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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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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柳無相聽到自家祖傳秘方被姜宴清一字不落的道出,心中驚懼萬分。

他額上滲出密密麻麻的冷汗,知道林家這次輕敵了。

這位新縣令和以前那些縣令絕對不一樣。

他攥緊手指,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

姜宴清淡淡一笑,並不看他,側首看向屏風,徐徐道:“沈纓想靠驗屍自是無法洗清冤屈,但她若死,定會拉你下地獄。”

柳無相額角的冷汗流下來,心口越發的沈。

他順著姜宴清的視線看過去,從屏風的縫隙恰好可以看到沈纓。

她蹲在屍身旁低頭驗屍,手上動作飛快,整個人籠在不合身的衣衫中,越發顯得瘦骨嶙峋,但卻有種他最看不起的,從骨縫裏擠出的窮酸骨氣。

這種人,本就死不足惜。

沈纓自然不知道姜宴清他們在談論什麽。

她依舊快速查驗,解開屍身衣衫,一件件疊好放在旁側,仔細道出上面的異狀。

屍身下身有大量血跡,腿間掉落血塊。

她擡頭看了陸平一眼,對方面色如常,毫無波瀾,仿佛早就知道一樣。

沈纓繼續道:“屍身手臂、大腿傷痕交錯,新舊相疊,有指甲撓痕、利器劃痕以及掐痕,肩、背部、小腿處有棍棒擊打痕和腳痕,雜亂無章,斷為施暴者洩憤所致,這些外傷並不致命,部分形態特殊,是死者生前自己造成。”

“左肩骨裂,為大力撞擊凸起物導致。右腳腕扭傷,膝蓋骨裂,肘部、手部擦傷,是外力撞擊後正面倒地所致。鞋襪合腳,鞋底有泥汙,襪上有新鮮血跡、新泥和草屑,斷死者一刻鐘左右還在室外出現過。”

她用一根竹棍撥了撥血塊,說道:“落胎血崩,死者生前已有三月身孕。”

沈纓又將屍身側翻,觀察身底血跡,“血跡邊緣清晰,屍身背部無血跡侵染,斷死者落胎出血時已昏死,故而身體無法挪動。”

所以,可以斷定的是,林婉柔是在屋外被人謀害導致假死,隨後被迅速移屍到此屋,又有人專門清理了足跡等痕跡。

沈纓默默推算,她被推入屋內時林婉柔近乎死亡,在吃了百轉丹後脈搏明顯增強。

之後林家眾人進來,一場爭鋒後眾人離開。

短短一炷香的時間,林婉柔就死透了。

百轉丹是秘藥,性烈見效快,能護人心脈。

像林婉柔這種情形,吃了百轉丹起碼能撐半日。

是什麽原因令她猝死?甚至屍身會呈現亡後半個時辰的狀態。

沈纓腦子裏將聽過的秘法、禁術都翻了個遍,手上依舊嫻熟地為屍身清洗血跡,又整理了發飾、衣衫和鞋襪。

屏風撤除,姜宴清和柳無相先後走了過來。

陸平將寫好的筆錄交給姜宴清,一旁的柳無相臉色陰郁。

沈纓逐一掃過那幾人神情,緩緩擦拭手上的驗屍器具。

在姜宴清翻看驗屍筆錄的時候,她問一旁的陸平:“陸大人,林家主說您出自大理寺也精通驗屍,不知民女這驗屍流程可有遺漏?”

姜宴清端坐在高椅上快速翻看筆錄,聞言看了她一眼,似乎在判斷她要幹什麽。

陸平聽到沈纓問話,微微蹙眉,說道:“並無遺漏。”

沈纓淡然一笑,旋即,她對姜宴清說:“大人,您身邊的人不過爾爾。”

“這房間裏有幽香,而香味就來自林婉柔身上,是天下奇香之首的鸞髓,就連我這個小地方的人都有所耳聞,陸大人竟說不知。”

姜宴清放下驗屍筆錄,看向陸平,問道:“你是陛下親自從大理寺挑選出來協助本官的,鸞髓聞名天下,你真不識?”

陸平神情如常,說道:“大人,下官在大理寺時擅長推案,對驗屍之事只是略知皮毛。”

姜宴清直視著他的眼睛,又問:“擅推案?那依你之見,林婉柔死於何人之手?”

陸平思索片刻後說道:“兇手應為女子,身高不及林婉柔,所以在死者身上的傷痕皆是從下向上。”

“兇手力大、擅長拳腳,否則絕對不是擅長騎射的林婉柔的對手。”

他說話時視線若有所指的落在沈纓身上,聲音卻冷靜克制,繼續分析道:“兇手殺人後又將屋內和屍身的痕跡掩蓋的分毫不差,可見這人極為謹慎。”

“兇手擅長清理血跡與屍身,應是做過殮屍和清理兇屋的事。”

“而且,下官推測,死者曾被投毒,且是昏死後被下毒,如此一來,死者落胎出血,周圍便不會留下兇手的一絲痕跡,所以兇手懂醫,知道算計時間投毒。”

沈纓只是平靜地看向陸平。

這般結論,分明就是沖著她來的。

此時她已斷定,陸平早被林家收買,今日,必會要她性命。

姜宴清何其敏銳,自然察覺到了陸平的異狀。

他面無表情地聽完陸平推測,指尖在驗屍筆錄上輕扣了一下。

像是做了什麽決定,沈默片刻後,姜宴清望向沈纓,幽暗的眸子中湧起一絲波動。

他說:“兩月前,你曾在德春堂求醫,柳無相承諾你救治父親,但診金千兩,於是你鋌而走險到林府威脅林玉澤。”

沈纓抿了抿唇,如實道:“是,但我並未傷他”。

姜宴清又問:“七年前,你父親重病臥床,你便向醫堂大夫學習醫術,通藥理、懂針灸術。百轉丹性烈,其中有一味五行草,可導致滑胎,屍身口中分明有藥味,你為何不言?”

沈纓不語,姜宴清見她臉色一寸寸變白,心中閃過一絲不忍,繼續道:“投毒者是你。”

“你曾隨威遠鏢局的鏢師習武,雖無內力,但身手矯捷,能徒手應對三名成年男子,林婉柔雖能騎射,但絕不是你的對手。”

“你九歲起,為籌備父親診金和弟妹學資,便在黑市承攬挖屍、殮屍、洗兇屋的黑活,清理這麽一個兇殺案的場地,毫不費力。”

“我未曾殺人。”

沈纓身子已經不受控制地顫抖,她咬牙瞪著坐在青銅燈樹下的姜宴清,視線越來越模糊。

她深吸了一口氣,啞聲質問:“所以,大人斷案是憑臆測麽?”

“我力大,敏捷就要殺人?懂醫就要下毒?會殮屍就要清理兇案現場?您這番說辭,如何服眾!”

姜宴清並未言語,而是向陸平點了一下頭。

陸平忽然動作,大步走到沈纓身前,擡手從她發間抽走玉簪,又拿走她腰間瓷瓶,甚至出手拉下她的半邊衣衫。

沈纓只來及在陸平向她衣領處伸手的時候退了一下,卻根本攔不住對方的動作。

她的衣衫被拉下去半截。

蒼白的皮膚上傷痕累累,手臂和肩頭粗略撒了藥的傷口就這麽暴露出來。

沈纓慌張地掩住衣衫,就聽到陸平質問她,“那沈姑娘可否解釋這些傷的由來?這藥丸為何同屍身口中一致?而這支簪,便是你的殺人兇器吧。”

“不是,我……”沈纓一時不知如何解釋。

“按律,證據確鑿,嚴懲不貸。”陸平俯視著她,聲音堅定。

沈纓楞了一下,轉身朝姜宴清說:“大人,民女身上的傷,您是知道的,郊外飛鳥道,那些刺殺你的……”

話還未說完,姜宴清已經走至她身側。

他冷聲警告道:“本官至永昌途中,一切平順,慎言!”

隨後他饒有所思地看著陸平,吩咐道:“告訴林家主,本官已有定奪。”

陸平告退,柳無相便走到姜宴清身側恭維。

沈纓看著他們,忍不住笑了。

笑自己愚蠢至極,竟還對此人寄予希望,殊不知這才是一匹惡狼。

他分明洞察一切,卻袖手旁觀,甚至利用她試探林府反應。

他否認刺殺一事,便是斷了她一切辯解的可能。

疲憊、憤怒、無力頓時襲遍全身。

先前的傷忽然發作起來,刺骨的疼令她臉上血色盡失,看上去和腳邊的屍身並無區別。

可她恨,恨這世道不公,恨自己出生卑微,更恨這些人明明涼薄至此卻手握權勢。

柳無相見塵埃落定,走到沈纓身前,低聲道:“這可是你自己驗的結果,怪不了旁人。”

沈纓看著他身上流光溢彩的衣料和保養極好的氣色,再想想病榻上形容枯槁的父親,喉嚨仿佛被人攥住。

她啞著嗓子問:“可否,看在我師父也曾幫過德春堂幾次的份上,請您為我父親治病,一千兩,或者再多一些,我會籌備齊的。”

柳無相卻盯著她一字一頓道:“無藥可救。”

“醫不活啊。”她頹然一笑,像是被抽了筋骨,眼神中神采消散只剩下晦暗與死寂。

她垂下頭,口中喃喃自語。

柳無相湊過去聽,卻被她一腳踹了個趔趄。

沈纓快速抽出綁在大腿外側的短刀,一手掐在他脖子上,將他抵在一架木櫃上。

沈纓用力收攏手指,尖利的指甲刺進柳無相頸側的肌膚裏。

她語氣森然:“那你就跟我們沈家人一起下地獄吧!”

她看著柳無相脖子上因掙紮而凸起的血脈,眼中閃動著嗜血的暗芒。

這一刀若紮得夠深,足以置人於死地。

她腦子裏嗡嗡作響,握緊短刀快速紮了下去……

而就在刀刃碰到柳無相的肌膚時,手臂猛然間被人緊緊攥住,力道之大,似乎要將她的骨頭捏斷,但也是這般痛處令她恢覆了些許神志。

柳無相掙紮著跌坐地下,拼命地咳嗦,狠狠看了她一眼後,捂著脖子向門邊退去。

她不甘地掙紮了一下,就聽到姜宴清冰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殺人容易,但賠上你全家人性命,愚蠢!”

“愚蠢?”

沈纓擡頭瞪著他,眼神中凝聚著一股決然的死氣,顫聲道:“從我開始驗屍,這就成了個死局,你分明知道真兇是誰,卻來斷我生路,姜宴清,你不配做這小長安的官!”

姜宴清未發一言,眉峰微微蹙起,手上力道稍減。

他看了眼已經走到門邊的沈氏一行,盯著沈纓,嘴唇微動。

隨後他不再看她,頭也不回地說了句“好自為之”,便走了出去。

沈纓順著木櫃滑到地上,撐著地面喘氣。

她看著門外湧進來的一眾奴仆,腦子裏卻回想著姜宴清的唇語,“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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