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續
關燈
小
中
大
延續
我想並不是所有人都明白，威廉斯已經過了那個母親不得缺席的年紀。所以這名仆人情真意切地為他感到高興。
我知道命運不會輕易地待誰不薄。威廉斯對於周遭小至水上的漣漪，大至家族的巨變，都只有坦然接受的唯一選項。他坐起身來，睡眼朦朧地看著這名生氣勃勃的仆人，對他點了點頭。
“威爾少爺，您不立即回去嗎？”
“我想，她現在就在城堡，也不會一下子跑掉。”
“您一定還需要一點時間，認認真真想想這件事情。”仆人煞有介事地替他的無動於衷找了個像模像樣的借口。“你還需要多久回來？”
“往常我都是晚上回去。”
“我明白了。”他還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卻一溜煙地跑了。
威廉斯倒回草坪，重新闔上眼睛。他一向不太明白家庭這東西。如果他是安妮·阿蓋爾，他就絕不癡心妄想用荒謬可憐的借口試圖彌補缺席童年帶來的傷害，達到使自己良心安寧的地步。他無法向任何人澄清沒有人的成長受到傷害，他不擅長應付那些做不到徹底絕情的人。他們的善意是裁剪得當的紙張，想要做出犧牲自我的奉獻卻總在不經意間割傷他人的手指。
天色漸晚，夜幕降臨。威廉斯走得很慢，不及上坡就飄下了零星小雨。細碎的雨絲眨眼間越來越密，隨後變作雨點劈裏啪啦地砸落而下。
“威爾！威爾！”有個從山頂飛奔下來的人影急切地呼喊他的名字。隨後一把傘撐在他的頭頂。
威廉斯感到厭煩且難過，安妮為何不早點找來，仆人上午就給她帶去了準確的消息。她總是這樣強迫自己對他人示好，給人以絕望的同時又留下能夠期待的希望。
但此時此刻，他又找到了那種濕潤的薊花芬芳。只有近在咫尺的地方才能發覺安妮這種特質。自諾森伯蘭回來之後，威廉斯很快把她拋諸腦後。他在方才男仆的報信聲中聽到這個名字，一時沒能反應過來是誰。
伴隨著記憶中那朵薊花悄無聲息的盛開，他居然對那個葬禮上的一切感到歷歷在目。他還記得有一句挽歌的歌詞是“他將回到每個孤寂之地，人們為之淚流滿面。他為人喜愛，直至生活失去魅力，直至同情死去，為人悼念。*”
他們兩個相對無言走了一段路，繁密的雨聲使得一切充滿了靜逸與包容。他以為她會說一些諸如“你又長高了”、“聽說你考上了哈羅公學”之類毫無營養的客套寒暄。
她用極盡溫柔的語氣說，“威廉斯，你想清楚要做一名煉金術士了嗎？”
威廉斯看了安妮一眼，沈默不語。過了一會兒，他轉而開口，“你是否是想替我謀劃生活？”
“我沒有這樣想過。”安妮猶疑的話裏充滿訝異。他的舉手投足間都描摹著老道流俗，安格斯將他訓練得十分有素。
他們快要走到門口時，威廉斯對她說，“你能來這裏我很高興。”
她目送威廉斯上樓的背影，如果她懇求威廉斯做點什麽，他一定願意照辦。可是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蒙上她心頭，使她無法再開口。正如伊特納斯湖和福斯河不會有交集，她是個來自山莊外面的人，已經再也不能回到伊特納斯的世界。
清晨時分，安妮·阿蓋爾走進威廉斯的房間。她先前忐忑不安，以為能看到一個剛剛從床上起來睡眼朦朧的孩子，要麽是一個穿戴整齊已經坐在書桌面前有板有眼的小大人。
但是威廉斯的房間幹凈整潔，空無一人。床邊不遠處有一張精致的橡木桌子，桌子上沒有任何裝飾，上面擺放一撂疊放整齊的書籍和一瓶墨水，蘸水筆和伸縮式鉛筆疊放在一起。
安妮來到外面的套間，門口的兩側墻壁前立著幾面橡木大櫃，窗邊是一張能坐下四個人的客桌。這裏沒有附庸風雅的常規樂器與掛畫，墻紙也是繪制了家族紋章的象牙白色。這樣一間絕不富於趣味的房間，只叫人聯想到了無生趣的老頭。
安妮繞開打包完成的皮制行李箱，打開其中一扇櫥門，裏面塞滿了用亞麻繩紮好的紙稿，一疊堆著一疊，最底下的紙張已經開始泛黃。她拿出其中一摞，解開繩子一張張翻看。這裏有威廉斯繪制的動植物素描，每一張都認真署名，間雜幾頁字跡潦草的筆記。她想到自己兒時在文法學校學習詩書禮儀，課程實在乏味枯燥，她以模棱兩可的態度敷衍老師時，用的也是這樣的筆跡。
她還看到幾張姿態各異的弗拉德蓋特。有時他扶著樓梯扶手，渾身筆挺地眺望遠方，近乎氣質莊重的威靈頓公爵。有時他坐在窗邊的軟椅上，神情憂郁地看向窗外，仿佛業已中年的憂郁王子。這些姿勢的刻意傾向過於嚴重，她不認為威廉斯對弗拉德蓋特持有什麽特殊的感情。
她出門時撞見了格雷厄姆，這個矮小的女管家像一只瞪著圓眼的烏鴉，她身子微微後傾，一驚一乍地盯住安妮。“老爺說要見你，讓你下去一趟。”
今日是個艷陽高照的晴天，昨夜的雨水把原野變成了一片沼澤，明媚的陽光灼燒著威廉斯的臉頰，惹他心生厭惡。他騎著馬在伊特納斯湖邊走了一圈，空氣中飄著一股爛稻草的腥臭味道。為了抵禦毒辣的太陽，他瞇起眼睛，策馬進了家門。
靜悄悄的城堡裏，總讓他感到有那麽一兩間屋子還有活物的氣息。威廉斯經過早餐廳外邊的套間，聽到裏面傳來安妮的聲音。
“我現在只能這樣，與他住在同一片屋檐下幾天，陪他坐一段到倫敦去的火車。”
“我當時給你的錢，有沒有花完？”安格斯說。
安妮頓了頓，“幾乎沒怎麽用。”
“你的錢還能在倫敦買一棟房子，威爾上學時候，至少你們還能住在同一座城市。”
“我不知道……他一定不想看見我。”
“你知道威爾其實很喜歡你，他只是不會表達自己的感情。明天你們兩個一起坐馬車到愛丁堡去，離火車發車還有一個星期。我想他很喜歡那座城市。”
“可是我能做什麽呢？我從來不知道他喜歡什麽，就算他有書寫日記的習慣，我也不敢冒然闖進他的房間，像所有母親那樣偷窺他的日記。我……”安妮的聲音戛然而止。她是個沒有信心的母親，即便親朋好友為她加油打氣，寬慰她的心，她依舊不敢對明天抱有希望。
“你只要遵從我所說的話就好。”安格斯說。
安妮與威廉斯踏上了愛丁堡的土地，他們參觀了荷利路德宮古板方正的外墻，在商店雲集的王子街享用了晚餐。他們走在老城區高懸的威弗利橋上，從上往下俯瞰低窪處的美輪美奐的新建住宅區。
他們這三天互相之間很少說話，最親密的一次接觸是登上火車時，他與安妮雙膝並排地坐在一起。
威廉斯心裏仍然有好多話想對安妮說，他想到記事起與安妮初遇竟是在一場葬禮上，而那時他甚至還不知道她的名字。他們的雙腿緊緊相靠，安妮柔軟又溫暖的肌膚讓他非常眷戀。他承認之前裝出一副故意疏遠的模樣，以為這會叫自己看起來足夠成熟。可事實是沒有一頭牛羊能在水草豐美之地故作清高，它們早已無法容忍曠日持久的饑腸轆轆，只想在豐盛茂密的芳草之間大快朵頤。
最後，他與安妮在學校門口分別。威廉斯手提行李箱包，像一個正要遠行的旅人。
“如果有一天我能夠離開伊特納斯，我想要做一名醫生。”
安妮久久說不出話來。
“雖然我們很少相見，甚至可以說是素不相識。但至少那個時候我希望，你能跟我生活在一起。”威廉斯對她說。
在那個我也頗為熟悉的夜晚，目睹了伊特納斯湖上幻景後威廉斯在奄奄一息之際被安格斯找到。
自弗拉德蓋特去世，安格斯也沒有聘用新的管家。伊特納斯的大廳荒廢了很久，再也沒有年輕的俊男美女們來這裏參加舞會。青苔爬上伊特納斯城堡的外墻，因為疏於修葺管理，一些閣樓的墻面開始崩塌漏水，倉庫裏老鼠橫行，地板和天花板都有它們破壞的痕跡。
威廉斯認為，安格斯是個自己生活都尤為艱難的人。長壽對他而言近乎一種詛咒。那個晚上，安格斯自己也凍得哆嗦，他嘴巴裏不斷呼出的白色霧氣，讓他的臉龐看上去像是架在火焰上。他使出全力把威廉斯抱起來，緊貼在懷，威廉斯能聞到安格斯在雨水中更顯濃郁的硫磺臭。他那雙皮膚像脆化紙張般易碎的雙手比起安妮的手掌更為熾熱。
威廉斯不能理解自己為什麽要對一個愛他的人如此苛刻。但等到他神志清醒後，他唯一下定決心要做的事就是離開伊特納斯山莊，走得越遠越好，再也不回來。
威廉斯全部的行李就是他本人，他用身上零花的餘錢買了從愛丁堡到倫敦的船票。就像安妮先前所擔憂的那樣，她沒有跟威廉斯長期接觸過。威廉斯剛住進來時，二人的氛圍極其尷尬。
首先因為他們作息不盡相同，很少能說上話。往往威廉斯用餐完畢，將廚房收拾幹凈，回房看書時，安妮才剛剛起床。等到安妮就寢，威廉斯才吃上晚飯。
她發現威廉斯一到休息日的下午就有沿街散步的習慣，當時他們住在海德公園附近。下過雨的午後，草坪變得尤為清醒可人。安妮有一次提出要跟威廉斯一起散步。他們沿著肯辛頓大街繞公園走了半圈。一路上誰都沒有說話，他們目睹一對對衣著靚麗的夫妻和母子交談甚歡地從他們面前經過。
安妮絞盡腦汁想出的話題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在這一副副天倫之樂的場面下，一切語言都顯得乏力可笑。
“你不想聽聽我在學校遇到的事嗎？”威廉斯問道。
“你說說吧。”
“上個星期五，我們在草坪上打羽毛球的時候，突然有一匹紅棕色的馬闖進了球場。它還沒碰著人，就有一個同學嚇得竄了起來，竟然剛好落在馬背上。”
安妮“噗嗤”一下笑了出來，“這是真的嗎？”
“是的，當時很多過路乃至宿舍裏的學生都跑來看。那匹馬沒有安上鞍，落在馬背上的學生死死地抱住馬頸，嚇得大吼大叫。後來學長、老師和校長都過來了，但是那匹馬見人就踢，一般人根本沒法靠近。有一個大膽的學生沖它丟羽毛球拍，被它一腳踢進學校大樓裏，砸爛了一扇窗戶的玻璃。”
“那個困在馬上的學生，為什麽不自己從馬背上爬下來？”
“那匹馬蹦蹦跳跳的，像一頭西班牙公牛。人群中有人喊，千萬不能下來。如若被它踩著，定然省去了送到醫院的麻煩，所有師生可以提前到威特徹奇聖勞倫斯教堂的墓地靜候屍體運送過來。”
安妮忍不住哈哈大笑，“後來怎麽樣了？”
“他們報了警，足足二十分鐘，警官才大汗淋漓地趕來。這個時候，還有一個穿著時髦的男士跟在他後面，他穿了一身大紅色外套，令人捧腹的南瓜褲。他站在臺階最高處，聲音洪亮地將大家聚集起來，解釋道自己是某某馬戲團的負責人。這匹馬駒因為天性調皮，從馬廄裏逃了出來。
“之所以它要踢飛過來的羽毛球拍，是源自訓練時的一個踢球表演。馬戲團的團員們會像這樣把皮球扔給它，它會尥蹶子把球頂回來。還在馬背上的那位同學感覺自己足足度過了二十年。等這名負責人發表完長篇大論，大家一致決定由他來指揮，警察來負責救人時。那匹馬安靜地走到負責人面前，學生便眼疾手快跳了下來。”
安妮發現威廉斯是一個善於講述故事的人，這是她從來不知道的事。斜陽溫柔的光線織成一條黃金毛毯鋪設在二人面前，偶有鳥雀落在街邊的路燈上。安妮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意在心河中來回流淌，如果說在經歷過她那對兒女在出世兩個月之際不幸高燒離世後，這個世界上倘若還有什麽值得留戀的地方，就是此時此刻的這片地方。
自威廉斯搬來倫敦不過兩個星期，安妮收到一封來自伯明翰的埃隆·布朗的信。她的哥哥埃隆在信上說，有一大批從愛丁堡運來的行李，現在正要送到你們那兒去，考慮到一婦一孺裝修房子並不方便。不日他就會快馬加鞭從伯明翰趕來。
這是一個高大魁梧的男人，他進門的時候，需要側一下身體，以防肩膀頂到門框。他黑棕色的絡腮胡與頭發、鼻孔連在一起，給人一種粗獷感。同時他的鼻子非常短，鼻頭又大又塌，顯得格外笨重。眼睛因為太小而顯得很開，厚重的雙眼皮像被人切過一刀，無精打采地搭在眼睛的上方。這樣一張臉長在人身上，總是會讓人聯想到婆羅洲的猩猩。那厚厚飽滿的嘴唇，本該契合野蠻的氣質，卻奇異地顯示出一種文明的象征。
威廉斯一見到他，立馬就知道他是埃隆本人。威廉斯向他鄭重其事打了招呼，埃隆只是掃了他一眼，獨自走進各個房間。他找不到安妮，又走到樓上，卻空手而歸。
“你有什麽事告訴我，我可以轉告給她。”
埃隆又拿那雙小眼睛掃了威廉斯一眼。“她為什麽不在家？”
“去了考文特花園采購。”
“什麽時候回來？”
“一個小時。”
埃隆擡腳離開屋子，“砰”地一聲把門碰上。
那時威廉斯還不清楚埃隆為什麽對他感到如此厭惡。但有一點可以確信，埃隆並非無緣無故地討厭他。而且他發現，他在埃隆眼裏地位與那些合作商同列，他帶著虛情假意的笑容接待他們吃一頓美味佳肴，在送把他們送上馬車時，還不待車門關上，他就恢覆了那張醜陋的冷臉。盡管如此，在之後將近一年的時間裏，埃隆除了對他愛答不理，沒有對威廉斯做過任何刻意為難的事。聖約翰節他還把威廉斯母子接到伯明翰的鄉間別墅裏玩了三天。
埃隆本人親自將安格斯寄送過來的這批家具護送到位。他為威廉斯與安妮的家物色裝修工人，挑選墻紙，搬運建材。直到屋內裝修煥然一新，所有的家具也由他親自擺放得細究有致。他聽安妮說埃隆也做家具生意，但他絕不會想到這樣一個外表的男人會在客廳裏掛上桑索維諾《少女的奇跡》覆制品。
這間充滿了溫馨與藝術氣息的小屋正是威廉斯夢寐以求的安樂窩。安格斯將他那些巧奪天工的橡木家具送到了倫敦，此刻它們都安靜地各司其職，有一些鑲嵌黃金和象牙的雕花古董令威廉斯頗為熟悉，它們大都來自於安格斯臥室裏珍藏的擺件。他從未離開伊特納斯如此之久，現在竟有些想不起來那個地方是什麽模樣。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
我想並不是所有人都明白，威廉斯已經過了那個母親不得缺席的年紀。所以這名仆人情真意切地為他感到高興。
我知道命運不會輕易地待誰不薄。威廉斯對於周遭小至水上的漣漪，大至家族的巨變，都只有坦然接受的唯一選項。他坐起身來，睡眼朦朧地看著這名生氣勃勃的仆人，對他點了點頭。
“威爾少爺，您不立即回去嗎？”
“我想，她現在就在城堡，也不會一下子跑掉。”
“您一定還需要一點時間，認認真真想想這件事情。”仆人煞有介事地替他的無動於衷找了個像模像樣的借口。“你還需要多久回來？”
“往常我都是晚上回去。”
“我明白了。”他還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卻一溜煙地跑了。
威廉斯倒回草坪，重新闔上眼睛。他一向不太明白家庭這東西。如果他是安妮·阿蓋爾，他就絕不癡心妄想用荒謬可憐的借口試圖彌補缺席童年帶來的傷害，達到使自己良心安寧的地步。他無法向任何人澄清沒有人的成長受到傷害，他不擅長應付那些做不到徹底絕情的人。他們的善意是裁剪得當的紙張，想要做出犧牲自我的奉獻卻總在不經意間割傷他人的手指。
天色漸晚，夜幕降臨。威廉斯走得很慢，不及上坡就飄下了零星小雨。細碎的雨絲眨眼間越來越密，隨後變作雨點劈裏啪啦地砸落而下。
“威爾！威爾！”有個從山頂飛奔下來的人影急切地呼喊他的名字。隨後一把傘撐在他的頭頂。
威廉斯感到厭煩且難過，安妮為何不早點找來，仆人上午就給她帶去了準確的消息。她總是這樣強迫自己對他人示好，給人以絕望的同時又留下能夠期待的希望。
但此時此刻，他又找到了那種濕潤的薊花芬芳。只有近在咫尺的地方才能發覺安妮這種特質。自諾森伯蘭回來之後，威廉斯很快把她拋諸腦後。他在方才男仆的報信聲中聽到這個名字，一時沒能反應過來是誰。
伴隨著記憶中那朵薊花悄無聲息的盛開，他居然對那個葬禮上的一切感到歷歷在目。他還記得有一句挽歌的歌詞是“他將回到每個孤寂之地，人們為之淚流滿面。他為人喜愛，直至生活失去魅力，直至同情死去，為人悼念。*”
他們兩個相對無言走了一段路，繁密的雨聲使得一切充滿了靜逸與包容。他以為她會說一些諸如“你又長高了”、“聽說你考上了哈羅公學”之類毫無營養的客套寒暄。
她用極盡溫柔的語氣說，“威廉斯，你想清楚要做一名煉金術士了嗎？”
威廉斯看了安妮一眼，沈默不語。過了一會兒，他轉而開口，“你是否是想替我謀劃生活？”
“我沒有這樣想過。”安妮猶疑的話裏充滿訝異。他的舉手投足間都描摹著老道流俗，安格斯將他訓練得十分有素。
他們快要走到門口時，威廉斯對她說，“你能來這裏我很高興。”
她目送威廉斯上樓的背影，如果她懇求威廉斯做點什麽，他一定願意照辦。可是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蒙上她心頭，使她無法再開口。正如伊特納斯湖和福斯河不會有交集，她是個來自山莊外面的人，已經再也不能回到伊特納斯的世界。
清晨時分，安妮·阿蓋爾走進威廉斯的房間。她先前忐忑不安，以為能看到一個剛剛從床上起來睡眼朦朧的孩子，要麽是一個穿戴整齊已經坐在書桌面前有板有眼的小大人。
但是威廉斯的房間幹凈整潔，空無一人。床邊不遠處有一張精致的橡木桌子，桌子上沒有任何裝飾，上面擺放一撂疊放整齊的書籍和一瓶墨水，蘸水筆和伸縮式鉛筆疊放在一起。
安妮來到外面的套間，門口的兩側墻壁前立著幾面橡木大櫃，窗邊是一張能坐下四個人的客桌。這裏沒有附庸風雅的常規樂器與掛畫，墻紙也是繪制了家族紋章的象牙白色。這樣一間絕不富於趣味的房間，只叫人聯想到了無生趣的老頭。
安妮繞開打包完成的皮制行李箱，打開其中一扇櫥門，裏面塞滿了用亞麻繩紮好的紙稿，一疊堆著一疊，最底下的紙張已經開始泛黃。她拿出其中一摞，解開繩子一張張翻看。這裏有威廉斯繪制的動植物素描，每一張都認真署名，間雜幾頁字跡潦草的筆記。她想到自己兒時在文法學校學習詩書禮儀，課程實在乏味枯燥，她以模棱兩可的態度敷衍老師時，用的也是這樣的筆跡。
她還看到幾張姿態各異的弗拉德蓋特。有時他扶著樓梯扶手，渾身筆挺地眺望遠方，近乎氣質莊重的威靈頓公爵。有時他坐在窗邊的軟椅上，神情憂郁地看向窗外，仿佛業已中年的憂郁王子。這些姿勢的刻意傾向過於嚴重，她不認為威廉斯對弗拉德蓋特持有什麽特殊的感情。
她出門時撞見了格雷厄姆，這個矮小的女管家像一只瞪著圓眼的烏鴉，她身子微微後傾，一驚一乍地盯住安妮。“老爺說要見你，讓你下去一趟。”
今日是個艷陽高照的晴天，昨夜的雨水把原野變成了一片沼澤，明媚的陽光灼燒著威廉斯的臉頰，惹他心生厭惡。他騎著馬在伊特納斯湖邊走了一圈，空氣中飄著一股爛稻草的腥臭味道。為了抵禦毒辣的太陽，他瞇起眼睛，策馬進了家門。
靜悄悄的城堡裏，總讓他感到有那麽一兩間屋子還有活物的氣息。威廉斯經過早餐廳外邊的套間，聽到裏面傳來安妮的聲音。
“我現在只能這樣，與他住在同一片屋檐下幾天，陪他坐一段到倫敦去的火車。”
“我當時給你的錢，有沒有花完？”安格斯說。
安妮頓了頓，“幾乎沒怎麽用。”
“你的錢還能在倫敦買一棟房子，威爾上學時候，至少你們還能住在同一座城市。”
“我不知道……他一定不想看見我。”
“你知道威爾其實很喜歡你，他只是不會表達自己的感情。明天你們兩個一起坐馬車到愛丁堡去，離火車發車還有一個星期。我想他很喜歡那座城市。”
“可是我能做什麽呢？我從來不知道他喜歡什麽，就算他有書寫日記的習慣，我也不敢冒然闖進他的房間，像所有母親那樣偷窺他的日記。我……”安妮的聲音戛然而止。她是個沒有信心的母親，即便親朋好友為她加油打氣，寬慰她的心，她依舊不敢對明天抱有希望。
“你只要遵從我所說的話就好。”安格斯說。
安妮與威廉斯踏上了愛丁堡的土地，他們參觀了荷利路德宮古板方正的外墻，在商店雲集的王子街享用了晚餐。他們走在老城區高懸的威弗利橋上，從上往下俯瞰低窪處的美輪美奐的新建住宅區。
他們這三天互相之間很少說話，最親密的一次接觸是登上火車時，他與安妮雙膝並排地坐在一起。
威廉斯心裏仍然有好多話想對安妮說，他想到記事起與安妮初遇竟是在一場葬禮上，而那時他甚至還不知道她的名字。他們的雙腿緊緊相靠，安妮柔軟又溫暖的肌膚讓他非常眷戀。他承認之前裝出一副故意疏遠的模樣，以為這會叫自己看起來足夠成熟。可事實是沒有一頭牛羊能在水草豐美之地故作清高，它們早已無法容忍曠日持久的饑腸轆轆，只想在豐盛茂密的芳草之間大快朵頤。
最後，他與安妮在學校門口分別。威廉斯手提行李箱包，像一個正要遠行的旅人。
“如果有一天我能夠離開伊特納斯，我想要做一名醫生。”
安妮久久說不出話來。
“雖然我們很少相見，甚至可以說是素不相識。但至少那個時候我希望，你能跟我生活在一起。”威廉斯對她說。
在那個我也頗為熟悉的夜晚，目睹了伊特納斯湖上幻景後威廉斯在奄奄一息之際被安格斯找到。
自弗拉德蓋特去世，安格斯也沒有聘用新的管家。伊特納斯的大廳荒廢了很久，再也沒有年輕的俊男美女們來這裏參加舞會。青苔爬上伊特納斯城堡的外墻，因為疏於修葺管理，一些閣樓的墻面開始崩塌漏水，倉庫裏老鼠橫行，地板和天花板都有它們破壞的痕跡。
威廉斯認為，安格斯是個自己生活都尤為艱難的人。長壽對他而言近乎一種詛咒。那個晚上，安格斯自己也凍得哆嗦，他嘴巴裏不斷呼出的白色霧氣，讓他的臉龐看上去像是架在火焰上。他使出全力把威廉斯抱起來，緊貼在懷，威廉斯能聞到安格斯在雨水中更顯濃郁的硫磺臭。他那雙皮膚像脆化紙張般易碎的雙手比起安妮的手掌更為熾熱。
威廉斯不能理解自己為什麽要對一個愛他的人如此苛刻。但等到他神志清醒後，他唯一下定決心要做的事就是離開伊特納斯山莊，走得越遠越好，再也不回來。
威廉斯全部的行李就是他本人，他用身上零花的餘錢買了從愛丁堡到倫敦的船票。就像安妮先前所擔憂的那樣，她沒有跟威廉斯長期接觸過。威廉斯剛住進來時，二人的氛圍極其尷尬。
首先因為他們作息不盡相同，很少能說上話。往往威廉斯用餐完畢，將廚房收拾幹凈，回房看書時，安妮才剛剛起床。等到安妮就寢，威廉斯才吃上晚飯。
她發現威廉斯一到休息日的下午就有沿街散步的習慣，當時他們住在海德公園附近。下過雨的午後，草坪變得尤為清醒可人。安妮有一次提出要跟威廉斯一起散步。他們沿著肯辛頓大街繞公園走了半圈。一路上誰都沒有說話，他們目睹一對對衣著靚麗的夫妻和母子交談甚歡地從他們面前經過。
安妮絞盡腦汁想出的話題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在這一副副天倫之樂的場面下，一切語言都顯得乏力可笑。
“你不想聽聽我在學校遇到的事嗎？”威廉斯問道。
“你說說吧。”
“上個星期五，我們在草坪上打羽毛球的時候，突然有一匹紅棕色的馬闖進了球場。它還沒碰著人，就有一個同學嚇得竄了起來，竟然剛好落在馬背上。”
安妮“噗嗤”一下笑了出來，“這是真的嗎？”
“是的，當時很多過路乃至宿舍裏的學生都跑來看。那匹馬沒有安上鞍，落在馬背上的學生死死地抱住馬頸，嚇得大吼大叫。後來學長、老師和校長都過來了，但是那匹馬見人就踢，一般人根本沒法靠近。有一個大膽的學生沖它丟羽毛球拍，被它一腳踢進學校大樓裏，砸爛了一扇窗戶的玻璃。”
“那個困在馬上的學生，為什麽不自己從馬背上爬下來？”
“那匹馬蹦蹦跳跳的，像一頭西班牙公牛。人群中有人喊，千萬不能下來。如若被它踩著，定然省去了送到醫院的麻煩，所有師生可以提前到威特徹奇聖勞倫斯教堂的墓地靜候屍體運送過來。”
安妮忍不住哈哈大笑，“後來怎麽樣了？”
“他們報了警，足足二十分鐘，警官才大汗淋漓地趕來。這個時候，還有一個穿著時髦的男士跟在他後面，他穿了一身大紅色外套，令人捧腹的南瓜褲。他站在臺階最高處，聲音洪亮地將大家聚集起來，解釋道自己是某某馬戲團的負責人。這匹馬駒因為天性調皮，從馬廄裏逃了出來。
“之所以它要踢飛過來的羽毛球拍，是源自訓練時的一個踢球表演。馬戲團的團員們會像這樣把皮球扔給它，它會尥蹶子把球頂回來。還在馬背上的那位同學感覺自己足足度過了二十年。等這名負責人發表完長篇大論，大家一致決定由他來指揮，警察來負責救人時。那匹馬安靜地走到負責人面前，學生便眼疾手快跳了下來。”
安妮發現威廉斯是一個善於講述故事的人，這是她從來不知道的事。斜陽溫柔的光線織成一條黃金毛毯鋪設在二人面前，偶有鳥雀落在街邊的路燈上。安妮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意在心河中來回流淌，如果說在經歷過她那對兒女在出世兩個月之際不幸高燒離世後，這個世界上倘若還有什麽值得留戀的地方，就是此時此刻的這片地方。
自威廉斯搬來倫敦不過兩個星期，安妮收到一封來自伯明翰的埃隆·布朗的信。她的哥哥埃隆在信上說，有一大批從愛丁堡運來的行李，現在正要送到你們那兒去，考慮到一婦一孺裝修房子並不方便。不日他就會快馬加鞭從伯明翰趕來。
這是一個高大魁梧的男人，他進門的時候，需要側一下身體，以防肩膀頂到門框。他黑棕色的絡腮胡與頭發、鼻孔連在一起，給人一種粗獷感。同時他的鼻子非常短，鼻頭又大又塌，顯得格外笨重。眼睛因為太小而顯得很開，厚重的雙眼皮像被人切過一刀，無精打采地搭在眼睛的上方。這樣一張臉長在人身上，總是會讓人聯想到婆羅洲的猩猩。那厚厚飽滿的嘴唇，本該契合野蠻的氣質，卻奇異地顯示出一種文明的象征。
威廉斯一見到他，立馬就知道他是埃隆本人。威廉斯向他鄭重其事打了招呼，埃隆只是掃了他一眼，獨自走進各個房間。他找不到安妮，又走到樓上，卻空手而歸。
“你有什麽事告訴我，我可以轉告給她。”
埃隆又拿那雙小眼睛掃了威廉斯一眼。“她為什麽不在家？”
“去了考文特花園采購。”
“什麽時候回來？”
“一個小時。”
埃隆擡腳離開屋子，“砰”地一聲把門碰上。
那時威廉斯還不清楚埃隆為什麽對他感到如此厭惡。但有一點可以確信，埃隆並非無緣無故地討厭他。而且他發現，他在埃隆眼裏地位與那些合作商同列，他帶著虛情假意的笑容接待他們吃一頓美味佳肴，在送把他們送上馬車時，還不待車門關上，他就恢覆了那張醜陋的冷臉。盡管如此，在之後將近一年的時間裏，埃隆除了對他愛答不理，沒有對威廉斯做過任何刻意為難的事。聖約翰節他還把威廉斯母子接到伯明翰的鄉間別墅裏玩了三天。
埃隆本人親自將安格斯寄送過來的這批家具護送到位。他為威廉斯與安妮的家物色裝修工人，挑選墻紙，搬運建材。直到屋內裝修煥然一新，所有的家具也由他親自擺放得細究有致。他聽安妮說埃隆也做家具生意，但他絕不會想到這樣一個外表的男人會在客廳裏掛上桑索維諾《少女的奇跡》覆制品。
這間充滿了溫馨與藝術氣息的小屋正是威廉斯夢寐以求的安樂窩。安格斯將他那些巧奪天工的橡木家具送到了倫敦，此刻它們都安靜地各司其職，有一些鑲嵌黃金和象牙的雕花古董令威廉斯頗為熟悉，它們大都來自於安格斯臥室裏珍藏的擺件。他從未離開伊特納斯如此之久，現在竟有些想不起來那個地方是什麽模樣。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