敗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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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有意思的地方在於，我終於了解到為什麽威廉斯不論是在會客還是接人待物上老是讓別人喝完這個喝那個。我想到我們上一次在一起飲麥芽酒，他開始說他的故事，最後又滔滔不絕地講了很多胡話，但是我完全看不出他的醉意。我想這麽多年過去，他的酒量應該變好了很多。我看著他的臉，那上面有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直到現在，我仍想象不出有這樣一雙的眼睛的人會不勝酒力。
梧桐葉開始變黃飄零，他們在海德公園蛇形湖邊樹陰下親吻，那裏的草坪尚且青綠。直到秋葉鋪滿騎馬道，利蒂西婭·勞倫斯也如同漸漸化作泥土的枯葉消失不見。
於是有人開始註意到利蒂西婭的名字不止一次出現在報刊和雜志上。在她的名字旁，總是赫然伴隨著一串象征性的符號，最後一個詞是“德特福德*的郵輪商人、克萊德河*畔的主人，勞倫斯鋼鐵公司董事喬賽亞·勞倫斯嫵媚動人的太太”。
學生們之間也對此眾說紛紜，這群往常對新聞不聞不問的孩子，不知道其中的哪個在家庭朗讀會後，閱讀過父母所購刊物的其他版面。於是有一種說法在學校裏以一種秘而不宣的方式廣為流傳：利蒂西婭與希瑟當然同姓，因為希瑟·勞倫斯先生與她的丈夫沾親帶故，她丈夫出國的時候他倆正打得熱火朝天。
當這個消息傳到威廉斯的耳朵裏，他帶著一種常人難以想象的平靜的心情，去海德公園，望了一天那裏的湖泊。
前所未有的憤怒與仿徨在他心裏升騰而出。他握緊了紅色的拳頭，卻惘然地看向遠方，不知能揮向何人。他可能對著那條形狀枯燥名字幹癟的湖，頭一回落下了幾滴茫然無措的青春之淚。他怨恨利蒂西婭，最多的還是委屈和痛苦。
他不明白一個活在謊言裏的女人，到底能從自己這裏得到什麽好處。她甚至還願意為了他專門跟傑克·布魯克牽線搭橋。威廉斯驟然想到那個晚上布魯克看向利蒂西婭奇怪、暧昧且露骨的眼神。他不止一次在用餐完畢後伸出那條深色的舌頭舔舔嘴唇上的殘羹，然後他拿起餐巾，朝利蒂西婭的方向瞥上一眼，才緩緩把嘴巴擦拭幹凈。
威廉斯什麽都明白了，不論是他還是那個跟利蒂西婭呆一起時只會憨笑的希瑟。所有人都是她的掌中之物。或許他們之間也有幾個清楚自己的處境，為博紅顏一笑感覺這世間沒什麽值得顧慮。
威廉斯實在無法想象利蒂西婭怎麽跟那個肚子像氣球一樣的中年男人相處。他看起來都無法獨自登上樓梯，脫衣服的時候恐怕必須要兩個在側的用人勞神傷身地伺候。他們費很大勁才把皮鞋從他的腳上搶救下來，他們從他身上扯下襯衣恐怕經常聽到開線的聲音。
最後這個布魯克氣喘籲籲地爬到床上，利蒂西婭那柔軟，幾乎半透明的皮膚緊緊貼著他遍布痤瘡和橘皮的棕色肚子，她的纖纖玉手放在他長滿汗毛的笨重的肩頭。任由他那五根水桶一樣的手指在她靈敏的身體上下其手。
他香腸一樣突出的嘴唇和蓄滿油水的下巴也曾和威廉斯一樣壓在利蒂西婭那張滿是芬芳的奇跡般的臉上。威廉斯想到這裏，渾身戰栗不止。他像一具行走的屍體，回到家時，一點也沒有來時的記憶。
然而以上一切，終究是我的推論。威廉斯只給我了一句輕飄飄的詩語，“我們當時相愛而實在無知。*”
我唯一在乎的是威廉斯是否真正愛利蒂西婭。年少之人時常會混淆對長輩的憧憬，誤以為那就是愛情。用叔本華的話來說，或許只是單純的繁殖沖動。我認為人既然擁有自覺能動性，就不能僅憑一件事愛上一個人。同時威廉斯還要經歷一種滅頂的挫敗，他是為數不多的幸運兒，在足夠年輕時就為精神生活付出了代價。
有人或許會為此指責說，苦難沒有任何意義。但這些都是組成威廉斯穩健成熟的一部分，威廉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作家的天性是觀察這些世間罕見的角色，把他們編錄在冊，或供人瞻仰或警醒世人，或者只是出於一時的興趣。
威廉斯噩夢的癥狀並沒有因此輕易緩解。他時常於恐怖與惡寒中醒來，意識清醒時，還要默念約克的阿爾琴*那些痛徹心扉的信件。
但利蒂西婭未能從他的生活中徹底消失。初冬的某一日，埃隆·布朗敲開威廉斯家在教堂街上的大門，他為這對母子提前帶來聖誕節的新衣。他用命令的口吻對威廉斯說，試試這套衣服襯不襯身。不日就要以此模樣出席某晚重要的宴席。
埃隆貪心卻不自私，他用阿蓋爾母子的家族身份發展自己的生意，在金錢上絕不虧待他們。安格斯的莊園入不敷出之際，他也毫不吝嗇地施以援手，擔起修繕房屋，貼補家用的重任。
他派親信將安格斯所予現金親自交到安妮手裏方才安心。即使蒸蒸日上的事業叫他忙得不可開交，他都始終如一地定期策馬來到倫敦向安妮問好。
威廉斯在約定的時間，換上埃隆所要求的裝扮，像一件即將被擺上貨架的貨物，靜靜地等候埃隆的馬車前來搬運。
目的地離威廉斯的住處並不遙遠，他們來到蘭開斯特門新建的富人區，在一棟漂亮且十分典型的維多利亞式獨棟住房前停住，高大巍峨的覆合式希臘石柱如日耳曼勇士位列左右，笑容可掬的富態管家接他們進門。
他們穿過一間間琳瑯滿目且極具藝術趣味的房間，映入眼簾的是成套的攝政時期精美無比的家具和各路畫派大小不一的代表作。威廉斯在最後最裏面那個布置了一張長桌的房間裏，見到了利蒂西婭和一個陌生男人。
這男人矮上利蒂西婭一個頭，他的腦袋跟安格斯的一樣光禿，嘴唇上面留著一簇掃帚似的灰色胡須。他的鼻子又圓又大，臉頰上有兩坨飽滿的肌肉。他一笑起來顯得分外友好，他身上有一種神奇的親和力，可以讓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對他產生好感。
但是他站在利蒂西婭的身旁，用他短短的胳膊極力摟住利蒂西婭的腰，顯得很吃力。利蒂西婭身穿一件金黃色的莊重禮服，整個人幾乎融入燭火燈光裏。
威廉斯在報紙上見過喬賽亞·勞倫斯的樣子。他早已平覆的心，此時又像一張無辜的廢紙，被人抓揉成一團，肆意扔在地上。那種悲涼的痛感，麻木的空洞此刻又回到了他身上。他寧可這時站在利蒂西婭身邊的人是那名呆傻的希瑟·勞倫斯，也好過這種貨色。他希望在利蒂西婭的臉上找到類似痛苦與妥協的痕跡，可她忘乎所以地開懷大笑。她莊重地拿起水晶酒杯，用她的皓齒朱唇熱情招待每一個客人。
她與威廉斯碰杯時沒有顯現出絲毫的別扭，她把頭探到威廉斯身邊，就像第一次正式見面那樣，親切地詢問他的學校和興趣愛好。她舒暢的笑聲聽起來完全發自真心，這裏閃閃發光的家具和一切都顯現出這對夫妻的恩愛纏綿，女主人對待家庭的認真與熱愛。
她也會說上幾句俏皮話，說她先前替叔侄希瑟送藥之際，對威廉斯有過幾面之緣。他熱心地為她帶路，盡管交談不深，但仍能讓她感受到他是個聰慧過人的年輕人。
她那爽朗天真的態度讓威廉斯一時間疑惑不已。他之所以擁有與利蒂西婭結識的記憶全是出自他自己那一言難盡的精神錯亂。
可是在剛才經過的房間裏，他一眼就看到其中一間堂而皇之掛著他為利蒂西婭繪制的全身畫像，還裝裱了鎏金的浮雕畫框。
埃隆·布朗興高采烈地與喬賽亞·勞倫斯簽下了訂購合同。宴會的全程，埃隆在無人註意的間隙，至始至終把漫不經心的餘光地放在利蒂西婭身上。
當他們再次路過那間房間時，埃隆詢問起那幅紫色長裙的勞倫斯太太肖像，它在一眾現實主義與新古典主義名作裏顯得獨樹一幟，一幅私人定制的作品掛在藏品室裏要麽奪人眼球，要麽不倫不類。利蒂西婭似乎經歷過無數次這樣的場面，她毫不在意地說，“我請人為我畫像，可大多都難以讓我滿意。”
“這幅畫的筆觸看起來十分年輕，在型準上尚且不如這間房間的任何一幅畫老練。”埃隆說。
“哦是的，可它充滿了蓬勃的朝氣，它像一只別致的法器，把我整個鮮活的靈魂都裝了進去。”利蒂西婭說。
“我說不出什麽，但我也覺得這幅畫格外的美。”喬賽亞·勞倫斯說。“只是我覺得它還沒有畫完。”
“那麽它是哪個藝術家的傑作？”
“是一個愛慕我的學生畫的。”利蒂西婭說。
“啊，學生，自然，皇家美術院的那些，有些頗有才氣，大都自命不凡。”埃隆對利蒂西婭的話毫不懷疑，他開始表現出對那幅東西興致缺缺。“非要我說，我侄子高低也是個畫家。”
她聽埃隆提及威廉斯的美術天分，高興地說，“那太好了，我認識一個頗有分量的畫商，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傑克·布魯克。”
“我聽說過他，他具體做些什麽？”埃隆問。
“無需我多言，他閱畫無數，自然有卓越的美學理論水準，你當然知道這是富於實踐意義的。要是能讓他或他的門生看一眼畫，不失為一條藝術捷徑。”
他們對傑克·布魯克這個人很滿意，話題結束得令人高興。他們在這所倫敦城中的盧浮宮裏兜兜轉轉，用陶冶情操的談天說地增進商業感情。
就像在希瑟·勞倫斯家那次一樣，最後利蒂西婭親自把他們送上馬車，她長長的脖頸低伏在威廉斯的肩頭，低低地對他說：“再見，親愛的阿蓋爾先生。”
那年冬天，伊特納斯山莊發生了一些天翻地覆的事，威廉斯顧及不上這個鬼魂般虛無縹緲的女人。再然後，威廉斯從歐洲大陸回來，他在報紙上看到離最近一次有關於利蒂西婭的消息已遠在一年前。她交游甚廣的事實因情夫之間的爭風吃醋，把某回公爵夫人舉辦的舞會鬧得一片狼藉。他們為誰有資格與利蒂西婭跳最後兩支舞大打出手。
可我想憑借利蒂西婭的性格，她身穿時髦的環圈裙，優雅地托著裝香檳的水晶杯，僅僅在一旁觀賞戰況，偶爾為他們滑稽的動作笑得前俯後仰。最後她將扶起敗者，用手絹擦拭他帶著塵土的臉龐，耳語一些情真意切的甜言蜜語。而在舞會結束之後，她會照例登上勝者的馬車，稱讚他勇敢果決的個性，親吻他的眼眸與嘴唇，將他比作古時驍勇善戰的騎士。
但喬賽亞·勞倫斯知道一切後，並沒有什麽過度的反應，他很快接受這個事實，認為這就像春去秋來，燕鳥南歸那樣天經地義。利蒂西婭的性格於他而言是一款自然法則，他對她沒有絲毫的恨意，反倒因為她能陪伴在側而感激不盡。
利蒂西婭因為此事卷入了輿論的漩渦，喬塞亞在巴黎安排了一處住所，就立刻送她出國。
或許有人認為喬塞亞是個不中用的男人，在愛情地位中他如同身陷囹圄，但至少能夠在婚姻關系裏扳回一局。他們期待哪一天能在離婚法庭上欣賞一出精彩程度不亞於狄更斯離婚事件的磅礴大戲。可他們忽略了一個讓人有些難以接受的事實，世俗的道德標準並不能衡量愛情，倘使他們之間有愛情可言。利蒂西婭的玩世不恭在喬塞亞看來或許是一種別樣的風情，在我並不了解喬塞亞的當下，可能他身上也有一種感人的純真像金子一般，讓利蒂西婭愛不釋手。
不出一年，喬賽亞就放棄了他的鋼鐵生意，輪船越造越大，他情有獨鐘的“克萊蒙特”*早就不時興了。據傳他也搬到了國外，與利蒂西婭過上了隱居生活，當然還有他們那對健康可愛的雙胞胎女兒。這對夫妻的名字逐漸在英國商業與娛樂業裏銷聲匿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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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有意思的地方在於，我終於了解到為什麽威廉斯不論是在會客還是接人待物上老是讓別人喝完這個喝那個。我想到我們上一次在一起飲麥芽酒，他開始說他的故事，最後又滔滔不絕地講了很多胡話，但是我完全看不出他的醉意。我想這麽多年過去，他的酒量應該變好了很多。我看著他的臉，那上面有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直到現在，我仍想象不出有這樣一雙的眼睛的人會不勝酒力。
梧桐葉開始變黃飄零，他們在海德公園蛇形湖邊樹陰下親吻，那裏的草坪尚且青綠。直到秋葉鋪滿騎馬道，利蒂西婭·勞倫斯也如同漸漸化作泥土的枯葉消失不見。
於是有人開始註意到利蒂西婭的名字不止一次出現在報刊和雜志上。在她的名字旁，總是赫然伴隨著一串象征性的符號，最後一個詞是“德特福德*的郵輪商人、克萊德河*畔的主人，勞倫斯鋼鐵公司董事喬賽亞·勞倫斯嫵媚動人的太太”。
學生們之間也對此眾說紛紜，這群往常對新聞不聞不問的孩子，不知道其中的哪個在家庭朗讀會後，閱讀過父母所購刊物的其他版面。於是有一種說法在學校裏以一種秘而不宣的方式廣為流傳：利蒂西婭與希瑟當然同姓，因為希瑟·勞倫斯先生與她的丈夫沾親帶故，她丈夫出國的時候他倆正打得熱火朝天。
當這個消息傳到威廉斯的耳朵裏，他帶著一種常人難以想象的平靜的心情，去海德公園，望了一天那裏的湖泊。
前所未有的憤怒與仿徨在他心裏升騰而出。他握緊了紅色的拳頭，卻惘然地看向遠方，不知能揮向何人。他可能對著那條形狀枯燥名字幹癟的湖，頭一回落下了幾滴茫然無措的青春之淚。他怨恨利蒂西婭，最多的還是委屈和痛苦。
他不明白一個活在謊言裏的女人，到底能從自己這裏得到什麽好處。她甚至還願意為了他專門跟傑克·布魯克牽線搭橋。威廉斯驟然想到那個晚上布魯克看向利蒂西婭奇怪、暧昧且露骨的眼神。他不止一次在用餐完畢後伸出那條深色的舌頭舔舔嘴唇上的殘羹，然後他拿起餐巾，朝利蒂西婭的方向瞥上一眼，才緩緩把嘴巴擦拭幹凈。
威廉斯什麽都明白了，不論是他還是那個跟利蒂西婭呆一起時只會憨笑的希瑟。所有人都是她的掌中之物。或許他們之間也有幾個清楚自己的處境，為博紅顏一笑感覺這世間沒什麽值得顧慮。
威廉斯實在無法想象利蒂西婭怎麽跟那個肚子像氣球一樣的中年男人相處。他看起來都無法獨自登上樓梯，脫衣服的時候恐怕必須要兩個在側的用人勞神傷身地伺候。他們費很大勁才把皮鞋從他的腳上搶救下來，他們從他身上扯下襯衣恐怕經常聽到開線的聲音。
最後這個布魯克氣喘籲籲地爬到床上，利蒂西婭那柔軟，幾乎半透明的皮膚緊緊貼著他遍布痤瘡和橘皮的棕色肚子，她的纖纖玉手放在他長滿汗毛的笨重的肩頭。任由他那五根水桶一樣的手指在她靈敏的身體上下其手。
他香腸一樣突出的嘴唇和蓄滿油水的下巴也曾和威廉斯一樣壓在利蒂西婭那張滿是芬芳的奇跡般的臉上。威廉斯想到這裏，渾身戰栗不止。他像一具行走的屍體，回到家時，一點也沒有來時的記憶。
然而以上一切，終究是我的推論。威廉斯只給我了一句輕飄飄的詩語，“我們當時相愛而實在無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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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或許會為此指責說，苦難沒有任何意義。但這些都是組成威廉斯穩健成熟的一部分，威廉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作家的天性是觀察這些世間罕見的角色，把他們編錄在冊，或供人瞻仰或警醒世人，或者只是出於一時的興趣。
威廉斯噩夢的癥狀並沒有因此輕易緩解。他時常於恐怖與惡寒中醒來，意識清醒時，還要默念約克的阿爾琴*那些痛徹心扉的信件。
但利蒂西婭未能從他的生活中徹底消失。初冬的某一日，埃隆·布朗敲開威廉斯家在教堂街上的大門，他為這對母子提前帶來聖誕節的新衣。他用命令的口吻對威廉斯說，試試這套衣服襯不襯身。不日就要以此模樣出席某晚重要的宴席。
埃隆貪心卻不自私，他用阿蓋爾母子的家族身份發展自己的生意，在金錢上絕不虧待他們。安格斯的莊園入不敷出之際，他也毫不吝嗇地施以援手，擔起修繕房屋，貼補家用的重任。
他派親信將安格斯所予現金親自交到安妮手裏方才安心。即使蒸蒸日上的事業叫他忙得不可開交，他都始終如一地定期策馬來到倫敦向安妮問好。
威廉斯在約定的時間，換上埃隆所要求的裝扮，像一件即將被擺上貨架的貨物，靜靜地等候埃隆的馬車前來搬運。
目的地離威廉斯的住處並不遙遠，他們來到蘭開斯特門新建的富人區，在一棟漂亮且十分典型的維多利亞式獨棟住房前停住，高大巍峨的覆合式希臘石柱如日耳曼勇士位列左右，笑容可掬的富態管家接他們進門。
他們穿過一間間琳瑯滿目且極具藝術趣味的房間，映入眼簾的是成套的攝政時期精美無比的家具和各路畫派大小不一的代表作。威廉斯在最後最裏面那個布置了一張長桌的房間裏，見到了利蒂西婭和一個陌生男人。
這男人矮上利蒂西婭一個頭，他的腦袋跟安格斯的一樣光禿，嘴唇上面留著一簇掃帚似的灰色胡須。他的鼻子又圓又大，臉頰上有兩坨飽滿的肌肉。他一笑起來顯得分外友好，他身上有一種神奇的親和力，可以讓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對他產生好感。
但是他站在利蒂西婭的身旁，用他短短的胳膊極力摟住利蒂西婭的腰，顯得很吃力。利蒂西婭身穿一件金黃色的莊重禮服，整個人幾乎融入燭火燈光裏。
威廉斯在報紙上見過喬賽亞·勞倫斯的樣子。他早已平覆的心，此時又像一張無辜的廢紙，被人抓揉成一團，肆意扔在地上。那種悲涼的痛感，麻木的空洞此刻又回到了他身上。他寧可這時站在利蒂西婭身邊的人是那名呆傻的希瑟·勞倫斯，也好過這種貨色。他希望在利蒂西婭的臉上找到類似痛苦與妥協的痕跡，可她忘乎所以地開懷大笑。她莊重地拿起水晶酒杯，用她的皓齒朱唇熱情招待每一個客人。
她與威廉斯碰杯時沒有顯現出絲毫的別扭，她把頭探到威廉斯身邊，就像第一次正式見面那樣，親切地詢問他的學校和興趣愛好。她舒暢的笑聲聽起來完全發自真心，這裏閃閃發光的家具和一切都顯現出這對夫妻的恩愛纏綿，女主人對待家庭的認真與熱愛。
她也會說上幾句俏皮話，說她先前替叔侄希瑟送藥之際，對威廉斯有過幾面之緣。他熱心地為她帶路，盡管交談不深，但仍能讓她感受到他是個聰慧過人的年輕人。
她那爽朗天真的態度讓威廉斯一時間疑惑不已。他之所以擁有與利蒂西婭結識的記憶全是出自他自己那一言難盡的精神錯亂。
可是在剛才經過的房間裏，他一眼就看到其中一間堂而皇之掛著他為利蒂西婭繪制的全身畫像，還裝裱了鎏金的浮雕畫框。
埃隆·布朗興高采烈地與喬賽亞·勞倫斯簽下了訂購合同。宴會的全程，埃隆在無人註意的間隙，至始至終把漫不經心的餘光地放在利蒂西婭身上。
當他們再次路過那間房間時，埃隆詢問起那幅紫色長裙的勞倫斯太太肖像，它在一眾現實主義與新古典主義名作裏顯得獨樹一幟，一幅私人定制的作品掛在藏品室裏要麽奪人眼球，要麽不倫不類。利蒂西婭似乎經歷過無數次這樣的場面，她毫不在意地說，“我請人為我畫像，可大多都難以讓我滿意。”
“這幅畫的筆觸看起來十分年輕，在型準上尚且不如這間房間的任何一幅畫老練。”埃隆說。
“哦是的，可它充滿了蓬勃的朝氣，它像一只別致的法器，把我整個鮮活的靈魂都裝了進去。”利蒂西婭說。
“我說不出什麽，但我也覺得這幅畫格外的美。”喬賽亞·勞倫斯說。“只是我覺得它還沒有畫完。”
“那麽它是哪個藝術家的傑作？”
“是一個愛慕我的學生畫的。”利蒂西婭說。
“啊，學生，自然，皇家美術院的那些，有些頗有才氣，大都自命不凡。”埃隆對利蒂西婭的話毫不懷疑，他開始表現出對那幅東西興致缺缺。“非要我說，我侄子高低也是個畫家。”
她聽埃隆提及威廉斯的美術天分，高興地說，“那太好了，我認識一個頗有分量的畫商，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傑克·布魯克。”
“我聽說過他，他具體做些什麽？”埃隆問。
“無需我多言，他閱畫無數，自然有卓越的美學理論水準，你當然知道這是富於實踐意義的。要是能讓他或他的門生看一眼畫，不失為一條藝術捷徑。”
他們對傑克·布魯克這個人很滿意，話題結束得令人高興。他們在這所倫敦城中的盧浮宮裏兜兜轉轉，用陶冶情操的談天說地增進商業感情。
就像在希瑟·勞倫斯家那次一樣，最後利蒂西婭親自把他們送上馬車，她長長的脖頸低伏在威廉斯的肩頭，低低地對他說：“再見，親愛的阿蓋爾先生。”
那年冬天，伊特納斯山莊發生了一些天翻地覆的事，威廉斯顧及不上這個鬼魂般虛無縹緲的女人。再然後，威廉斯從歐洲大陸回來，他在報紙上看到離最近一次有關於利蒂西婭的消息已遠在一年前。她交游甚廣的事實因情夫之間的爭風吃醋，把某回公爵夫人舉辦的舞會鬧得一片狼藉。他們為誰有資格與利蒂西婭跳最後兩支舞大打出手。
可我想憑借利蒂西婭的性格，她身穿時髦的環圈裙，優雅地托著裝香檳的水晶杯，僅僅在一旁觀賞戰況，偶爾為他們滑稽的動作笑得前俯後仰。最後她將扶起敗者，用手絹擦拭他帶著塵土的臉龐，耳語一些情真意切的甜言蜜語。而在舞會結束之後，她會照例登上勝者的馬車，稱讚他勇敢果決的個性，親吻他的眼眸與嘴唇，將他比作古時驍勇善戰的騎士。
但喬賽亞·勞倫斯知道一切後，並沒有什麽過度的反應，他很快接受這個事實，認為這就像春去秋來，燕鳥南歸那樣天經地義。利蒂西婭的性格於他而言是一款自然法則，他對她沒有絲毫的恨意，反倒因為她能陪伴在側而感激不盡。
利蒂西婭因為此事卷入了輿論的漩渦，喬塞亞在巴黎安排了一處住所，就立刻送她出國。
或許有人認為喬塞亞是個不中用的男人，在愛情地位中他如同身陷囹圄，但至少能夠在婚姻關系裏扳回一局。他們期待哪一天能在離婚法庭上欣賞一出精彩程度不亞於狄更斯離婚事件的磅礴大戲。可他們忽略了一個讓人有些難以接受的事實，世俗的道德標準並不能衡量愛情，倘使他們之間有愛情可言。利蒂西婭的玩世不恭在喬塞亞看來或許是一種別樣的風情，在我並不了解喬塞亞的當下，可能他身上也有一種感人的純真像金子一般，讓利蒂西婭愛不釋手。
不出一年，喬賽亞就放棄了他的鋼鐵生意，輪船越造越大，他情有獨鐘的“克萊蒙特”*早就不時興了。據傳他也搬到了國外，與利蒂西婭過上了隱居生活，當然還有他們那對健康可愛的雙胞胎女兒。這對夫妻的名字逐漸在英國商業與娛樂業裏銷聲匿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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