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蕉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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蕉鹿

***

夏日炎炎。

山谷深處卻並不炙熱,和煦怡人,不遠處的翦翦竹葉片翩飛,簌簌而下。

雀雁在蔚空中鳴囀,斑駁翳影時不時投照在紫陌上,甘棠背倚皺皮銀杏樹幹,站在涼蔭裏抱胸仰天。

先前隨帝君一同擊敗了夢之魔神,大勝凱旋,其他魔神畏懼於帝君的威勢,暫時按捺不動。提瓦特仿佛一片和平,商人都有時間走起商來了,可惜對於甘棠來說,沒架打的日子,就是百無聊賴。

甘棠慣常像往日一樣發呆,等著下一次她爹召喚打仗,她的同袍倒也不是沒請她去小酌,但好像也沒什麽去的必要。

除非帝君龍王邀約,她幾乎是不去的。

甘棠發著呆,看晴芳葳蕤,雲來雲去。說不出名字的淡湘花瓣在微風中飄落,大約是山茶花。她明黃的眸光剛聚焦在旋飛的柔瓣上,身側就響起熟悉的聲音:

“從夢之魔神那帶回來的那名夜叉,不去看看嗎?”

她陡然側首,與一雙金珀色的眼眸對上。

摩拉克斯不知何時已經悄然無聲地來到了她身邊。

鶯鳥嚦嚦,紅雨紛紛,沾濕她的榴裙一角。

比起她這種殺戮機器,帝君分明比她忙上無數倍,得閑的時間也少,居然還能專門來找她,他不是最近在忙商路的事嗎?

甘棠又轉了頭,她不感興趣地撇了下嘴:“夜叉是一般對孩子挺在乎,我又不是。”

摩拉克斯口裏的夜叉甘棠是知道的,夢之魔神奴役了一支的夜叉供她驅使,說是她的座下之犬,夢神將他們當做消耗品,所以征戰到在最後,就只剩下了一個。

是只小金鵬鳥。

小鳥與其說是少年,還不如說是個小孩。

夜叉向來繁衍艱難,人口不豐,因為業障,抑或是夜叉一族殺生的個性,夜叉們對新生兒也好,孩子也好,一向都是極重視的,因此那只小鳥一被救回來,呼啦啦一大群夜叉跑去窺探,也真是當真無聊。

“浮舍,應達他們都有去。”

摩拉克斯笑盈盈地補充。

說得好像別的夜叉要去的,她也得去似的。甘棠悄悄翻了個白眼:“那是他們族的,肯定會去看吧。”

浮舍,應達,伐難,彌怒,那不是東邊夜叉一族的佼佼者麽?夢之魔神也是在他們臣服摩拉克斯後請求他出手討伐的,不去看就有鬼吧?

再說了,她又和浮舍他們沒那麽熟,也就是浮舍自來熟要和她切磋,夜叉對打架來者不拒,打著打著就認識了,她也就對浮舍熟一點。

按某些仙人私底下的話,她就一孤兒。

雖說她有爹。

“……原本酒宴你還去一些,眼下卻是去也不曾了。”

摩拉克斯嘆了口氣:“自從若陀被封印後。”

甘棠抱胸的手僵了僵,她放下臂膀,開始低頭看地。有螞蟻從她黑靴邊爬過,她不自在挪了挪腳趾,依舊不發一言。

若陀龍王被封印就在不久前。

甘棠參與了所有圍剿,洞天封印也有她出的一份力,她對摩拉克斯的決斷並無置喙,那對於磨損過頭以致發瘋的龍王來說,被封印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揍她的人又少了一個,她應該高興才對。

“……和龍王才沒什麽關系,純粹是沒什麽意思。”

甘棠犟著嘴和摩拉克斯頂了一句。要是龍王在這,估計早給她話裏的桀驁不馴頭上一巴掌了,可惜龍王沒了。

摩拉克斯對於她來說亦師亦父,龍王對她來說就是她二師父。以往龍王經常拖她去仙人聚會吃吃喝喝,為此她都鍛煉出份好酒量,現在他人不在了,是沒什麽必要見什麽人,做什麽事。

不對,和這也沒太多關系,她和帝君一樣,都在伏龍樹下和龍王好好告別了。那小鳥就算以後會和她成為袍澤,戰場上點個頭多認識下名字就完了,就她爹天天喋喋不休,要她認識這認識那,不聽話還要挨揍。

“我給他取了個名字。”

摩拉克斯沒有說她什麽,只是像說趣事般與她提起,甘棠也就閑閑和他家長裏短:“取了個什麽名字?小小鳥?”

摩拉克斯笑了:“倘若他願意的話,也並無不可。他被使役的真名不可用,所以,我給他取名為‘魈’。”

魈?

最常見的“魈”是那群山精木客,但這個字還有個意思。

——苦難之名。

人生的苦難說也說不盡,畢竟倒黴起來沒完沒了。甘棠對這只曾經遠望過瘦骨嶙峋的小鳥興致缺缺,也就摩拉克斯慈悲為懷,螻蟻一樣的人能容,她也能容,夜叉們也能容。

甘棠方想敷衍說句名字還不錯——她同時還有點泛酸,她名字都沒讓帝君起,是自個起的。

不過她喜歡她自己取這個名字,就算啦。畢竟普通人類來找摩拉克斯為新生兒賜名,他也會欣然同意的。

“我看他,有些想起當初的你。”

摩拉克斯慢慢悠悠感慨了一句。

“我和他才不一樣。”

甘棠警惕地出聲抗議。她分明是家中獨女,這簡直像突然一天領回個二胎說是她弟,然後說所以你得好好關照他一樣。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摩拉克斯聞言低笑,他望向遠方的開得燦爛的山茶花。

赤艷流霞熠熠,忽而一朵整個兒跌落枝頭,直直墜下,落到塵埃裏去。

地上還有好幾朵。

“就像那些花一樣。縱然十分相似,那些花也是不同的。……就算他們開在枝頭,還是落到了地上。”

摩拉克斯平靜地說,甘棠也看山茶,她陡然開口:“就像龍王沒誰能代替一樣。”

“是的,就像他無可代替。”

摩拉克斯頓了一下:“然而即便墜落,枝頭也還會再開新的花。這便是歲月的道理。”

摩拉克斯沒有多說什麽,只是揉了揉她不怎麽光順的腦袋,留她獨自看花,好似以為她是睹物思人鬧別扭一樣。

就算這裏是龍王常來賞花的地方,也和他想的沒關系,她就是無聊散步走到這的,她爹總愛說些讓人聽不懂的話。

甘棠又低身盤膝坐了會,看花看到無聊,於是耍了會手裏的槍。等她考慮是不是要找個人去打架,天色居然已經暗下來了。

碧玉竹梢在明河下閃爍光瑩,夜色澈亮如水,晚風拂來,鬢邊碎發飄搖,甘棠把冬陵一收,準備再滿地瞎溜達一圈。

雖說這種時候她早進壺修煉去了。

哎,都怪爹他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

甘棠踏著月光,腳步沒停。

這片山谷多為夜叉居地,除去她宿在荒郊野嶺以外,還有不少夜叉像凡人一樣造了屋舍,受傷的夜叉也在其間,她沒一會便走到了安置那名叫魈的少年夜叉的屋舍。

倒也不是不知道被帝君抱回來的小孩住在那裏,她也從同袍下屬的嘴裏聽到過這小鳥的往事。

夢之魔神奴役夜叉一族不給食物,這小鳥據說是吃雪長大,在她爹懷裏浮舍懷裏小小一團,沒骨頭似的。

而且夢之魔神還逼迫夜叉殺死敵人或者無辜的人後,吞吃敗者的美夢,等夜叉醒來看到自己手刃的慘劇,業障會發作的極其厲害。

也好在這小鳥年歲尚輕,沒有激發出更多的業障,才得以保全性命。

她那時遠遠的在丹崖上睨了帝君懷裏的人一眼,那小鳥明明是昏迷著的,卻仿佛感到了她的一瞥,忽然睜開冷冽金瞳睇她。

大約是戰鬥裏淬煉出來的危機感,她還挺讚賞。不過那道目光不怎麽友善就是了。

後來他又暈了過去,畢竟渾身是傷。

傷得那麽重,還不忘向她呲牙,倒像只什麽流浪貓,只要察覺到對自己有威脅的存在,都會亮一亮爪。……眼睛倒是挺像的。

帝君帶走他後,甘棠就再沒見過這小鳥家夥。

甘棠看向眼前的屋宇。

竹屋簡樸,三竿鳳竹立在碧紗窗前,斑斑淚痕,風過婆娑,款搖款擺,還挺雅致。

往後要同上戰場,還是打聲招呼好了。

開場白說什麽呢?

唔,我是甘棠,是你前輩,以後讓我們好好相處?

……她這輩子都沒說過這種話。

甘棠搓了搓臂膀上陡然跳舞的雞皮疙瘩,覺得自己聽帝君鬼話來和未來同僚促進感情純屬腦子進水。

她有些後悔。鬼迷心竅了,還是回去吧,不認識也行。

甘棠在皓光中踅身。屋裏人左右也察覺不到她的氣息,這點她有自信,還是當她沒來過吧。

可她剛轉了一半,眼角餘光映出人的輪廓,她忽然寒毛倒豎。

完了,誰在哪裏,要敗露了!

甘棠停下動作,把身體扭回去。

剛想裝一裝高貴冷艷,說自己是無意散步到的這裏,像學帝君格一格竹子之類的,她卻猝然把話咽回了喉嚨裏。

骨巖巖的墨綠發小少年從打開的門扉裏走出了出來,他仿佛沒看到甘棠般的,一步一步走下竹階。

他的腳步滯澀,雙目無神,軀體動作發僵。

不太像意識清醒,反倒像夢游。

在與夢之魔神的一戰,她不是沒見過夢之魔神對眷屬的攝召。

可夢之魔神已經死了,又要如何勾召他?

她沒有察覺到其他異樣氣息。沒有人驅動他。

甘棠似乎明白了什麽。

原來如此,就好比她明明是會走路的人,離開那座雪山後,四肢軀幹也僵死得像木頭機關,連手裏的長槍沒有命令,也不會揮舞了。

那不是她的意願,卻是她無法擺脫的噩夢與業障,是她痛苦世界裏的循規蹈矩,是她不得不接受的立身之本。

在這樣的苦難中,自己才是真實,脫離了這些苦難,世界反而變得虛假。所以必須拿往先的痛折磨自己,這樣自己才會存在似的。

月滿雲遮,山谷裏忽的起了點水暈似的霧嵐,慢慢彌散在了整個地界裏。

這家夥再這樣走下去,估計明天浮舍他們要找瘋。

……什麽麻煩事都給她撞見了。

夢游是吧?

甘棠旋身往魈面前奔去,她伸手把朝前走的魈摁住。

那雙無神的眼睛擡起,他五指遽然並爪,要甘棠喉上來插!

被夢之魔神召喚的就是這個德行,定要將阻礙他前行的人一一掃除。

慣常是麽,打破了就是。

甘棠電光間把魈右手一鉗,趁他左手未起勢,人一彎腰,銅頭鐵額往他腦門一磕:“醒醒吧你!”

她這一下使了起碼七分力,只聽“砰”的巨響,甘棠手心裏的胳膊陡然失了力氣,直勾勾往後傾,她下意識遞手扶背,將人撈在懷裏。

借著辰光,甘棠往懷抱中瞄去。

雙目緊閉,額頭紅了一大片,人軟偎在她臂彎裏,不動了。

……壞了,她太用力了。

人給撞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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