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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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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藉

我們去看望了那個可憐的女人。她當時斜躺在鐵架床上,形容枯槁,臉色黃白,脖子上有許多腫塊,呼吸得很吃力。我以為她久病纏身,威廉斯告訴我這是斑疹傷寒的典型癥狀,不讓我們靠得太近。

我只在門口駐足了一小會兒功夫,就回到走廊上漫無目的地散步。伊莎貝拉似乎冷靜了很多,正扶著門框與威廉斯交談著什麽。她聲音不大,身體因為仍有些激動的情緒而顫動。

我見威廉斯從門前讓開,讓伊莎貝拉進了病房。不多時,她從裏面出來,臉上帶著不知是新是舊的淚痕,已經被風吹幹了。斯萊克醫生有些憂慮,終於還是跟了過來,他跟伊莎貝拉說了一會兒話,大多與她姑媽的病情有關,還提到了後事與埋葬地。最後,他把我們三個送到了醫院沿街的入口。

我們跟隨伊莎貝拉來到了布倫特福德,這裏有家費用很高的精神病院,由加德納·希爾醫生經營。而不幸的是,在我的時代,精神病院已經成為了“無需經由訴訟程序即可輕松擺脫令人生厭的另一半”的“文明標識”。

把彼方打上精神病的烙印,從而“片葉不沾衣”地脫離現有婚姻的行徑當然可恨,開具精神異常證明的精神科醫生也可謂是安樂版的“人道泯滅”最善始善終的詮釋了。

據我了解,英國醫生這一群體集千奇百怪的矛盾和過於覆雜的要素於一體,以至輕而易舉地就能構成一幅英國全景圖。他們的身上同時表現出傲慢虛榮、貪財好色、研桑心計和悲天憫人。嚴謹的治學之道與別有用心的圖財害命可以毫不沖突地印刻在一個靈魂上。品德高尚不代表著醫術高明。好心辦壞事式的害人性命固然能喚醒庸醫的良心,卻又不敵麻木不仁的自尊。道德敗壞的唯利是圖者也不得不為幾個金幣救死扶傷。

這個群體的內部總是硝煙四起,有良知的醫生最痛恨的不是政府,而是同行,或者認為這兩個詞語的性質也沒什麽兩樣。生性敏感的英國人一旦身患疾病,寧可去指望上帝。剩下那部分與其說是指望醫生,不如說是實在沒有禱告的力氣,只好期盼這群拿著合法殺人執照的劊子手最後發發善心,替代他們去向上帝告罪。

我對醫生這個行業並沒有額外的偏見。我相信這一團體(尤其是精神科醫生)雖不乏臭名昭著的拉德克利夫之流,也一定存在千千萬萬為那些真正需要醫治的群體奔走呼號的好人。我認識的這兩位不輸阿維森納的良醫,就是最好的佐證。

我之所以有如此文不對題的感嘆,而且認為這是有必要的,是因為這跟接下來發生的事不無關系。同時我也深刻認識到,哪怕是擁有好生之德特性,能與耶穌基督比肩的醫生,在那張寫滿無私與好學的面容之下,仍有醞釀邪惡的可能。忠厚善良之輩的憤怒,往往比殺人越貨的惡棍來得更為可怕。

呆在剛才趕路的車廂中,完全是一場煎熬。威廉斯照例緘默不語,可伊莎貝拉不是哭喪著臉就是把頭埋進臂彎裏。而我是個閑不住的性格,事情還處在一團迷雲中,但誰都不願意貢獻實情,這簡直比要我的命還殘忍。好不容易抵達目的地,我總算是看見了點生活的希望。

希爾夫婦當時不在病院,看門人見到我們,立刻站了起來。我向她介紹我與阿蓋爾醫生的身份,她的神色變得更加狐疑。當伊莎貝拉慢吞吞地出現在我們兩個的身後,誤會似乎解開了。看門人主動搭起了話,“來做什麽?”

伊莎貝拉面色有些訕訕,“這位是,伍德勳爵的公子。”

“哦!”看門人故意制造了一聲驚嘆,可看我們的神情卻沒有任何變化。

“這一位是阿蓋爾醫生。”

“威廉斯·阿蓋爾。”威廉斯脫帽示意,他連見我的時候都沒脫過禮帽。

看門人上上下下把他看了好一會兒,不發一言。

“能行個方便嗎?”威廉斯問她。

這個坐在扶手椅上也板直腰桿的老婦人,滴溜著一雙黑漆漆的小眼睛,她把伊莎貝拉望了望,側身讓開一條道。

伊莎貝拉率先走了進去,威廉斯其次,我在最後。可等到威廉斯準備邁上臺階時,看門人像鬼魂一樣冒了出來,擋在他面前。

“你不能進去。”

“什麽意思?”

“意思很明顯,這是希爾先生的私人宅邸,謝絕外人拜訪。”

真是千鈞一發,我像是能感知到危險,無故躲了一下。恰好威廉斯突然把手杖夾在腋下,險些在我下巴上開個洞。

“是的,這位先生是家屬,”伊莎貝拉一把將她拉住。威廉斯盡管個頭不高,也能俯視這兩個女人。我不知道他此刻是什麽樣的表情,直到小個子老婦人的鐵面裂開一道縫,她的肩膀也毫無征兆地抽動了幾下。隨後她為威廉斯讓開路。

威廉斯點了點頭,繞開她們兩個,轉瞬間就消失在樓梯拐角處。我見此情狀,連忙追了上去,那老太婆好死不死地攫住我的肩膀。

“先生,你未必是家屬了吧。”

我使了下勁,竟然沒能掙開,而恰逢此時,通往二樓的樓道裏竟然傳來了年輕女人的尖叫。我註意到伊莎貝拉發白的臉色,我知道已經不能再等了。

我急中生智,從口袋裏摸出一枚金幣,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丟了出去。肩膀上的力道消失了,我一邊往樓上跑,一邊不忘回頭對那看門人喊道:“現在總不能不是了吧!”

“布倫特福德病院永遠為您這樣的紳士服務!您明白嗎?僅限於紳士!”她毫不客氣地喊了回來。

我哪還有與她爭辯的閑情。火急火燎地尋找威廉斯的身影,到走廊盡頭的病房時,門肆無忌憚地敞開著,裏面又傳來瓷器破碎的響動。

我闖進房門一看,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腦門,下巴幾乎要掉到地毯上。

主角是威廉斯和一對青年男女。那個女人,我很難形容,她的臉龐叫一頭秀發蓋住,身上只披著一件威廉斯脫下來的大衣。她蜷縮在帕拉第奧式桃木床的一角,那頭卷曲的發像液體黃金一直淌到了床鋪。

另外一個男人跌在床邊的地上,他腳邊是一只摔得粉碎的釉瓷盤。他鼻頭紅腫,一只鼻孔在流血,他正用手刮來蹭去,卻怎麽也止不住。和衣冠楚楚的威廉斯相比,他像個尊嚴掃地的醜角,唯一的作用就是給人提供笑料。讓我最為絕倒的是,這個做著萬人唾棄的不齒之事的男人,還尤為英俊,他身材也很高大,縱使姿勢狼狽,肩膀的線條依然流露出文藝覆興式的優美。何況,我認識他。

諸位觀眾,我知道懷有這種想法非常不道德。尤其兩邊都是我的朋友。可我真是費了好大的力氣,窮盡了古希臘的真理,才不叫自己發笑出聲。可只要你不屬於一板一眼的無趣之人,你肯定也會和我陷入同樣的困境——在這場下-流版的包法利夫人面前,這實在由不得你。

首先,為愛情發狂這件事本身就不符合威廉斯的形象。任何有一個理智的人熱切喜愛“仲夏夜之夢”之類愛情游戲都不太合時宜。跨入愛河的人要麽是瘋子,要麽就是傻子,智者的愛也必須是理性的,就像醫生的手術刀必須不帶任何政治立場那樣,這是大家長久以來默默遵循的規則。

我的另外一位朋友,史密斯子爵艾爾弗雷德·肯特,作為皇家學會和地質學會的考古專家,早年就刊登過《關於地質學類上的歷史分期問題》與《巨石陣考察》兩篇垂名青史的巨作,更毋庸說他是我選擇地質專業的契機。也多虧了法國人接連把他的兩位父輩一炮送上西天,否則他大概也不會年紀輕輕就高高興興地做上爵爺。

如果兩個受過教育、風度翩翩的理性之人為了一個女人撕破臉面,大打出手,像荒野的獅子那樣撕咬在一起,那整件事情就不可控制地滑往了風趣橫生的境地。

眼下愈演愈烈的家庭喜事,其幽默性幾近到恐怖的程度。我正強忍笑意——光是做到這點就已十分辛苦——想要說些安慰雙方的話好讓他們自願草草了事。可威廉斯似乎註意到了床頭圓桌上閃著寒光的餐刀,盤子裏甚至還有半塊即將融化的黃油。他三並兩步走了過去,毫無猶豫地握住刀柄。這下我的瞌睡終於醒了,我慌亂地想要把他喊住。

可還不待我眨眼,一切早已塵埃落定。刀刃貼著子爵的顴骨,紮進了他身後的墻紙,發出雷鳴般的可怖巨響。子爵瞪著他那雙藍眼睛,一動也沒動,鼻血又從另外一個孔裏稀稀拉拉地落到他雪白的襯衣上,我從來沒見過一位子爵蒙受如此屈辱。我一想到今日的所見所聞恐怕要引起全倫敦記者的嫉恨,又沒良心地開始覺得一切都充滿了樂趣。盡管如此,我還是走了過去,安撫他的後背,看看他能不能站起來。除非威廉斯再得理不饒人地把叉子丟過來正中子爵的心窩,那麽他今天姑且保住了性命。

這時候,伊莎貝拉也趕了過來,同我一起查看子爵的情況。他簡直像一頭驚恐的野鹿,叫獵-槍嚇丟了魂。

“噢,是你,伊莎貝拉……”

艾爾弗雷德仿佛見到死去的親人那樣高興。

“可憐的老爺,看看你現在這樣子。”

伊莎貝拉如喪考妣地落起淚來。

他們兩個你一言我一語親切問候,在房間的一角奇異得形成了一個溫馨圈。

我總算是想起來在哪兒見過伊莎貝拉了。她是子爵府邸上的廚娘。一到留宿的時候,子爵總是叫她做米飯布丁給客人吃。以至於我一度把那裏當作“安樂窩”。

我偏頭看向威廉斯,他正要把那個女人抱起來,可突然間,奇怪的遲疑打斷了他的動作。這時的威廉斯,仿佛被魔鬼附身般的古怪。他臉色僵硬,做著一些毫無意義的詭譎動作。譬如他捏住她的下巴,使勁拍了拍她的臉頰,左右各兩下,好像在集市上隨意地挑揀水果。之後他嘴裏喃喃著詭異的詞句。

“這不正常。我完全搞錯了,我搞錯了嗎?”

說著,他湊到她身上去,拉住那桿白如面團的胳膊,翻來覆去地檢查。我不是有意窺視,可威廉斯實在沒有把她當作人的意思。我太好奇了。

“不是在這裏。”

他又說了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就把她丟開到一旁。金發的女人如同一具軟綿綿的屍體,從床沿滑下去,滾落在地。

我對這個場面感到害怕,我不希望某一天再見我的朋友時,是在監獄裏。

威廉斯直勾勾地盯著我,叫我心裏犯怵。我站起身來,順著他剛才的動作望去,看到那個女人的相貌,不由吃了一驚。畫框裏的那名女子,像倒伏的水仙花一樣貼在威廉斯的腳邊。威廉斯從她身下抽開腳,正作勢要走。我搞不懂他究竟意欲何為,好像他體內有兩個截然相反的靈魂正在打鬥,名為“冷漠”的那一個此時顯然占盡上風。我一臉不可思議地望著威廉斯。

“阿蓋爾夫人?”

這句話好像喚回他的理智,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轉身把阿斯塔西亞抱起。

我拿起圓桌上的餐布,胡亂地替子爵抹了抹鼻子,又丟給了伊莎貝拉。威廉斯已經走得不見蹤影。我也就顧不得許多,急急忙忙追了出去。

等我跑到樓下,我發覺我的馬車不見了。氣急敗壞簡直無法形容我當時的感受。馬丁·布萊特,我那名隨叫隨到的敬業車夫,我此前根本看不出他是個吃裏扒外的伊阿古,我恨不得詛咒他連人帶車一起開進泰晤士河裏去。

好在我及時攔到了一輛出租馬車,我二話不說跳到了車頂。

“看到前面那輛四輪箱式馬車了嗎?金頭發車夫的那個,追上去,跟它走。”

“你好,先生。”

車夫一臉訕笑地望著我,連韁繩都沒提起來。

我氣得要命,又馬上掏了掏口袋,可裏面是空空的。我真想不到有朝一日,我會在錢上面認栽,我把我那塊懷表交到他手裏。

“我只收現金,先生。”

“可它值二十鎊!”

車夫無所謂地聳聳肩。

“在我典當它的時候,他們會說我是個小偷,然後把我逮起來交給警察。”

“你看著,我只是個出門沒帶夠錢的可憐丈夫,就在剛才我見到那個奸夫正和我的妻子不成體統地登上了那輛馬車。”我說得肝腸寸斷又氣憤不已,幾乎流下眼淚。

他把懷表交還到我手上,我只好絕望地跳下車子。

“你坐進車廂裏吧,先生。”

這一句話勝過天降福音,誰說需要情感共鳴才能引出善良一面的人不是好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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