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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十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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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十八·下)

“怎麽了, 秋秋?怎麽這樣急。”

秋沅沒有說話,只是搖了搖頭,心腔裏柔軟又熱烈, 催促著她踮起腳尖, 去抱他吻他。

她的身體忽然攀上來,周恪非被撞得輕輕一跌, 但又很快把她穩穩托住, 容納進舒適安全的懷抱裏。

纖瘦的兩只手腕, 勾纏到他頸後, 目光中裝著尚未傾訴的語言,很輕很慢地觸到他眼底。

周恪非覺得意外,對秋沅突如其來的熱情感到困惑。但很快, 又湧起一股受她垂愛的欣喜。

低眉斂目, 微垂著臉,將她接入更深的親吻中。

門什麽時候在身後闔上, 誰也沒留意。周恪非後退幾步, 陷進沙發絨軟的靠墊裏。

上下位置頃刻調換,秋沅騎坐在他腿上,低頭與他兩額相貼。熱的, 微汗的皮膚,幾乎連眼睫也膠在一起。

兩只手捧住他凜冽的頜骨, 像從溪流中掬起一捧水。

回來的路上, 短短幾分鐘。秋沅仔細梳理周蕓所講述的一切,已然明白過來。

周恪非對她的了解, 如此細致通透。他太懂得她, 如同懂得自己的呼吸。多年來他做了太多,從不往外吐露, 也只是怕她覺得虧欠,怕她想要盡力補償。

周恪非離開體面光鮮的家庭,離開原本璀璨的人生坦途,走一條未知的荊棘遍布的路。他自己擁有的不多,但全部都奉獻給她。

卻不願秋沅為此背負絲毫壓力,所以瞞著忍耐著,再苦也吞下去,什麽也不讓她知情。

既然這樣,那秋沅也不說破,順著他的意思,假裝自己一直蒙在鼓裏。

終究是,不想浪費他的千般體恤、良苦用心。

“周恪非。”

“嗯?”

“我想……”

想什麽呢?

想鼓起失而覆得的勇氣,想再次相信,在這麽漫長的歲月裏彼此想念,如今他們再也不必分離。

可是又總覺得,也不用趕得那樣迫切,那樣急。

畢竟這一次,他們還有很多很多時間。

秋沅生性堅韌,筆直向前走,生平少有懊悔的情緒。

但後來的她無數次後悔過這時作出的決定。

“想什麽?”他問。

久久等不出回音,周恪非又開口,音色低靡:“什麽都行。”

“沒有。沒什麽。”她沒有說出口,臉貼下來,偎在他的心前,輕輕說,“明天去蔣阿姨那裏,別開車了。”

周恪非從善如流,頷首應允:“嗯,好。都聽你的。”

薄唇親在她臉上、手上,一寸寸的,像是啄食,眷戀又隱約貪婪。

他的嘴唇被她的皮膚占據,用眼睛在深深地笑。

於是第二天,久違搭了公交車。對周恪非來說,是有點陌生的交通模式。

秋沅看著他低頭,認真研究著車票的定價區間,雙眼純湛有光,竟然透出一種可愛的稚拙。

她抿抿唇,不由會心一笑。

從市中心開過去,路途並不算太遙遠,只是交通擁塞,還是用了不少時間。

車上滿滿當當擠的都是人,周恪非一手拉著吊環,一手空下來,緊緊給她握著。這一路上,他從沒松開過她的手。

今天的日光這樣好,所有建築都形狀清晰、黑白分明,從視野中慢慢向後退去。

秋沅本是看著窗外的,卻始終感覺到一股視線,黏在這邊,動也不動。

是兩個梳高馬尾的女孩子,十五六歲年紀,都穿育英的校服。

兩個人肩挨著肩,就坐在離他們最近的座位上,兩雙尚存童稚的眼,眨也不眨地盯著周恪非看。

從中學起,秋就知道周恪非是好看的。

挺拔,整潔,禮貌,又英俊非凡,是對女生很有吸引力的男孩子。

察覺到自己的註視被她發現,其中一個兩腮迅速粉紅起來。赧然半天,還是鼓起勇氣,遲疑著小聲問:

“哥哥,你是……你是周恪非嗎?育英的,那個,周恪非?”

局限於他們幾人之間的音量,但周恪非聽得很清楚。

他歪了下頭,神情溫和,耐心地回答:“嗯,以前是‘那個’周恪非。現在不算了。”

另一個女孩子小呼一聲,眼仁晶晶亮起來:“真是你!育英沒人不認得你。就那幾個老班,天天拿你教育同學。說什麽,你以為你是周恪非呀。還有什麽,你要是周恪非,我肯定不會罵你……”

聽到這裏,他淡淡笑了。公交車微微顛簸,將笑容搖得悠遠而模糊。

“不要再有第二個周恪非了。”他說。

兩個女孩不認識秋沅,但嘴裏甜甜的,連聲叫她“哥哥的女朋友”、“漂亮姐姐”。

雖然知道還並非如此關系,但他和她都沒有出聲否認。

公交站設在河邊,兩個人從人群裏穿行出來,攜手下車。

多年過去,河邊長石凳替換成了木料,又經過翻新,刷了曾清漆,下方隱隱透出樹紋。

夕陽落上去,在木頭的痕裂裏潰溢開來,影影綽綽,是光的肌理。

兩人看在眼中,都有些惘然,似乎不約而同回到了過去。

蔣阿姨還住在當初那個老房子。

年頭太久了,樓體外立面已經剝蝕,蛀滿瘢痕,像一顆齲壞的牙齒。

小區綠化區域不少,因為常年無人打理,長成滿目荒雜的禿黃。空氣緩慢流動,卷起落葉和草絲,茸茸亂亂混作一團,形成風的纖維。

樓下走著個女孩,也穿育英校服,背著書包低頭前行。

後面跟了個男生,沒走幾步,就去扯她書包帶子。

那女孩回頭,一雙長眼瞪開了:“你別跟著我,我說過了!”

男生腳步停下,聲音卻沒停:“蔣容融,你玩兒老子?”

秋沅認識這女孩。

她走得快了一點,上前去到女孩身邊:“這是你朋友麽?”

“不是。”蔣容融搖頭,涼涼地瞥那男生一眼,眼神很冷靜。

男生眼見有大人出現,悻悻走開了。

蔣容融沈默著,帶他們上樓。拿出一把舊鑰匙,吃力擰開幾近銹壞的門鎖。

蔣阿姨的女兒早年意外離世,留下年僅一歲的蔣容融無人照料。父親另娶他人,也不願帶個拖油瓶,就交給蔣阿姨撫養。

眼下,蔣阿姨正在做飯,聽見有人回來,紮煞著沾滿面粉的雙手,從廚房探出頭張望。

“容融趕緊來幫忙。我得抓緊時間做飯,你媽媽快回來了……”

蔣阿姨罹患阿爾茲海默癥多年,前期惡化得厲害,好幾次把秋沅和蔣容融當作陌生人,想報警來抓這些“闖入者”。

最近這段時間,病情倒是趨向平穩,也可能是沒有太多壞下去的空間了。只是偶爾會忘記秋沅,也會頻繁覺得自己的獨生女尚在人世。

她視線路過秋沅,一時沒認出來,有些困惑的樣子,最終停在周恪非臉上,卻驀然變了臉色。

“好孩子。我認得你,好孩子……”

蔣阿姨忽然從廚房走出來,掌心在圍裙上搽抹兩下,就去握周恪非的手。

今天怎麽會有這麽多人都認得周恪非?

秋沅只當是蔣阿姨發病,神志混淆不清。對此已經習以為常了,她去廚房關了竈臺爐火,和周恪非一起細心地安頓好蔣阿姨。

蔣容融靠在斑駁脫落的墻裙上,冷眼看他們良久,自顧自從書包裏拿出習題,在餐桌上做起作業。

她是個孤僻不合群的女孩,從沒有朋友來家裏做客,也不與同學結伴而行。秋沅偶然擡眸望她,總是想到以前的自己。

習題冊的夾頁中,忽然掉落一張海報。

一眼就能認出,是周旖然所在的那個樂隊。

說是海報,不如說是自制的切頁,裁自免費發放的宣傳冊。

蔣容融馬上彎腰撿了起來,吹拂去上面的灰塵,很是珍惜的樣子。

秋沅沒什麽和孩子相處的經驗,以往來的時候,很少與她交流。眼下想說些什麽,意外嘴裏有點發鈍。

“你喜歡這個樂隊麽?”秋沅問。

蔣容融從習題冊中拔出目光,擡起臉來。

“我喜歡這個主唱,易燃。她很酷。”

說起偶像,她忽然健談,那種隱藏著小小快樂的語氣,又重新回到清淡的嗓音裏,“他們馬上要開演唱會,門票不到一小時,全賣光。……還好買不到了,如果還有餘票,又付不起錢,肯定是要比現在更難過的。”她嘟囔著,不安地說。

“很想去看麽?”周恪非問。

他的聲息不重,跟低垂的光線一樣,溫柔而昏暗的。

接著,他對蔣容融說:“如果秋沅姐姐也願意,我們就一起去,好不好。”

光線那麽弱,辨不清周恪非此時的神色,秋沅卻感知到他在看她。

他很細致,又貼心,輕和地對秋沅解釋:“還沒和你分開,就想要下一次約會了,秋秋。”

-郵件02-

親愛的女士:

感謝您在百忙之中寫下這封長回信。我的生活其實正在變好,或許吧。或許沒有。

對於您的擔憂,我多少有些理解。我沒有太多知覺,甚至也感覺不到特殊的悲傷和憂郁,可能是因為這些情緒如同飲食呼吸,已成每日常態。

以您所從事的職業,應該見過許多了,肯定明白這樣的狀態。不對勁,上一封來信裏您這樣說,而我自己其實是非常清楚的。

關於尋求幫助——謝謝您的建議。但是不行。

上一封郵件我談到,時隔多年,我與秋終於又回到彼此的生活裏。

一次偶然的契機,我聽到我的朋友蘇誤會我和她是戀人關系,而她很快否認了,態度非常堅決,想來是並不打算與我有任何情感上的牽扯和瓜葛。

這是她的權利,也是她應該做的。

我是不是忘記說?她現在有男友。關系穩定,應該在一起很久很久了。我離開的那十年歲月裏,他一直陪在她身邊。

是中學時代就纏著她的那個男生,成敘。他們起初是如何重逢的,我不得而知。

只知道他比我有過更多的時間,陪伴在她的身邊。

而我如今的身份,我和她的關系……我從來不敢仔細去想。

只知道我開始想要更多。

可是秋真的需要我麽?

這又是另外一個,我不敢碰觸的問題。

如果我像您所建議的那樣,去醫院尋求藥物幹預、或者找到心理專家進行治療,她會發現端倪,也可能念及舊情,把天平向我傾斜。

我不想破壞她的人生。她來之不易的幸福,哪怕因為我產生一絲破碎和一寸偏倚,我都會更加痛不欲生。

只不過,您的猜測十分準確,我有時候的確想要傷害自己。

不知道您還記不記得在裏昂的那一天,原本約好的面談推遲了一個月,我終於又一次走進咨詢室。您看到我的左手還被支架固定著,很是吃了一驚。

當我告訴您那場劫案的始末後,您雖然竭力保持專業,克制住神情最微毫的變化,但我仍能從您的眼睛裏看出來,您是在為我感到可惜和憐恤。

其實這沒有必要。恢覆的過程當然漫長而痛苦,一開始是疼,從手指鉆進心裏,疼完了變成癢,癢在每一粒細胞、每一根肌肉纖維裏面,是重新融成骨架皮肉的過程。

可是我有種麻木的痛快,像是一口氣撕下一塊新痂,暴露出濕紅的裏肉來——原諒我可能的詞不達意,只是我現在法語實在生疏,想象不到更多形容。

身體上的疼痛,創傷,折磨,竟然減輕了我思想裏罪惡的負重,讓我得到一些松脫和喘息。

如果最後我沒有應允那個出逃的決定,如果我沒有參與進她的人生裏,如果我沒有長久地註視她,如果最初我沒有與她相遇。

綿長的抽拉著的痛苦,在精神上刻出印痕,無可名狀。

昨天我遇到一位故人。是那位長久地照顧過秋的社區阿姨,姓蔣。

好孩子。她握著我的手,一對濁眼,聲音也不清透,囫圇含混地對我說,我知道你,好孩子……

蔣阿姨只能說到這裏,更多的細節,她無法順利回憶。

正因如此,秋以為蔣阿姨只是記憶混淆,認不清人了。

她並不知道,蔣阿姨和我曾是熟識的。那是當初在裏昂我沒有談到的地方。

秋車禍昏迷後,我不是住在醫院陪護床上,就是住在她的家裏。

如果您還有印象,她的媽媽心智並不成熟,沒有辦法獨立生活,也需要有人照顧。

她的父親卷走所有賠償款,得知了秋的病情,又想一勞永逸甩掉所有麻煩。

所以他打算賣掉房子,換成現金遠走高飛,一個人過上好生活。

很快他父親找來的人就上了門,他們的目的是把秋的媽媽趕出家門,清空房子,好用來出售。

這是她的家,她的媽媽,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後擁有的兩樣東西。我想要幫她守住,您應該不會對此感到意外。

一場激烈的沖突。我們寡不敵眾,我只能盡力保護好秋的媽媽。

我額頭上的傷疤是當時留下的。

而蔣阿姨,是送我去醫院的人。

如今她罹患的阿爾茲海默癥,卻恰好為我保守了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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