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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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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宴

“阿斯塔西亞,我現在可以告訴你。不過我相信你心裏早就非常清楚,只不過我頭一次把話說開,即便是這樣我還是要說,而且我認為今天不可不說。打一開始我就對你沒什麽感情,現在依然如此。”

“你是說,你從來沒有愛過我嗎?”

“是的,阿斯塔西亞,我正是這個意思。”

“一點兒也沒有?”

“一點兒也沒有。”

“什麽樣的愛都成,你從來沒有愛過我?”

“我對你沒有一丁點兒的感情。”

“在愛丁堡也沒有愛過嗎?”

“沒有。”

“你在職業培訓時,因為辛苦得吃不上飯,我常常拿著溫好的黃油酥餅在愛丁堡皇家醫院門口等你,然後我們一起坐上馬車,我看著你在車上吃酥餅。三年前的十二月十三日那個晚上,愛丁堡下了十英尺厚的大雪,你出來時看見我站在雪裏,一下子把我抱起來,直到我坐上馬車,一直回到家,雙腳都沒有落地——那時你也沒有愛過我?”

“沒有。”

她哽咽著好不容易與威廉斯說完了這一番話,哭得連聲音也沒了,眼淚像一汪泉水那樣從她的眼眶裏淙淙湧出,她起伏的胸脯上,精致的領頭上都閃爍著熒熒之光。

史密斯子爵夫人站起來,扶著她的肩膀把她從威廉斯和史密斯子爵之間奪了過來。“阿蓋爾先生,你說的話有點過分了,不管怎麽樣她都是一個女人。”

“史密斯子爵夫人,不是所有女人都只能在謊言和愛情裏過一輩子。如果阿斯塔西亞足夠聰明,她自己也能幸福地過完一生。此外,我比她更希望她能找到生命中她真正缺失的那一半靈魂,一個能讓她在餘生都由衷快樂的人。”

我真想不到,威廉斯只要將他那種自說自話的習慣拿出幾分對付任何一個人,都能化身為完美的詭辯大師。只要他願意,光憑這條三寸不爛之舌,不出一個月他也能成為倫敦最富盛名的大狀,遠近聞名的法律代理人。

史密斯子爵夫人仰頭看著阿斯塔西亞·阿蓋爾。“我們到房間裏去休息會兒。”

阿蓋爾夫人嘴唇嚅囁了幾下,好像說了句什麽。史密斯子爵夫人顯然也沒能聽清,她那嬌小的身段不得不踮起腳來貼近阿蓋爾夫人的臉,真是難為她老人家。不過我也聽見了她重覆一遍的話。

“我哪兒也不去,就在這呆著。”她那雙那流著淚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威廉斯。我不明白我分明很清楚她在威廉斯身上帶有一種很強烈的目的,我卻依然會覺得她可憐。我是一個見不得美人落淚的人,恐怕再多看她幾眼,我的心就要碎了。

我以前不能理解為什麽飛蛾總要撲向燭火,我把那群寧願做牡丹花下死的風流鬼稱為世界上最愚蠢的人,最油鹽不進的癡呆患者。事實殘酷地證明,就算所以的一切清楚地擺在你眼前,你仍會有所選擇地偏聽偏信,甚而自欺欺人。如果史密斯子爵愛上的是任何一個其他的女人,不管她是何出身,我都會心懷感動地祝福這對新人。

反觀史密斯子爵,心如刀絞一詞無比清晰地寫在他臉上,他那雙不時擡起的結實的胳膊無比渴望將阿斯塔西亞擁入懷裏。他手裏還握著阿蓋爾夫人摘下的珠寶首飾,好像那些都是阿蓋爾夫人的一部分。

我看著威廉斯,他也瞟了我一眼。他臉上帶著是大不同於往日的得意神情,他意氣風發,好像自己是個周旋於各個貴婦之間的交際達人。他的神情讓他的相貌看上去也與往常有很大的出入。他開始註重外表,打扮雖不入時卻經過精心考量。外套和馬甲上令人吃驚的平整顯現出一種誠實的熱忱。他還用毛刷仔細刷過皮鞋,也打了蠟。頭發再也不是亂糟糟地一把抓在一塊兒,根根可見的紅發在燈光的照耀下顯出一種金屬的光澤。以至於在他進門後的第一眼,我沒能認出他。

他把禮帽拿在手裏,分別向史密斯子爵和史密斯子爵夫人打了招呼,戴上帽子大步流星地往門口走去。阿蓋爾夫人一楞,提起裙子就追了上去,一把抱住威廉斯。

她貼著威廉斯的臉頰說了句話,威廉斯沖史密斯子爵說道。

“真抱歉,史密斯閣下,她說如果我今天不把她帶走,她寧可在這兒死了。”

“您快把她帶走吧,你們簡直是一雙連體兒。”史密斯子爵夫人不甘示弱地喊了回去。

“史密斯閣下,阿蓋爾家的大門將永遠為您敞開,考慮到阿斯塔西亞翻臉比翻書還快的秉性,我認為這也是她的可愛之處,想必您也有所領略。等到她哪天心情正好,我一定去信給您。登時您再接她回府也不遲,不是嗎?”他“哈哈”笑了兩聲,把阿斯塔西亞帶出了大門。

我再見到威廉斯,是在兩個星期後的一次宴席上。

當時切爾西有一位非常有名的夫人,她的丈夫是聲名顯赫的德文郡公爵卡文迪許的第五個兒子,在印度獲得名望和封位後,如願以償地進入上院與所有血統純正的繼承人們平起平坐。現在的卡文迪許夫人是他的第二任妻子,她給他生了兩個兒子。大概十年前,丈夫終於可喜可賀地患肺癆去世,從那個時候開始,比起德文郡公爵夫人或者是卡文迪許太太,她更樂意別人喊她萊娜。

跟她在一起的人總是很自然而然地喊她的名字。她酷愛文學和藝術,在皮卡迪利大街有一間自己的俱樂部,專門用來舉辦文學藝術沙龍。她用億萬家產去競拍斯特恩和司各特的手稿、奇彭代爾的手工家具、弗朗西斯科·戈雅和弗裏德裏希的畫作。她沙龍的客廳裏放滿了鎏金的家具,以至於找不到落腳的地方。墻壁上琳瑯滿目的浪漫主義畫像叫人根本猜不透墻紙的樣式。

她仿佛一得空就會在書桌面前寫信給所有的詩人和將要成為作家的人。她廚房裏的鍋爐總在火上,晚餐的佳肴也都騰著熱氣。我數不清有多少三流的和偉大的文學創作者在她的茶會上朗誦過他們拙劣的處女作。萊娜可能並不真正具備能識別巨著的慧眼,盡管她那麽熱愛讀書。她把兩個兒子都送進了牛津大學,就是希望他們能在文學上開花結果。

可她從來沒有在哪一個作家成名之前找準方向,她頻繁宴請那些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用最殷切真摯的話語稱讚他們出不了版的小說。她的讚美可能不是虛偽的,因為她一直都非常努力地學習修辭和文學理論,而他們哪一件作品在她看來都不分伯仲。

但是三五年過去之後,這些人在出版了一兩本沒有任何水花的集子,仍然回去給街頭小報寫薪水微薄的噱頭報道。

萊娜一直為此樂此不疲,我覺得我這樣的人太過功利,喜好用庸俗的雙眼以地位衡量每一行文字的實際價值。事實上萊娜可能僅僅享受跟文人墨客打交道的過程,因為她註定無法與聰慧掛鉤,那麽理所當然追求那些自己所不曾擁有的美德。任何人都可以白日做夢,一天到晚不思考任何事,只是沈浸在不切實際的幻想中。

這是一種相當愉悅的事,不上不下的人向來很羨慕那些沒有上進心人。他們四處玩樂,無所事事,從不感到恐懼。

我有幸收到過幾次萊娜的請柬,因為苦不堪言的考試,都無緣那間金碧輝煌的俱樂部客廳。所以當她再次邀請我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一口答應了。

我換上了一身貼合的燕尾服,給頭發認真抹了蠟。

“你這樣子真像古風時代準備拉到市場上拍賣的高級奴隸。”當我經過客廳的時候,瑪麗的聲音冷不丁從桌子那頭傳來。

我告訴她我要去參加萊娜·卡文迪許的晚宴。

“天。”她的神情跟活吞一整只蜘蛛一樣,“你最好別是被她給吃了。或者在廚房裏給那個大肚子廚師把下水一掏,直接就切成塊放進鍋裏燉個入味。”

“你真是個小氣鬼,你以為所有人都跟你一樣是個職業巫婆。”

“你真該慶幸我不是個巫婆,否則你現在就不會四肢健全地站在這兒。”

其實我對探究為什麽瑪麗不喜歡萊娜這一問題毫無興趣,整個大英帝國能贏得她歡心的人用一只手的指頭就數的過來,耶穌基督和我們那兩位嚴父慈母就已經占了三個空位。

我走出家門,坐上馬車,一路叮叮當當來到了皮卡迪利大街。一個著裝幹練的女仆把我領進最外面一間房間,替我掛好帽子和手杖。不出一會兒,萊娜那張經常印在報紙上的大臉就出現在我的面前。

她的脖子細得像根竹竿,我甚至感覺它隨時會因為承受不了腦袋的沈重而折斷。她做了一個很新潮的發型,把頭發卷得跟美國女郎一樣,又盤在頭頂。她額頭和眼角浮出了皺紋,但頭發卻烏黑油亮得反射出人的倒影。她用兩只纖長的手緊緊抱了一下我的胳膊。

“查爾斯·伍德先生。”

我被她渾厚高亢的聲音所震撼,不由得十分高興。我跟著她走進另外一間更大的房間,我以為會見到許多知名熟悉的臉孔,其實整張餐桌上只坐了三個人。馬克·戴維斯是一名風景畫家,有時也給一些爵士夫人和銀行家太太畫像。他的畫作不能說是不好,只是一眼會讓人感覺奇怪,或者說是低俗。他的畫可能出現在任何一戶有著能掛等身肖像畫的墻壁的家庭,但絕對不能指望有朝一日他的畫能出現在哪座博物館裏。

他的面相也跟他不多見的肖像畫一般,黑色卷曲的八字胡下隱藏著神秘的笑容。他身邊坐著一個一直垂著頭的黑發男人,我後來知道他是哈裏·倫納德。他坐在座椅上的時候看起來十分陰沈,就像任何一個在苦思冥想精妙絕倫的劇本的作家一樣。他走路的時候也從來不擡頭正眼看人,他家有十個孩子要撫養,他所剩無幾可支配的時間中大部分都在這種冥想中度過。

他當時並沒有看我,我覺得這個鼻頭塌陷,眼睛長得很開的人面目可憎,也沒有主動打招呼的意思。我與戴維斯點頭致意後,把目光投向了第三個人。他坐在長餐桌的另外一頭,一開始我完全沒註意到還有這麽個人。等我看清威廉斯·阿蓋爾的臉,我感到十分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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