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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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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二)

姚淑雲這時候還很瘦,麥稈一般細小,還沒有長成一個健壯的女人。

江苔生將她背起,沒費什麽力氣。

她想應該帶她去醫院,又直覺這裏是一個封建、閉塞的小山村,流言蜚語隨時能像飛刀一樣使一個人遍體鱗傷。

於是她決定帶她回家。

回她的家,她未出嫁時候的、有她的父親母親的那個家。

高闊的夜空中,明月清朗。

江苔生背著姚淑雲,走在長長的田埂上。

她伏在她的肩膀上睡著了,眼淚卻止不住地流。

肩角被淚水浸濕,夜風一吹,江苔生突然感到一片冰涼。

“滴答”。

她止住腳步,一層一層的麥浪,隨風翻湧。

澎湃的回憶,將她們淹沒。

江苔生止住腳步,眼前清晰地浮現出了一男一女在麥地上撕打的場景。

她看不清男人的臉,卻能清楚地知道那個女孩是姚淑雲,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的痛苦。

在沒有一個人經過的麥地,重重的麥子為罪犯提供了庇護所。

男人肆無忌憚地將女孩打倒在地,將壯實的手掌伸進她的裙擺……

女孩哭喊著、嘶吼著,可是直到她啞了聲音,都沒有一個人能前來將她搭救。

江苔生捏緊了拳頭,怒火在胸口熊熊燃燒。

是誰?是誰侵犯了她的母親?

-

田埂的盡頭高地有一座黃土建造的房子。

姚淑雲的家就在那裏。

土屋亮著昏黃的燈,在漆深的夜裏靜默。

江苔生帶她回到那裏。

那裏很熱鬧,她見到了她的外公外婆和舅舅。

外公外婆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死了,舅舅後來去外地打工,犯了罪被判了刑,她幾乎對他們沒有記憶,自然也談不上什麽感情,就像,陌生人一般。

外婆坐在井邊洗衣服,外公靠著墻根嗑瓜子,舅舅在敞開大門的堂屋沙發上睡覺。

江苔生走上前去,想要張口時,突然理解了姚淑雲那副啞巴的神態。

這種事,真的是難以啟齒。

她努力地調整好了狀態,才發出聲音:“姚淑雲被欺負了。”

他們顯然是聽到了。

外婆拿著棒槌拍打衣服的動作停了一下,堂屋的舅舅撐起半個腦袋往外望了望,外公的瓜子沒停,然而他那蒼老而高深莫測的小眼睛看向了這邊。

他們聽到了,卻沒有什麽反應。

冷漠,漠然,外公的視線甚至帶著些蔑視,看著她背著姚淑雲上了臺階。

江苔生希望能有人幫她把姚淑雲送回房間,幫她擦擦身體,於是她又重覆了一遍:“姚淑雲被欺負了。”

她覺得他們看到女兒、姐姐這副模樣,正常的狀態應該是心疼和憤懣,可是沒有,他們什麽反應都沒有。

就好像她說的話是空氣,她和她是空氣。

背著姚淑雲跨過門檻,踏進堂屋,一個塑料瓶突然砸過來。

江苔生看向源頭。

舅舅躺在沙發上,光著膀子,看著電視,也沒瞧他們,吊兒郎當道:“跟你那相好約會回來了?”

江苔生沒說話,背著姚淑雲進了她的房間——樓梯下漆黑的一個小閣樓。

沒有門,只有一道簾子。

江苔生走進去,拉下一根開關線,昏黃的電燈泡亮起。

她把姚淑雲放在床上,床鋪談起的灰嗆得她直咳嗽。

樓梯是老式木梯,不時便會抖落灰塵下來。

骯臟、昏暗、狹窄,充斥著這方狹窄的空間,對於一個女孩子來說,這確實是個既無隱私又無舒適感的地方。

江苔生給姚淑雲打來水擦了身子,又換了身衣服。

姚淑雲躺在床上,全程閉著眼睛,也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昏過去了。

在她照顧她的這段時間,舅舅罵罵咧咧的聲音全程從外間傳來。

江苔生看著姚淑雲的睡顏,無形的淚痕似乎凝固在了她的臉上,是她總是皺著眉頭,一臉苦相。

她握著她的手,輕聲開口:“媽媽,你想去醫院嗎?”

姚淑雲閉著眼睛,搖頭。

“那好,你好好休息。”江苔生給她蓋了蓋被子,拿著帶血的裙子,掀開簾子走了出去。

“婊子。”

舅舅的聲音清晰起來。

江苔生頓了頓,慢慢地走到舅舅躺著的沙發旁,“你說什麽?”

“我說,她就是個婊子。”舅舅懶懶地掀起眼皮,吊兒郎當,“癡心妄想跟人家私奔,結果人家不要她,還在半路上被人□□了,活該,哈哈。”

江苔生鎮定地聽完前因後果,嘴唇幾乎都要咬破。

然後,她順手拾起一旁的鐵盆,“砰砰砰”地往舅舅的腦袋上敲。

男人一開始沒反應過來,反應過來後一躍三尺高,一把揪住江苔生的頭發,“小兔崽子,反了你了?”

在她說話的空當,江苔生的手也沒閑著,指甲直往他的臉上抓。

舅舅的拳頭就要落下,在江苔生眼前無限放大,卻突然被人憑空攔住。

蕭長矜將江苔生護在身後,一只手便將精壯的舅舅給推到在了沙發上。

“你……”舅舅的脊背狠狠砸在木質沙發的骨架突出處,他氣急敗壞地擡起頭,指著蕭長矜。

蕭長矜趁勢上前,一只手揪著他的頭發,另一只手將他的指頭往外掰。

“啊疼疼疼。”舅舅不由自主地跪倒了地上。

“再敢動她一下試試。”蕭長矜的眼神狠厲,警告意味分明。

舅舅訕訕地,低下了頭,揉揉自己的手指,賊眉鼠眼地覷著他們。

一直站在蕭長矜背後的江苔生發話了,她垂眼看著舅舅,聲音不帶任何感情,“蕭長矜。”

聽到她的聲音,蕭長矜的耳朵本能地動了動,如同犬只聽到了主人的命令。

“揍他。”江苔生道。

“好。”蕭長矜的拳毫不猶豫地落下,一拳一拳砸到舅舅的臉上。

江苔生知道,最初蕭長矜手下留情,是因為顧念他是她的舅舅,然而他說她的媽媽是婊子,這一點,任何人都不能夠忍受。

然後,她撿起那只鐵盆,將帶血的連衣裙放在裏面,端著走了出去。

外公的視線從她踏出堂屋門檻的那一刻便一直跟隨著她,他瓜子嗑夠了,捏起一團煙絲,用口水潤了潤,放在煙桿上。

看她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件貨物。

江苔生察覺到了,沒理。

她走到井水旁,外婆的旁邊,打起一桶水,放上皂角粉,開始洗衣服。

月暉清澈,瀉在庭院裏,溢進盆中的水裏,晶晶亮亮的點燃了那一抹血色。

刺眼,鮮紅的血,在江苔生揉搓的動作下,融化在了月色和水裏。

搓了幾下,水實在太渾濁了,她打算倒掉換一盆。

一直斜著眼睛看她的外婆有了動作,她叫住她:“哎哎。”

江苔生回過頭。

”別倒在院子裏,晦氣,倒去田裏。”

田野離這裏有近百米遠。

江苔生沈默了。

她看著外婆,叫了她一聲,“外婆,您難道一點都不心疼您的女兒嗎?她被人欺負了,一個人躺在樓梯下的角落,為什麽你們沒有一個人去看看她呢?”

外婆的嘴扯了扯,臉上橫七縱八的溝壑也扯了扯,看起來像是惡犬要攻擊人時候的樣子,然而她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將那渾濁冷漠的眼和扯動的嘴呈現在江苔生的面前。

江苔生將汙水倒在院子的排水溝裏。

自顧自重新打了一盆水,開始洗第二遍裙子。

她一遍又一遍地搓,卻還是搓不幹凈裙子上的印記。

那一盆水,裏面的波紋,突然開始旋轉起來。

她看著,頭越來越暈。

她跌倒在了一只有力的臂膀裏。

熟悉的感覺和令人安心的氣息將她縈繞。

“江苔生?”他的聲音透著溫柔的擔憂。

與此同時,她聽到了另一個聲音,嬌俏的、少女的聲音。

“這是我最喜歡的一條裙子,我要穿上它,去見我最喜歡的人……”

“江苔生,你要不要休息一會兒?”蕭長矜柔聲低語。

江苔生扶著腦袋,迷迷糊糊地推開他,“不,我要和媽媽在一起。”

那聲音,吸引著她進入另一個世界,探知屬於她母親的少女心事。

江苔生暈了過去。

清醒過來,她坐在一處高高的稻草堆上,和姚淑雲在一起。

姚淑雲穿著那條雪白的連衣裙,瞇著眼睛,看著遠方一望無際的田野。

她微笑著,滿臉少女的憧憬。

江苔生環顧了一下四周的環境,他們腳底下的這片麥田,與她昨天所感知到的,姚淑雲被強.奸的地方重合,一擡頭,她看到了高地上一塊巨大的石頭,上面刻著許許多多的名字。

字太小,看不清。

“姐姐。”江苔生緊張起來,拉住姚淑雲的手,“我們快跑。”

“不要!”姚淑雲奇怪地看她一眼,抽開手。

“為什麽不要?”江苔生著急道。

“我啊,在等人。”姚淑雲湊近她面前,調皮地眨了眨眼睛。

江苔生一楞,抿唇:“別等了,他不會來了。”

“你怎麽知道他不會來?”姚淑雲有些生氣,但她還是脾氣很好地解釋,“他說要帶我離開這裏呢,我們遠走高飛,到天涯海角,隱姓埋名過一生。”

江苔生凝眉,不知道要怎麽跟他說清楚。

姚淑雲指了指那塊大石頭,“喏,我們已經越好了,在紀念碑前見面,再等一個小時,他就來了。”

“你聽我說。”江苔生扶住她的肩膀,認真道,“我是從未來來的,我知道你的未來,他不會來,他騙了你,而你如果繼續等下去,會遇到非常不好的事情。”

她急得火燒火燎,姚淑雲卻顯然沒把她的話聽進去,她的手心溫暖,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悠悠哉哉道:“年輕人,別那麽著急,糟糕的未來也是可以改變的,而且,你來到了這裏,就已經改變了過去,你又怎麽知道未來會照本來的發展呢?

和阿姨一起等吧,我給你講講我和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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