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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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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明

江南初冬的夜裏,天空陰雲密布,不見星光,地上的映月山莊卻燈火通明,尤其是位於偏僻處的一方小院,燈火更是亮如白晝,到得午夜時分,屋內院中仍滿是忙碌的人影。

伴隨著丁丁零零的玉佩金飾相撞之聲,一個魁梧的身影闖入夜色中,他提著繁覆的袍子,腳下步伐片刻不停,帶起一陣風直沖入小院中,差點將門口捧著藥箱的弟子撞翻。

“盟主——”眾人見來者,紛紛行禮。

“別這麽叫,怪生疏的。”吳中友擺擺手,邊喘氣邊問道,“玉山怎麽樣了?”

“不知道,晌午就進去了,也不知道談坊主解毒解得如何了。”織錦答道。

其時,夏橙、懷無、賀來等人俱在檐下,目不轉睛地屋內,面上都帶著擔憂。屋中人影幢幢,懷夏坊的弟子忙前忙後,不時還有人端著帶血的盆子出來。

夏橙手中抱著一個長條形的大包裹,見吳中友風塵仆仆的模樣,問道:“你怎麽才來?”

“不說了,好不容易從微州逃回來,結果在淮州城裏碰見百花臺那幫叫花子在打架,自己人跟自己人過不去算什麽事啊,我勸了老半天才勸住。”吳中友一面抱怨著,一面大搖大擺地坐到院中的石凳上。

吳中友餘光忽見夏橙手中的包裹露出了一角,定睛一看,詫異道:“玉山把玄度送她的映月雙刀給你了?”

在眾人的怒目之下,他立即意識到方才說錯話了,慌忙捂住嘴。

夏橙默默將雙刀重新包好,繼續望著房中的人影出神。

杜雪衣最終仍決定用談紹的法子,以爭取能快點去京城。談紹依言做了安排,只用了一日便準備妥當。

在解毒之前,杜雪衣特地將夏橙叫了進去,笑著沖她說:“阿橙,而今我自身難保,現下闖得夠刺激的吧?”

夏橙紅著眼,一時不知道怎麽說才好。

杜雪衣見她如此,強撐著起身,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安撫道:“談紹說他有八分把握,但就算解了,之前跟你承諾的,讓你成為天下第一刀的事,約莫也是實現不了的......”

“玉山姐......”夏橙哽咽著打斷。

“噓,”杜雪衣伸出食指抵著唇,示意夏橙聽她講完,繼而將床頭的映月雙刀遞到了夏橙面前,“所以作為補償,我想把這映月雙刀贈與你。”

夏橙杵在原地,不肯接。

杜雪衣舉著刀的手已有些顫抖,她往前一步,語重心長道:“雖然你不適合用長刀,但這短刀卻有如是為你量身而造的,若用它,定能如虎添翼。而且,你以後要是遇上個會長刀的,兩人雙刀合璧......”

夏橙正想推脫,杜雪衣手上卻沒了氣力,雙刀立時脫手,萬般無奈之下,夏橙只能上前撈起。

杜雪衣的房門被猛地從裏頭撞開,夏橙的思緒驟然被打斷。

談紹那個小師弟慌裏慌張地跨過門檻,眾人見狀噌的一聲,全部沖上前。

“阿龍,裏面怎麽樣了?”賀來問道。

“快,快把錢牧找來!”阿龍一邊擦著滿頭的大汗,一邊緊張說道。

“錢牧?”吳中友不明所以,“他現在可是斬風堂的堂主,錢老的爛攤子還沒收拾好呢。而且人家現在在煙州,一來一回,至少得五六天吧?”

“究竟怎麽了?”織錦沈聲問道。

“蠱蟲有問題。之前雖已聽玉山姐姐、飛景哥哥、錢牧他們說了,但可能有一些細節被遺漏了,想問問他是不是還知道些什麽。”

“什麽問題?”

“嚴重嗎?”

“來得及嗎?”

“現在還不知道,師兄發現不太對,就說得趕緊找錢牧問問。具體怎樣,現下也不清楚。雖然我們對蠱不了解,但這麽多年,我們一直都在研究如何用毒抑制蠱蟲。而且都是百毒門的,我們也看出來這古怪絕不可能是談鳳幹的。”

“所以呢?”

“所以我們懷疑,梅大可能暗中動了什麽手腳。”

“我去找。”吳中友自告奮勇。

夏橙一把將他拽住,神色帶著嫌棄:“懷無已經去了。”

吳中友:“???”

夏橙面無表情:“他聽到要找錢牧的時候,就已經翻墻走了。”

***

杜雪衣時而昏睡,時而模模糊糊半醒著。

朦朧中,她感到四周氣味難聞至極,其中還夾雜著血腥。

周遭一直喧鬧不已,忙碌的腳步聲,水流聲,銀針與布摩擦之聲,鍋碗瓢盆碰撞之聲,後來遠處又傳來爭吵之聲,再後來又有哭聲、喊聲,直到最後索性都混在一起,完全分不清楚。

她睜不開眼,只隱隱感到窗外的日頭暗了又亮,亮了又暗。

杜雪衣感覺自己就像是個與周遭完全斷絕,毫無參與感的旁觀者,對於一切都有心無力,唯有心頭時不時傳來的劇痛,提醒自己仍留在這人世間。

直到後來,她半醒著的時候越來越短,她再沒有做夢,也再沒夢到李征鴻。

她仿佛墮入漫無邊際的黑暗,不見他人,不見己身,不見來路,不見歸途。

***

不知過了多久,處於混沌黑暗中的杜雪衣,忽的察覺到遠處隱隱若有光,她迷茫地往那處而去,隨即感到一股暖意註入心房,繼而流向四肢百骸,緩緩將疼痛驅散,同時也把她拉向光明。

頃刻間,周遭大亮,豁然開朗,柳暗花明,鼻尖香氣撲鼻。

恍如隔世,她睜眼時,一道晨光自窗欞落在床頭,令人見之心情明媚。眼神往下,只見床旁不遠處立著一個極大的背影,笨拙又忙碌,瞧著竟有幾分熟悉。

那人聽到聲響驀地轉身。

“林大夫?”杜雪衣的聲音有些沙啞。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林家寨的林大夫。

“玉小姐好呀,才幾個月沒見,您怎麽又把自己搞得亂七八糟的?”林大夫臃腫的身軀一屁股坐在木凳上,整張木凳發出即將崩壞的哀嚎聲。他面上堆滿了笑容,神情生動活潑,看不出半分擔憂之色,“寨主要是知道了,嗯......”

好像林未期知道了也不會怎麽樣,林大夫頓了頓,有些尷尬地笑笑,正想著換個話題聊。

“你醒了!”房中傳來另一個激動的男聲,嚇了杜雪衣一跳。

只見吳中友三兩步竄到床頭,面色竟有些蒼白,方才他坐的位置正好被林大夫龐大的身軀擋住,是以杜雪衣也沒註意到。

“林大夫可是厲害得緊,回春妙手的師弟果真名不虛傳。”吳中友滿臉興奮,使勁拍了拍林大夫的肩膀,其身下的椅子又發出絕望的哀鳴。

林大夫靦腆一笑,身子都坐直了,正想回點什麽,卻被吳中友打斷:“要是之前就知道他就在林家寨,我們還需費什麽功夫?懷無特地跑去煙州,到現在還沒回來呢。別人不知道就算了,玉山你怎麽也不知道?”

“其實我就圖個清凈,不想讓人知道。”林大夫謙虛道。

杜雪衣不禁回憶起在林家寨自己那方小院,自己被林大夫這個話癆吵得頭疼,而今又加上個吳中友,杜雪衣忍無可忍:“所以你是江南人?”

林大夫似乎沒聽到杜雪衣所言,繼續和吳中友一起搶著將這幾日的事情說了一遍。

杜雪衣沒力氣跟二人計較,索性安靜地豎著耳朵聽起來。

其時原來已是十月初八,距自己開始解毒已過了五日。十月初三晚,談紹等人發現蠱蟲不對,進而懷無連夜前往煙州找錢牧。

與此同時,杜雪衣的情況卻不容樂觀。談紹以毒制蠱的法子,因梅大這個變數而宣告失敗。據說,梅大給談鳳飼養蠱蟲的梅花瓣上,似乎帶著另一種奇毒,初時全然看不出來,然一旦想用毒將蠱蟲引回心臟,便出問題了。蠱蟲已非純粹的蠱蟲,更像是蠱和毒的結合物,即是蠱也是毒。這也是《百毒經》分裂之後,百毒門眾人的盲區所在。

若是多給幾個月研究,或許可能尋得解法,但沒時間了。而且以毒制蠱的法子已經開始,一切就都回不了頭了。

眾人也不知在期待什麽,輪流給杜雪衣輸真氣,如此絕望地強撐了一日後,消失了快半個月的林離竟然回來了,還帶來了師弟——林家寨的林大夫。

林大夫的到來有如天神下凡,不僅來得及時,還帶來了全新的解法,更甚者這解法不僅與談紹的方法不沖突,原理還頗為相似,只是用的藥不同而已。一個是用劇毒封住,一個是用奇藥和功法。

他的第一步,是用溫性奇藥配合內力註入心脈中,暖流自心臟流向全身,一方面將體內所有毒,包括蠱蟲的、談紹的盡數化開,並逼出體內,另一方面,蠱蟲喜暖,會紛紛朝心臟處聚集。待到時機一到,再用寒藥封住心脈,將蠱蟲困住,而蠱蟲遇寒便會進入休眠狀態,毒性自然也不會散發出來,屆時再把剩餘毒排出,便可無礙。

繞來繞去,就跟勾心鬥角的大戲一樣,杜雪衣聽著就頭大。

“不過這噬心可是奇蠱,我的方法雖然也可用,但時間會更長些。每隔九日需註入一次內力,直到九次之後,方可用寒毒封住心脈。”林大夫體型肥胖,又滔滔不絕說了許久,已是氣喘籲籲大汗淋漓,但他說時卻仍眉飛色舞,絲毫未有消停之勢,“這次真的太感謝銀刀門的人和吳盟主了。”

“哪裏哪裏,玉山表妹也算是半個銀刀門的人,說感謝的話,我們還要感謝林大夫及時趕到出手相救呢。”吳中友客氣地回應。

什麽叫半個?!!杜雪衣差點按捺不住要罵人,要不是因為自己沒力氣......不!要不是看到吳少剛給自己輸了內力,早就指著鼻子開罵了。

“玉小姐,你可別用太大勁啊。”林大夫見杜雪衣要坐起,趕忙制止,“您現在就是個藥罐子,不對,是個毒藥罐子,比您以前的身子還更虛弱呢。”

“虛弱?”吳中友一臉震驚地瞥了怒目圓睜的杜雪衣一眼。

“你是不是覺得四肢都十分沈重,甚至難以動彈,吹著寒風整個人就跟要倒了一樣?”

可惜,失了觸覺的杜雪衣對於林大夫說的這些,全部都感受不到。只在移動的時候,覺得心臟隱隱仍有些痛感而已,但和之前比起來,這點小痛簡直不值一提。

正想著,也不知林大夫是怎麽了,猛地站起,拍了拍胸脯,信心滿滿道:“放心,過了這幾個月,林某人保準玉小姐和以前一樣活蹦亂跳的!”

杜雪衣:“......”

“那,會不會有什麽後患?”杜雪衣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空檔,問道。

“我治過,他現在還很好,只是......”

“什麽?你只治過一個?!!”吳中友激動地跳起來,他這高大的身材可不是徒有其表,杜雪衣感到整間房子好似都震了震。

林大夫有些不好意思:“這不是重點好吧。”

杜雪衣難得對林大夫的話深表讚同。

“方法是理論,是最重要的。我研究了幾十年了,但要真遇上這種情況,哪有那麽容易啊?醫緣啊醫緣。”林大夫又把自己說激動了,雙眼炯炯發亮。

這表情杜雪衣見過,和第一次見他時一模一樣,他當時正感嘆自己居然吃了毒藥沒死。

杜雪衣剛對他有了一刻改觀,此時白眼都快翻上天了,忍不住咳了咳。

林大夫才想起她的問題,猶豫了片刻,神情有些古怪:“你和姑爺......怎麽樣了?聽寨主說,你們退婚了?”

“退婚?”吳中友嘴巴張得跟個瓢一樣,滿臉震驚之色。

杜雪衣不知為何會莫名扯到這個話題,幾乎也是脫口而出:“我跟他什麽都沒有。”

“那就好那就好。我當時聽了還痛心疾首呢,你們可是真的般配......”見杜雪衣剜了自己一眼,林大夫只得將到得嘴邊的話咽下去,覆又說道,“反正只要不成親就沒事了。”

“怎麽感覺你在故意刺激我?”吳中友聞言,一臉絕望地跌坐在椅子上。他和林泠的婚期就定在下個月,聽到成親一詞,立即又勾起了他的傷心事。

杜雪衣噗嗤一聲,幸災樂禍地笑起來,但心頭卻是一沈。

吳中友沒有聽出來,但她可不是傻,不能成親意味著什麽,她很清楚。

***

這之後,眾人也來看了她。待到所有人離開後,杜雪衣艱難地從枕頭底下取出一封信。

那是前幾日織錦帶來的,當時她聽織錦說餘玄度的信來了,其實是他寄了兩封信,有一封正是給她的。

杜雪衣將信攤開,娟秀的字體映入眸中。

——“玉山,今日京城初雪落,漫山素裹銀裝,然於石縫之中,卻窺得山花一朵。

——不知為何,見之,便急欲與汝說。

——待得春暖冰消,吾歸之時,山花開日,可願同游?

——玄度,元豐六年九月廿九日”

字跡很像上一封信,但銀刀門就是在江湖上送消息的,她只掃了一眼,便看出兩封信的寫信人握筆方式完全不同,力道的著重點也不一樣,決不可能出自同一人之手。

杜雪衣輕笑一聲。

知她時日無多,他終究是忍不住露出了情。

他雖然極力掩飾,但杜雪衣和他互通了這麽多年書信,又怎會察覺不到?又怎會分辨不出?

她幾乎肯定了。

杜雪衣緩緩將信放下,對著信上不知是誰的字淒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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