。

然後裝裱成卷,十兩一卷,專門賣入長安、洛陽等地的富貴人家。

她自小習文斷字,詩書畫樣樣精通,只是不走正道。

與沈纓一拍即合,於是,沈纓幫她找買家,她則負責畫,憑借這個她們也勉強掙下了一些銀兩,能補貼家中用度。

如今,此冊已銷至外域,被讚艷而不俗,媚而不蕩,頗受喜愛。

沈纓挑了塊最大的西瓜,含糊地回道:“再黑也是一縣之令,我還能如何,夾起尾巴受著。”

隨後問王惜:“王惜,你這次去外祖家玩得怎麽樣,洛陽是不是很熱鬧?”

王惜吃西瓜和豬崽一樣,連籽一起囫圇吞,吃的又快又幹凈。

聽沈纓說起這趟遠門,興致缺缺:“無聊至極,王家顯赫時,走到哪兒都有人奉承。如今沒落,誰還看得起我們,去花樓聽個曲兒,也沒什麽好位置。”

“你還真有臉說。”

“這有什麽,你就是迂腐,人生在世,貴在享樂二字。若找不到樂子,人生還有什麽盼頭?反正,要是有人想將我圈養在深宅之中,我寧可剃頭出家。”

沈纓一邊看著王惜扔在書案上的話本草稿,一邊說:“說起出家,你倒是可以向姜縣令討教,他可是在寺廟裏清心寡欲二十幾年的高僧,或許能為你引薦一處不錯的庵堂。”

王惜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她指著沈纓說:“你就敢背地裏取笑人,那位縣令,今日就在我家做客,你敢不敢到他跟前去問?”

“姜縣令在你家?幾時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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