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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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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第二天一大早江言就依約又來到了潘仁旭的家裏, 她一進門就看著已經整裝待發的老人,看著格外的精神。

潘仁旭一看到江陽就樂呵呵地說:“小江來了吃早飯了嗎”

“可得吃點,咱們今天得去好幾家養蠶的地方看看, 這做絲弦啊原料是最重要的。”

江言點了點頭說:“好,潘老師,不過我還有點別人事情想請您幫忙。”

一聽這話潘仁旭想也不想直接應下來:“你說,有我這老家夥能幫上的就行。”

江言拿了一張剛簽下的租賃合同遞過去:“麻煩潘老師跟我搬這裏去, 離很近,就在隔壁一點。”

“主要是跟你學制弦肯定要上一段時間,我就租了這房子, 房子很大,我們也住不過來, 想著您一起過去, 還能多點學習時間。”

話雖然這麽說, 其實江言就是想給潘仁旭換個好環境,卻又不想他覺得虧欠。

潘仁旭戴著老花鏡看了看那合同上的地址,正是他家附近的一座大宅子。

他在這裏生活了幾十年自然知道租金價格, 他也聽出來了江言的用意,正想拒絕,又聽江言說:“那邊院子大, 也方便我們操作。”

這話一出, 潘仁旭看了看自己的小院子,確實不適合。

他嘆了口氣, 看著江言:“你啊……”

這小姑娘還真是會勸人。

江言立馬笑道:“潘老師這是答應了那我幫您收東西。”

有陶五和小明,又因為離得近, 他們很快就搬好了家。

等收拾好,潘仁旭就按捺不住了:“好了, 咱們該去看蠶了。”

江言連忙答好。

他們上了車,潘仁旭就開始給江言上課了。

“小江啊,你知道咱們做絲弦要的是哪種蠶的絲嗎”

江言也是做了功課的,馬上就答:“柞蠶。”

得了這個答案潘仁旭的臉上立馬露出愉快的笑來:“對!就是柞蠶,這其實是一種野蠶,《禹貢》上記載,古青州貢“檿絲”,是一種“山蠶之絲”,當時的青州繳納檿絲是為了用來做琴瑟。”

“我師父當年為了研究這檿絲到底是什麽蠶的絲翻遍了古籍,後來在《齊名要術》裏得到了答案。”

“檿絲特別強韌堅牢,裏面記載其“中琴瑟”,意即就是可以用於制作絲質琴弦。”

“這絲弦啊的絲啊,首要就是要堅韌,不能一彈就斷了吧”

江言點頭,她知道這些在他們現在隨便一搜就能得到的答案,在當時需要這些前驅者做出很多的努力才能真的考究出來。

這也是知識傳承的意義。

很快他們就到了郊外,這邊住著的都是一些養蠶人。

因為現在真絲服飾的發展,這些養蠶人的日子其實過得都不錯。

江言扶著潘仁旭下了車,他看了看路又一次感嘆起來:“我也是十多年沒有來這邊了,也不知道我那些老朋友們還在幹這行沒有。”

說到這裏他臉上又多了點惆悵,十多年前他徹底不制弦了。

他尋著記憶往裏面走,來到了一間房屋門口,他敲了敲然後喊:“馮成!在不在啊”

隨著他的聲音,很快就有人來開門了,只是開門的是一個中年人,他臉上先是有一絲疑惑,然後才恍然大悟:“潘叔是你啊!你好多年沒有來過了啊!”

潘仁旭也認出來了眼前人:“小二子”

說著他回頭告訴江言:“這是馮成的二兒子。”

他又問:“你爸呢”

馮二一臉悵然:“唉,前幾年就走了,他年輕時候太累了。”

潘仁旭一楞,他看著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房子,只能感嘆一聲知交半零落。

馮二也不想太掃興,馬上說:“潘叔,你今天怎麽想著來了”

潘仁旭這才回過神:“我來買絲。”

這話一出馮成的臉上露出一點尷尬:“買柞蠶絲”

他是知道潘仁旭是做什麽的,他以前小時候就經常看到他來家裏找他爸爸買絲,那時候他可算是他們家的大客戶了。

潘仁旭把頭一點:“是啊,我這……”

他想說這是他徒弟,可是又覺得不合適。

人家江言好好一個博物館館長,來給他這個窮匠人當徒弟那可太天方夜譚了。

他看了看江言,也想不到怎麽介紹她,就見江言上前一步說:“我是潘老師新收的徒弟,和他學做絲弦的,今天特意來買原材料,您只管給我們最好的就行。”

潘仁旭一聽“徒弟”而子眼眶就有些熱,卻不住點頭:“對,給好的!”

馮二一聽這話臉上的尷尬更明顯了。

他糾結了好一會兒才說:“潘叔,您也是我們家老熟人了,我就不瞞你了,咱們這一片所有養蠶戶的柞蠶啊都被人家霓虹給包了。”

“不是我們不賣你,是真的沒有。”

“您也知道前幾年蠶絲生意不好做,好幾家咱們省內的真絲廠都差點倒閉了,也是靠霓虹那邊讓他們代做正絹才回了點血的。”

“所以啊,那些廠去年幫著牽線,就讓我們把柞蠶絲都給賣霓虹了。”

所謂的正絹其實就是一種特殊織法的真絲面料在霓虹的名字。

而這些廠原本生產的是屬於華夏的另一種傳統織物,在華夏被稱為花蘿。

不過由於市場和利潤問題,現在反而是霓虹那邊對於真絲買的使用更廣泛了,很多華夏的真絲紡織廠家都在幫霓虹代工正絹。

這是市場決定的。

潘仁旭一聽這話臉上就有些急了:“一點沒有了”

他本來還想挑些好品質的嘗試一下,但是現在是連買的餘地都沒了。

沒有原料他拿什麽來做這絲弦啊。

馮二滿臉歉意:“這都簽合同了,確實不能賣給您啊。”

江言想了想說:“蠶絲賣不了的話,你們這還沒有吐絲的蠶總能賣一點給我們吧”

成品沒有,那也就只能從最開頭起了。

馮二道:“這倒是可以,但是給你們你們也養不來啊,而且吧,這柞蠶不好養,就怕你們拿去也吐不出好品質的蠶絲。”

江言想了想自家那喝水都能變異變貴的魚,決定試試。

大不了……就讓家裏一龍一貓抱著睡試試!

這時在江言腳邊的黑貓突然察覺到一絲危險氣息,他仰頭看向江言,背上的毛炸起——

這財迷是不是又在想什麽坑貓的主意!

潘仁旭心裏也有些猶豫,他是跟著他師父養過蠶的,知道這有多難。

他剛想勸江言,就聽她一錘定音道:“可以。”

馮二沒有想到這人真要買,又說:“潘叔,這真不能怪我不告訴你們啊,就算要賣,我也不能把品相做好的給你們……”

他也沒辦法,人家合同裏寫了的。

江言點頭:“沒事,有就行。”

大不了她拿回博物館裏放幾天,她覺得就算一頭豬放進他們博物館肯定都能變成小金豬。

潘仁旭看著江言這麽篤定,也沒有潑冷水,他好像看到了當年他師父在研究絲弦制法時候的樣子,他那時候也是什麽都願意去嘗試,哪怕明知道會失敗。

他依然記得他師父那時候的口頭禪:大不了就是失敗而已。

馮二見潘仁旭也沒有異議,這才從家裏拿了工具:“走吧,我帶你們上山,現在柞蠶還都在樹上呢,野蠶可不興養家裏。”

“你們這帶回去也得找棵柞樹才行……”

馮二絮絮叨叨一堆,終於取了好些品相沒有那麽好的蠶給他們,還拿柞樹葉包好。

等做完這一切他才看向潘仁旭:“潘叔,我爸還在的時候偶爾還是會念叨您不做絲弦可惜了,知道您重新做了,其實我也挺開心。”

“畢竟這是咱們華夏的東西,我還記得當時去您家聽到那些裝上絲弦的琴發出的聲音,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我們養的蠶吐的絲還能被做成這樣的東西。”

“你們要加油啊。”

說著他又悄悄挑了幾只品相好的蠶給他們放進去。

潘仁旭沒有說話,只低著頭,他想起十幾年前放棄做絲弦的時候,馮成其實來勸過他。

當時馮成說:“蠶絲不行,咱們就換好點的,現在養殖技術也是在不斷提高的,你怎麽就不做了呢”

“你不做難道等著別人來做你看咱們那些真絲廠,估計過幾年就全是給霓虹代工正絹的了,做花蘿的不會剩幾家了。”

“這可是我們華夏的傳統東西啊!我們不做,別人可是等著來拿啊!”

馮成說得對。

江言看潘仁旭不說話,也就幫他回答了:“放心,我們一定會做好,我們的東西不可能有別人比我們做得更好。”

說完,江言和潘仁旭拿了蠶就往回趕,潘仁旭檢查過馮二給的蠶,幾乎都是即將吐絲的,他一路都有些緊張,生怕它們出點什麽問題。

等到了家,潘仁旭就開始忙活起來,他從家裏拿來了許久沒有用過的養蠶工具,經過仔細清理晾幹之後才開始把這才蠶放進去。

“接下來,就是等它們吐絲了。”

潘仁旭滿頭大汗,但是格外興奮,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做些他最愛的事了。

江言見他累了,於是就讓他先進屋休息。

等潘仁旭一走,江言立馬對陶五道:“快!把它們送去博物館“進修”一番!”

按照現在這才蠶的成色,估計是出不了好絲的。

他們現在時間緊迫,只能用點極端方法了。



潘仁旭一晚上睡得極好,所以早上也起得格外早,他心裏惦記著那些蠶,一起來就去看。

此時天還沒有大亮,一點天光乍現,但是大部分還是灰蒙蒙一片。

他走向蠶房,卻發現那裏隱隱約約有一點亮,不刺眼,也不是特別明亮,是一種格外柔和的亮,不仔細看也可不出來。

他馬上加快腳步,剛一進去就發現那些蠶居然吐絲了!

而且那光的來源正是那些絲繭!

潘仁旭激動地上前檢查,他雖然認不出這是什麽絲,可是憑他多年選絲的經驗就能知道,這絕對是最上等……不,是極品的絲!

此時他也顧不得其他,立馬如同一個小年輕一樣在院子裏喊了起來:“小江!快來看!咱們的絲!成了!”

還在睡夢中的江言一聽這一嗓子噌的一下就翻身下床,她穿著拖鞋跑過來看了那絲繭,眼裏也寫滿了驚訝。

這就是他們博物館放了一夜還真就成了

她小心翼翼地問道:“這絲的質量”

潘仁旭一臉激動:“肯定是極品!”

說完他又警覺起來:“不行,還是問問馮二!”

說著他就給馮二打了電話。

電話那頭的馮二一聽他們昨天才拿回去的蠶就結了繭,還有光,他掛了電話就趕來了。

他一進門二話不說就紮進了蠶房,起先他本來以為這就是吐的黃金蠶絲,心裏還有些可惜,因為這個蠶絲雖然比白蠶絲貴,可是柔韌度不太好,絕對的不能用來做絲弦的。

可是等他仔細觀察之後才發現這不是黃金蠶絲。

他稍微抽了一點絲到指尖稍微拉了拉,臉上就露出驚訝,他馬上開口問:“潘叔!你們這怎麽養的帶回來之後做了什麽”

潘仁旭以為是這絲有什麽問題也緊張起來:“……什麽也沒有做啊,就照老辦法給放好。”

馮二見他也一臉茫然只嘆一口氣:“這可是極品絲啊!我反正養這麽多年蠶還沒有見過這麽好的絲!”

“潘叔,你們這次做絲弦肯定能成了。”

潘仁旭一聽這話先是松了一口氣,下一秒就笑上眉梢。

“好啊!看來這次我們運氣不錯啊!”

他們這種做極為看中原材料的手藝的人就是需要一點運氣的。

碰到極品原料那可是可遇不可求啊。

江言在一旁卻在想,他們博物館這風水……要是放點什麽寶石進去,是不是也能提升品質啊

那她這不就賺翻了

就在她又在做著發財夢的時候,黑貓一尾巴把她扇醒。

她低頭看著黑貓豎瞳,不用他開口說話她就知道玄哥又在罵她財迷了。

幹什麽!這年頭想發財都不能想了嗎

江言努努嘴。



有了原材料,潘仁旭很快就開始教江言制弦了。

第一步就是剿絲。

所謂的剿絲就是將煮熟的蠶繭的繭絲順序抽出的並使之抱合成生絲。

潘仁旭準備好了工具,然後一邊做一邊教江言。

他教學的時候極其嚴肅,這也是跟他師父學的。

“我師父當年覆刻絲弦的時候發現《詩經·召南·羔羊》記載有“素絲五紽”、“素絲五緎”、“素絲五總”等不同的名稱,這應該是指因繅絲繭粒數不同而形成的不同粗細的生絲。”

“而繭數不同,絲的粗細和韌度也會有不同,而我們做絲弦,最重要的就是韌度。”

“在古代計算蠶絲的粗細有嚴密的單位標準,按《詩傳名物集覽》說蠶之所吐為忽,十忽為絲,五絲為聶,十絲為升,二十絲為總,四十絲為紀,八十絲為繌”。”

“所以我們在繅絲時候,不僅要多繭數,還要細致地將若幹根繭絲集緒合並成一根較粗的生絲,殘留在繭絲上的絲膠將它們粘合一起。”

說到這裏,潘仁旭才察覺自己說得實在枯燥,怕把江言嚇跑,趕緊找補:“就以你最熟悉的文物來說,東周時期湖南長沙楚墓出土的絲織物經緯線的繅絲繭粒數為7—10粒,在荊州采石場楚墓出土的一件服飾中,可以非常清晰地數見一根絲線中包含著16個單絲截面。因為蠶在吐絲的時候是同時吐出兩根單絲,因此這16根單絲來自8個繭子,即繅絲繭粒數為8。”

“所以我們剿絲時考慮到制作絲弦的強韌需要,除了精選蠶絲外,還有意識地加大繅絲繭粒數。”

他一邊說一邊操作,就見那隱約泛著金光的絲線在他手裏被拉成漂亮的生絲。

潘仁旭做得格外認真,江言在一旁看著,只覺得這一刻殘忍的時光好像稍微溫柔了許多,他好像一瞬間年輕了起來,像是當年跟著他師父一步步覆刻絲弦時候的樣子。

他手腳格外麻利,整個過程為抽絲、盤絲、分絲、染色、上膠、晾幹、拉伸這許多環節都做得格外地有條不紊。

只是這一做就花了差不多半個月時間,他們終於迎來了最重要的環節,那就是檢驗和試音了。

先前做得再順利那也只是過程,而現在才是檢驗結果的時候。

如果在試音階段,絲弦斷裂或者音質不好,那就代表他們失敗了。

潘仁旭也很緊張,他其實是經歷過無數次在這一步功虧於潰的,因為制作絲弦就是這樣,不到最後這一步,誰都不知道成品如何。

他從家裏拿來了一張他師父當年用來試音的琴,他十分熟練地給琴上弦。

等弦上好,他將手放到琴弦上卻又猶豫了。

他想了想還是擡頭對江言說:“小江,還是你來。”

說這話的時候他聲音都是抖的。

江言十分理解他現在的心情,答了一聲“好”就坐到了琴前。

她並不會彈古琴,只稍微提弦一撥弄,第一聲琴音格外清亮,但是結實。

她面上一喜,卻聽潘仁旭道:“繼續。”

江言又繼續彈了起來,她雖然是在亂彈琴,可是彈出的音調居然並不難聽。

她覺得這應該是這琴弦好,正覺得這次應該是穩了,突然一根絲弦崩開。

而且是從中斷裂的。

江言一楞,一旁陶五卻皺眉看著她手道:“師父。”

江言這才回神:“沒事。”

手是沒事,可是絲弦有事啊!這才彈幾下就斷了啊……

潘仁旭長嘆一聲:“失敗了。”

他就知道,十幾年前他都不行,現在怎麽可能還行呢

他有些愧疚地看向江言:“小江啊,抱歉啊,我這老東西不中用,可能幫不了你了。”

說著他轉身進屋就收拾了東西,江言開口想勸,卻見他那頹唐沮喪的樣子,把嘴裏那些有些蒼白的話又給咽了回去。

她的安慰沒有用的。

江言只能跟著去送潘仁旭回了家。

等她再次回來看到桌上那琴弦心中還是疑惑,到底是哪一步出問題了呢



這天晚上,江言輾轉難眠。

起初她確實只是為了修覆號鐘,可是等真的見到了潘仁旭之後她想的卻是希望這一門絲弦技術能重新被覆興。

可是現在結果告訴她不可能。

江言心中有些惱火,壓著這口氣怎麽也睡不著。

直到半夜她幹脆從床上坐了起來直接訂了去京市的票。

她準備再去京市那家檔案館碰碰運氣。

江言一路奔波來到了京市檔案館,這次她熟門熟路的上了二樓。

那些書靈一見她來了,便格外激動。

“江館長又來了”

“江館長這次想看什麽啊”

“江館長再給我們寫幾個字吧!”

江言看著這群依舊活潑的書靈們直接開門見山:“我這次想查一查關於今虞琴弦的資料。”

她話音剛落,一本叫做《華夏絲制品考察》的書跳到了她面前。

不知道為什麽這本書的封面有些泛紅。

它扭扭捏捏道:“江館長,你可以幫我寫一張情書夾在那本《華夏算數典抄》裏面嗎”

“”

江言楞住了,你小子真是心比天高啊!你居然喜歡數學啊

她默默給這本書豎起了一個大拇指算是對他這場盛大的愛情的肯定。

就……真厲害啊。

“可以,不過,內容你來啊。”

她可學不來什麽情書。

《華夏絲織品考察》立馬歡呼:“好!其實我已經想好了!就是想找個字好的……”

“……”

那她要是今天不來,它得等到什麽時候

就在這時APP傳來提示。

【《華夏絲織品考察》等書籍向館長發出連線邀請,館長是否同意。】

又是這熟悉的藍牙模式,江言這一次直接點了同意。

下一秒她就迎來了更熟悉的黑暗。

“小潘,來。”

江言聽到有個聲音在說話,她睜眼發現自己是在一個陌生宅院裏。

而她的面前站著一個中年人,他穿著一身青灰色長衫,面前擺著許多工具,在他不遠處,年輕的潘仁旭正一臉激動地跑過來。

“師父!你研究那絲弦成功了”

江言看著這麽年輕的潘仁旭心中十分感慨,她也知道另一人應該就是他的師父,那個早在好幾十年輕就將華夏傳統絲弦覆刻出來的第一人——

方裕庭。

他說著一口努力靠近普通話的吳儂軟語,發音格外特殊,江言聽起來格外費力。

不過勉強還是能聽懂。

方裕庭擡手就敲了敲自己唯一弟子的腦袋:“要是這麽輕松就好了,你師父我也不用天天這麽茶飯不思了!”

“不過啊,我這確實有點新發現。”

方裕庭臉上帶了點笑,卻在看向徒弟的時候變得嚴肅起來,他像個抽學生背課文的老師一般問:“北宋仁宗的《琴書所記》上面怎麽說纏弦的啊”

突然被考試的潘仁旭呆了呆,小眼睛往旁邊一瞟,在方裕庭手又一次要落下的時候趕緊答:“我知道!師父我知道!別打腦袋啊!會傻!”

看到這裏江言不面開始慶幸潘仁旭教她的時候還是很克制的。

至少沒有動手打頭!

方裕庭道:“那你說說”

潘仁旭識趣地退後一步開始背:“第一弦用一百二十絲分為四股,用秦子四個,每個重五兩,省秤黑錫為之以鐵為莖……”

他背得搖頭晃腦,聽起來還是順暢。

只是下一秒,方裕庭又屈指用指節對著他腦門就是一敲:“背天書呢”

“讓你背這些古籍是希望你理解,然後將它們覆現出來!不是讓你死記硬背的!”

潘仁旭捂住額頭連連點頭。

就見方裕庭解釋道:“按照書中描述,纏弦似乎不需要借助紡車,僅僅依靠熟練的人手左搓右合、簡單的工具和一定的技巧,就可以造出好弦。”

“這之中最關鍵的就是技巧。”

方裕庭說著就拿出一個竹筒和七片小竹片。

這些道具江言在潘仁旭那裏卻是沒有見過的,難道就差在這裏

這麽重要的步驟潘仁旭應該不會忘記的啊……

方裕庭一邊操作一邊說:“用舊竹筒卷,則須和竹筒煮也。令先用木一段,長四寸許……”

他說的也是那《琴書所記》裏的內容,只是他是手腦配合,他說的每一句都對應著他正在做的動作。

江言在一旁看得入迷,卻見方裕庭突然停下了。

江言順著他目光看過去,就見一旁的潘仁旭已經靠著旁邊的墻打起了小呼嚕。

“”

潘老師!你年輕時候就是這麽不靠譜的嗎

方裕庭操.起一塊木片就對著他腦門一敲:“你昨晚上山打老虎去了”

潘仁旭迷迷糊糊答:“昨天晚上看書太晚了。”

他不是不刻苦,反而是太刻苦了,他師父只有他一個弟子,而他著實不算天賦太強的。

只能以勤補拙了。

不過他還是小聲嘀咕了一句“師父,反正你就是在做嘗試……”

方裕庭聽笑了:“你的意思是等為師成功了再教你”

“不是不是……”

潘仁旭趕緊擺手。

方裕庭冷哼一聲:“滾進去睡覺,以後晚上早點睡。”

他語氣雖然兇,卻是實打實在關心潘仁旭。

得了應允,潘仁旭摸著腦袋:“那師父……我去了啊”

方裕庭沒有回答他。

等潘仁旭走了,方裕庭才拿出來一些新的生絲。

江言看出來了他是在從做絲弦的第一步開始。

她是看過潘仁旭完整的制作絲弦過程的,這要是再看一次方裕庭的應該就能對比出兩人制作過程中有哪裏不一樣了。

不過……方裕庭現在好像還沒有成功。

江言也很有耐心,她站在一邊看著方裕庭一步一步反覆琢磨。

日升月落,冬暖夏涼。

江言就這樣在這間小院子裏看著方裕庭用了幾年的時間只做這一件事。

這幾年看下來,她都已經對制作絲弦的一些技藝爛熟於心了。

有時候她在旁邊看著那些不斷重覆的步驟都有了一絲厭煩。

可是方裕庭卻是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重覆著,而潘仁旭也一直跟在他身邊,幾乎沒有一刻休息。

白天他跟著方裕庭要麽是到處尋找原料,要麽是翻古籍尋找蛛絲馬跡,要麽就是不斷重覆制作。

晚上,方裕庭都睡了,他卻依舊在挑燈學習。

他好像不知疲倦一般。

而方裕庭也一樣。

為了制作琴弦,他累出了很多種慢性病,身旁人都說他這是瘋魔了。

要知道他早在之前就是蘇州有名的琵琶弦制作大師了,他根本不需要研究絲弦。

可是他卻為了覆刻這傳統技藝,放棄了很多。

江言想:也許就是因為這樣,他們才能最終成功吧

這些大師們,都有著持之以恒的信念和堅持的動力。

這些才是他們華夏工匠最值得敬佩的。

這天江言依舊是在旁邊看著,她甚至已經能背出步驟來了。

可是這一次,方裕庭的神情卻有一些不一樣。

他難得露出了幾分期待來。

他將做好的絲弦上在那把用來試音的古琴上,他是會彈古琴的,隨手一撥弦就是一串美妙的音符。

江言欣賞來一陣才驚覺,今天這弦居然沒斷

要知道之前這些被做出來的弦可都是撐不過幾次撥弦就會斷的。

畢竟絲弦不比鋼弦,其制作難度上最難克服的一點就是怎麽讓其堅韌。

要知道蠶絲又細又軟,要將它制作出琴弦,也只有華夏的先人們能夠想到。

方裕庭也註意到了這一點,他臉上閃過幾分驚喜之色,他改單手撥弦為雙手撥弦,也加入了一些技巧。

絲弦依舊沒有斷。

一旁的潘仁旭直接咋呼出聲:“師父!是不是成了!!”

方裕庭停下手說:“……好像是。”

不過他不能肯定,又說:“咱們再試一次!!”

說著他們就又行動起來。

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兩人做了一堆琴弦,沒有一份失敗品。

一向註重形象的方裕庭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臉上帶著笑:“成了!絲弦成了!”

江言在旁邊心裏也跟著高興,可是卻也有一個疑問升起——

方裕庭剛才制弦的步驟和潘仁旭和她一起制作的時候沒有任何區別啊。

潘仁旭幾乎是一比一在覆刻這方裕庭的方法。

可是為什麽他會失敗

難道是因為蠶絲質量可是他們使用的蠶絲是還在博物館裏用靈氣滋養過的,不可能會有質量問題啊。

這一點馮二的反應也可以證明。

那問題出在哪裏

江言開始一步步回想剛才那些細節,而這時,APP跳出來提示。

【書籍內容已完全展示結束,連線即將中斷。】

“”

怎麽比她家APP的閱讀模式還坑啊!你這樣不行啊!還想不想她幫忙寫情書了啊

信不信她就給寫半份啊

可惜江言的吐槽沒有任何用處,十秒後她看著在自己面前蹦跶的那本戀愛腦書籍,滿臉無奈。

幫它寫好情書之後,江言又坐上了返程的飛機。

她一路都沒有說話,腦子裏一遍遍在回想著方裕庭制絲弦的細節,一定是有哪裏被她遺漏了。

就在這時,空姐過來詢問她要喝什麽,江言想也沒想直接答:“礦泉水,謝謝。”

這話剛一出口她就楞住了。

對……是水啊!

方裕庭制作絲弦的時候,不管是煮絲分絲還是纏絲的時候,用的都是他院子裏的井水!

而潘仁旭用的是自來水。

就是這麽一個看起來格外細小的差異了!

江言心裏一陣激動,雖然不知道這對不對,但是至少是有一個方向了。

一下飛機她立馬開始查潘仁旭所在的地方的關於水的變化。

然後她發現,在方裕庭去世後,今虞琴弦制弦的地方經過了兩次搬遷,而當地的水廠也改良過水處理的模式。

有變化,就說明有變量!

說明這可能就真的是突破口!

江言立馬就去了潘仁旭的家,她行色匆匆連門都沒有來得及敲。

“潘老師!”

此時的潘仁旭正在屋子裏整理自己以前的筆記。

他本來想的是自己就算收不了徒弟,有這些筆記流傳下去,以後萬一有人有興趣也可以把他們今虞琴弦的制作手藝傳承下去。

只是現在他覺得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

就連他自己按照師父教的來都做不出成功的今虞琴弦呢,還指望別人看這些筆記學會

還是別丟這個人。

他準備將筆記給燒了。

只是這還沒有來得及動手就聽到江言的聲音,他探出頭去,就聽江言又說:“潘老師!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出現制弦失敗的!”

“……”

潘仁旭的臉上閃過一絲尷尬,然後又隱約有了幾分氣憤。

他不知道江言問這個是為了什麽,難道是嘲諷他只能做失敗品嗎

可是他又知道江言不是這樣的人,他只是自己是在遷怒。

他只能壓在這怒火說道:“……是在我們第二次搬遷的時候。”

那次之後本來他能穩定制作的琴弦突然開始出問題了。

開始還是很少的一些有問題,後來卻變成了十個裏有七八個都不行。

最終他也只能放棄了。

江言一聽這話面色一喜:“對上了!潘老師你們第二次搬遷是不是十七年前”

那時候正好是水廠二次改進濾水和凈水技術的時候,加入一些新的東西的投放。

潘仁旭滿臉疑惑,江言直接說道:“潘老師,您的技術一直沒有出問題!您是方老先生最好的學生。”

畢竟他的每一個步驟都和江言所看到的方老先生的制作步驟一模一樣。

潘仁旭神色一僵:“不……是我砸了師父的招牌。”

他想起十幾年前那些對他失望的人。

他不止一次聽到有人在背後說:“唉,也不知道方先生為什麽就收了這麽一個徒弟,他們今虞琴弦這塊招牌算是被他砸了。”

而他最後選擇放棄也是因為他師父當年好友氣憤地指責他讓他的師父斷了傳承。

他確實讓他師父斷了傳承啊。

如果他當年學習的時候再努力一點……

江言看著陷入了回憶裏的潘仁旭說:“不是您的問題,是水!”

就在這時潘仁旭的房間裏的電話響了。

他沒有反應過來江言說了什麽而是轉身先去接了電話。

電話那頭一個人說道:“請問是潘仁旭潘先生嗎”

“很抱歉打擾您,我們是霓虹丸三公司,我們一直仰慕方老先生的絲弦制作手藝,現在我們覆刻出了他老人家當年那樣的絲弦。”

“我們想邀請您來親自看一看。”

潘仁旭聽著電話那頭還在不斷說著的話臉色一白。

他做不出的琴弦,被霓虹人做出來了。

他還有什麽顏面去面對九泉之下的師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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