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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有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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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有別

阿璞已經逐漸習慣在北水的日子了。

北水的水汽充足到每一處都有露珠和冰晶,與西金截然不同。北鬥與南鬥方位相對,神殿群的分布卻完全不同。

北鬥共有七宮,分別為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瑤光。

七宮相連若勺形,勺心內側延伸八百裏處有一紫微宮,七宮便圍繞著紫微宮旋轉升降。阿璞所處的天璇便在七宮之二,由巨門星君掌管,司萬物化育。

浮燁所在的職所並不在北鬥,過了最開始幾天,阿璞便不好意思再麻煩她日日趕過來,做了一個小機關送給她逗玩。

浮燁第一次見到這種玩意兒,道:“凡間之物竟如此玄妙的。”

阿璞道:“甚多。我所見的,能記住的,便只有這個了。”

浮燁點點頭,擡眼看阿璞,狀似不經意的說:“硯洗去過凡間見識廣,我卻還沒去過,一直都想去安樂水看看,可惜沒有機會。”

阿璞眼前又浮現出與樹蒼在安樂水的竹筏上攪水捕魚的畫面,他低了低頭,吐氣平緩道:“安樂水,是個很美的地方,我與樹蒼去過那裏,還吃了老魚頭捉的。獨秀峰的日出美,霧玄的雪潔白,集市熱鬧,凡間的月小小,卻依舊有著柔和的光輝,路邊的點點小花會在風中搖動……”

浮燁緊盯著他,不錯過任何一個字,執著地想要從中窺見一點樹蒼的影子。

她腦中想象著樹蒼看日出月升,山海人間的樣子,那些不同的光落在樹蒼的臉上,又會是什麽樣的光景,只是有些東西她沒見過,連想象也做不到。

她低聲道:“真好……”

阿璞擡頭對她露出一個笑顏:“是啊,很好。”

或許是受環境影響,阿璞的周身逐漸從銀灰褪成了淡淡的水綠色,銀發也不再純粹,如眼眸一般愈發明翠。

所以鳴煙下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幾乎都快認不出來了。

她張了張口,道:“硯洗!幾月不見,你長高了好多,肩膀也寬了,活脫脫是一個俊俏少年郎啊!”

阿璞笑道:“鳴煙姐姐的美也愈發明艷了。”

鳴煙的鳳眼也睜圓,再次不敢置信,道:“不得了,真的不得了,現在這麽會說好話哄姐姐高興了,姐姐今天一定要好好招待你!不把肚皮吃得像揣球就不能走!”

阿璞道:“那正好,我直接生個小硯洗留著陪姐姐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鳴煙笑了半晌。

二仙短暫的相聚,又要分別。鳴煙送阿璞回北水,順路找浮燁講幾句閑話。

卻在瑤池仙林的桃樹下遇到了沈沒。

沈沒雖一動不動地坐著,卻沈著臉,眸中似有墨色翻湧,在認出面前二仙時才忽然散了氣勢,叫道:“鳴煙……硯洗,你變了好多。”

阿璞道:“你們都如此說,那看來我真是男大十八變了。”

沈沒平常最會逗樂,此刻卻沒接話。

他顯得有些不安,眼神剛一對上阿璞就有些閃躲。

阿璞斂了笑,正色問道:“可是出了什麽事?”

沈沒搖頭未答,片刻後才出口問:“你最近和蒼淵可有音信往來?”

阿璞道:“樹蒼曾贈我軟木,我每日得空便會存音幾句,他有時三天回一個字,有時半月回。我想,只有他在冥界才能看到我留的消息。”

沈沒忙問:“回覆幾次了?可否讓我看看回覆的內容?”

“五次,”阿璞從懷中取出玉蘭軟木,雙指向右劃過,字跡便在空中浮現。

“樹蒼最近可好?”

“我在北水一切都好。”

“北水的人講話聲音都很柔和。”

“今日我發現了一個秘密,糖糕在冰中拿出來更好吃。”“為何?冰過更好吃些?”

“好吃不止一點點。看到你的字我又能放心了,樹蒼,我前些天去霧玄了……”

……

“樹蒼你在凡間如何,我問過沈沒八苦之含義,有時我真想代你受這苦。”“我更希望你永遠不體悟這些。”

……

“近來可好?好久沒有收到你的消息了。”“一切都好。”

……

“若是你回來,我們便可以時時在一處玩,不必再受相克約束。”“好。”

……

“你會在哪裏呢?聽焦浪說海很遼闊,想和你一起去看。”“好。”

……

都是些閑聊的廢話。沈沒看完道:“字跡無誤,只是這回覆的字越來越簡短了。”

阿璞問道:“樹蒼出了何事?”

沈沒觀察了一下周圍,確認無其他仙後低聲道:“方才我從南鬥來,經過司命殿的時候被焦□□住,他告訴我前些天在整理近百年命簿的時候,沒有發現蒼淵投生的命途。”

“什麽?!”

“如果焦浪說的都是真的,我懷疑當時在淩霄殿,我們從順風耳口中聽到的,與天帝所言的有異。”

鳴煙也驚詫道:“不管是凡仙還是墮仙,投生之後必有記錄。蒼淵的判詞若與我們所聽的不同,之後在天街路上蒼淵所說的也應當不同。”

沈沒憂心就憂心在此:“若是他們有意讓我們認為蒼淵往生歷劫呢?他們這樣做的用意是什麽?”

阿璞握著玉蘭軟木,這些天裝出來的灑脫蕩然無存,他急道:“那樹蒼在哪裏?他會在哪裏?”

鳴煙道:“硯洗,你先別慌,我們先查明那些命簿,再一步步找出真相好嗎?”

阿璞自從上次悲傷過甚之後,情緒便向一鍋將沸不沸的水。

平時努力克制還算正常,此刻卻突然添了一把幹柴,燒得整個心臟都在發疼。

“萬一他有危險呢?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

鳴煙連忙取了瑤池水灑在他身上,慢慢穩住了他。

焦急過後便是死水般失望的平靜,阿璞抱膝縮成一團,面上冷汗帶來透心的涼。

沈沒嘖道:“石頭去靈藥殿瞧過嗎?”

阿璞的聲音悶悶地傳出來:“嗯。他們說心病須得心藥醫,過段時間我便好了。”

沈沒搖頭,展開手中折扇正要說什麽,就見阿璞蹭得一下站起來喊:“好了,我們去南鬥一探究竟。”

沈沒擡頭,與同樣不知所措的鳴煙對視一眼,猶豫著,還是未多問,直接跟上阿璞的步伐了。

與三人一同到達南鬥的,還有一則戰令。

上天庭即刻起進入戒備狀態,南鬥天機宮公開從三界遴選神兵天將,益算星君等神仙負責查實品行來歷,以確保來人(或非人)能堪當大用;西金分派各武將鎮守四天門,三十六天將抓緊制定兵法戰略,雷公電母嚴擊凡間異常之物;北水密切關註星辰走向方位,一有變動即刻發出風訊,通知到上天庭各個角落;東木儲備靈藥靈食以供後方,中土在中制定決策。

此則風訊一息,眾神仙身上即刻化出一道梭子甲來防身。

有仙驚呼道:“這是發生了何事?為何突然要作戰了。”

旁邊一位年紀稍長、滿頭白須的仙答她道:“你是最近新來的吧。不知道黑山地龍也很正常,前天機星君便是因此事上任的,不過也是因為此事離開上天庭的。”

“黑山地龍?”“你說蒼淵?”

兩道聲音一同響起,這位白發仙往左瞧見那位好奇又單純的小花仙,往右望向青眸綠衣、面色稍微有些不善的石頭仙,回道:“是啊。”

阿璞上前幾步,凝聲問道:“你說蒼淵是因為黑山地龍離開上天庭是何意?”

白發仙暗道不妙,本以為這只有小花仙,沒想到突然多出來幾個,又碰巧被聽去了談話,還保不準是與蒼淵有直接聯系的。

他連忙打了個哈哈,道:“唉,酒喝多了頭有點疼,胡言亂語罷了,別當真啊。”

明顯這話是借口,阿璞和沈沒一前一後,鳴煙再往右一站,將白發仙四方圍住。

鳴煙道:“仙君,你若知內情盡管相告,在下西金鳴煙,日後有什麽金啊玉啊、刀劍長槍,大可到我絳霄宮來取。”

白發仙猶疑道:“這……”

沈沒道:“若是仙君不予配合,我便將你在職期間飲酒之事告知東王公。”

白發仙啞道:“你,你們……”

他嘆了口氣,道:“哎呀,非要逼我做什麽,我先說好,真不真我不知道,我也是在司命那裏聽來的。那日我一個人在司命殿整理文書,有些困倦便直接在書架中間躺下了。後面迷迷瞪瞪聽到有誰在交談,我就醒著聽了一會兒,說的就是黑山地龍這件事。蒼淵仙君於黑山一事有功,在南鬥考核中又拔得頭籌,便直接升了上生星君一職。而黑山地龍的背後牽扯到心魔淵。”

小花仙咋咋呼呼的,道:“心魔淵?我在三界志中看到過,那不是萬年前就已經消失了嗎?”

白發仙反問他道:“那你知道他為何突然消失嗎?”

小花仙歪著頭想了一會兒,老老實實搖頭。

這時沈沒道:“七星劍和通天樹。”

白發仙讚許地看了一眼沈沒,道:“你還算有些見識。”

“幾萬年前,世間有一樹,上達天,下至淵,故名通天樹。巨樹不僅帶給饑餓的人們數不盡的木材與果實,也帶給地上的人們通天的機會。膽大者只要順著樹幹一直向上,便可觸碰九霄。

不過,人之貪欲無窮無盡,在饑餓的時候想著有吃的,吃飽了又想著要吃更好的。於是,他們想將巨樹占為己有的心理徹底暴露,為其大動幹戈,敗者就被推入樹後深淵。

深淵中的怨氣日積月累,成了怨靈,時不時變身心魔騷擾地面上的人們。就在又一次怨靈聚集,準備攻擊人們時,曾經爬上雲端的膽大者帶來一把劍,取天上星辰所鑄成的,名為七星劍。

七星劍斬滅惡靈,卻同時將巨樹沿腰斬斷。巨樹的樹幹堵住了心魔淵的入口,人們也再也不能通天。”

“通天樹好可憐。那現在七星劍在何處?”

“巨樹並不是那麽容易就能斬斷的,七星劍也付出了他應有的代價。聽說,如今七星劍的殘片在元君手上養著。”

“啊?我們該如何打敗心魔淵?”

鳴煙也被小花仙呆傻的樣子逗樂了,道:“你當我們上天庭都是白修煉的啊。古有七星劍,今有我們千千萬萬的神仙,即便最後付出怎麽樣的結果,我們都在所不惜。”

阿璞在一旁突然出聲道:“那蒼淵與通天樹又有何幹?”

白發仙連連搖頭,道:“啊?蒼淵仙君與通天樹?我,我也不知道,我不好說。”

阿璞冷笑道:“既如此,又為何假借罪名讓樹蒼去直接對付黑山地龍,讓他孤身去應對心魔淵?除非你們從樹蒼身上發現了什麽,才讓文官代替武官之職,將他往深淵中送。”

白發仙去尋隱在阿璞層層紗衣下的行符,果然看見“北水硯洗”四個字,把他酒意直接嚇沒了,先前八卦的主人公如今就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他一時沒說出話來,半晌才道:“有沒有一種可能——蒼淵仙君事先知情並已經接受此任務了呢?”

換來阿璞的一記眼刀。他又補充道:“當然,假借歷劫名義確實不好,但也是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嘛。”

沈沒道:“眼下戰令已出,恐怕事情早就不那麽簡單了。”

阿璞在上天庭一刻也待不住了,他轉身往淩霄殿去。

鳴煙追了幾步,卻被扶荒傳音回殿,只好讓沈沒陪著去了。

沈沒追他到望雲臺,才勸住這頭初出茅廬的驢:“石頭,我知道你擔心樹蒼,但你如今沖動上頭去找天帝,他未必會同意讓你去黑山。更何況你無經驗,真要去了蒼淵還得分神照顧你。”

“那我便什麽也做不了嗎?”阿璞在心中責怪自己是一個毫無靈根的石頭仙。

沈沒語氣嚴肅,搖頭道:“不,你能做的很多,但你首先要弄清楚,你是為什麽而做?神仙不論資歷,不論年齡,不論能力,論的是什麽?你告訴我。”

阿璞被他的話砸得腦袋發懵:“論的是什麽……”

沈沒看他的樣子,心中暗想,石頭在沒有一定資歷前便進入上天庭,又缺少適時的引導,反而入了凡間情愛的圈套,此時連最重要的東西都忘記了。

“論的是一顆為民之心。”沈沒一字一句回答了他,普普通通的字眼,擲地有聲,做起來卻千般難。

“我們上天庭為人民、為天地秩序而生,自當為人民、為天地秩序而死。蒼淵為何假借歷劫名義要去黑山,他為了你,為了天下眾生,就如他當初對你不忍,他也對全天下平白受苦的人民不忍,所以他才義無反顧。石頭,你並非什麽都做不了,你只要做好自己能做的事,你就是在幫他,幫整個上天庭,幫天下黎民百姓。”

“你能明白嗎?”

阿璞的眼前是一圈圈的黑輪,轉出凡間人們臉上的形形色色,最終轉出樹蒼的臉。他被沈沒的一番話點醒了,才知道自己這些年來幹了些什麽。

他懵懂到愚蠢,癡迷到糊塗,口口聲聲說自己懂愛,但他真的懂嗎?

與裴引出生入死是愛,與扶荒朝夕相伴也是愛,那與樹蒼,與鳴煙,與沈沒,與這上天庭,這天下千千萬萬人就不是愛了嗎?

他突然想起那天與樹蒼在客棧的木床上相談,他親口說出的那句“你不懂”,現在才明白是多麽的可笑。

樹蒼遠比他懂這世間的情愛,而曾經任性地認為嘮叨的話語,他再也不會聽到了。

其實再到後來,阿璞自己也想明白了。

為什麽蒼淵帶他到上天庭的前些年都相安無事?

為什麽自己會同扶荒結一段緣,最後卻不了了之?

為什麽當初聽不到真話,剛要探尋真相就遇上了知情白發仙……

很多事情神仙自己也掌控不了,因為他們亦是眾生的一部分。

萬事萬物就像是既定好的軌,偏離不了,無論路線如何,未來的目的地只有那一個。

被派去黑山的神仙除了一個回來覆命的全部失蹤,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裏。事態超出了曾經的預估,天帝頒布了戰令,眾神仙被指派到各個重新規劃的轄域,上天庭只留幾個主神與天將,各路神仙都奔赴了未知的戰場。

阿璞和沈沒等仙駐在東海之邊。初至這日是兇日,陰雨連綿。萬丈波瀾從遠方襲來,拍打著黑色的礁石。

這和阿璞想象中的海不一樣,充滿了神秘與危險。一入夜,化成深淵巨獸的海嘶吼著,迎面的海風讓衣衫和發絲胡亂飛舞。

沈沒見到海的第一眼就久久不能平靜。

阿璞看到他的嘴張了張,可聲音被海風帶走了,問他只是搖頭。

變故的前夜沈沒又和阿璞去觀海,未滿的十四月爬上天幕,海面久違的平靜。

沈沒說的那句“海納百川”終於清晰地傳進了阿璞的耳朵裏。

翌日的青天卻沒有亮起來,駐在東海的眾仙與心魔淵惡靈纏鬥,關鍵時刻沈沒自隕了仙體,同他們的靈力匯聚在一起,將翻天的巨浪壓下,圓月才重現了蹤影。

殘缺的魂魄就在阿璞面前落下,阿璞幾乎不敢去碰他,他就像已經破碎的琉璃。

他怕一碰,琉璃就會徹底粉碎。

沈沒褪去了蒼老的白發,先前用靈力維持的老態已經消失不見,英俊的面容上還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似乎對生死毫不在意。

他透明的手指指向圓月和遼闊的海,讓阿璞將他魂魄的碎片灑到大海裏。這樣,大海便會帶著他流經每一處河流,路過每一處山川,直至又一次看到她以水為鏡,照出自己清秀的臉龐。

阿璞忍著胸中劇痛答應了他,他就笑著,在月色與潮水中安靜睡去了。

沈沒從小就被旁人評價“不學無術”,家裏天天搜集志怪故事,叫囂著要拯救蒼生;拿著桃木劍把街坊鄰裏鬧得雞飛狗跳,隔三差五往到道觀裏跑,求人家收徒。

這一天道人終於理他了,說:“你沒有修仙的根骨,成不了仙。”

沈沒不信,非要人算上一卦,卦上說自己不能成仙才肯罷休。

那道人不堪其擾,還真給他算出一道“兇多吉少”的卦來。

沈沒得了卦反而笑呵呵的:“有吉就有希望,你就收了我為徒吧!”

那道人擺擺手,又道:“你塵事未了,命中還有三件事情放不下。一是生你養你的親眷,二是愛你恨你的娘子,三是利你毀你的功名。”

沈沒聞此,想了想道:“這三樣東西我非舍不可嗎?”

道人指了指天,“一切皆憑天命。”

沈沒道:“若是非要舍,我寧願不修這仙了,不修仙我照樣能拯救蒼生。”

他終於消停,轉頭踏上爹娘給自己鋪好的道路,在小地方做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官,同自小青梅竹馬的姑娘成了親,後又因政績卓越,一路高升,還添了一對兒女,雙喜臨門。可就在同年,在他主理的一個小地方爆發洪災,他立即決定往赴救援。

新婚燕爾的一對璧人就此分別。

明明只是一個普通的月夜,他在馬上還能看清娘子的頰邊淚痕,可每次一醒來,他都在說:帶她一起去吧,帶她一起去吧,即使山高水遠、車馬勞累,也不要留她一人面對空蕩的新屋,與毫無人性的反賊。

他將墓修在僻靜的山上,時常在那裏一坐就是一整天,早已枯萎的容顏已經沒有了年少的意氣風發。

再後來他的親眷也故去了。於是這座山頭載著他最沈重的思念。最後,年事已高的道人收留了國破家亡的沈沒。在同樣的位置,沈沒擡頭看見經風雨不變的神像,想起自己曾經說的“拯救蒼生”,只覺得荒謬,大笑著嘲向當年的自己。

可又在某一瞬間,想起道人之言——“親眷、娘子、功名”,這三樣東西他如今也確實是沒有了,他問道人:“你早就知道我會變成這樣,為什麽當初不收我入觀?”或許,或許當初道人早早將他收入觀中,他就可以不用再承受這些。

道人卻不置可否,只道:“即便當時我收你入觀,你也依舊會走上這條路。你入觀後,發現修仙遠沒有想象中的神聖,你依舊會為了一腔拯救蒼生的熱血下山,這是生長在你一生中的功名之欲。

但這功名之欲,也並非全無好處。你肯為天下做事,有為民之心,即便你沒有修仙的根骨,也生出一顆道心。

沈沒,你不必對既往之事愧疚,這是眾生之命,你無法幹預,無法改變,無法追尋。”

沈沒不甘心。他不信命。

飛升何難?放棄功名何難?放棄外物又有何難?

白發蒼蒼,皺紋遍布,只做天庭鴻臚中一屆小小仙官。

他站在道人的墓前,同故人共飲三碗酒。他想與他說:如今自己是那道觀中唯一飛升之人,你可料想過此時光景?當年你的卦象與判詞,也不是很準。

只是,沈沒仍有一事放不下。夜夜在夢中催著他。

於是他得空便去幽冥界奈何橋等待她的魂魄,在南鬥司命殿中翻找她的身世,得到結果後卻又惴惴不安,“近鄉情更怯”似的徘徊。

可當他終於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思念與虧欠卻在望見她身側之人時,變成鏡花水月。

沒有人知道這個滿頭白發的奇怪老人為何蹲在街邊哭泣,她更不知道,只是覺得這番涕泗橫流的模樣有些丟人。沈沒還是沈沒,她已經不再是她了。

阿璞望著沈沒在海中沈浮,便如他沈浮的一世。海水包容著一個殘缺的靈魂。

若你們都願意,下輩子重新相識吧,但更願你們在不同的塵世間,少受些苦楚。

戰況已至最焦灼的階段,各地大大小小的惡靈勢力已被剿滅,心魔淵終於露出了自己的本真面目。

難以愈合的深淵深不見底,隨著人們怨氣的升騰,裂縫愈加擴大。

各神仙們商討出補淵的決定,四色天石已尋齊,只剩下最難尋的青色石。就在眾神仙遍尋無果、一籌莫展之時,巨門星君想起自己殿中的石頭仙,他有一雙純青的眼睛。

青石原來就在上天庭。

扶荒剿滅一處怨靈後,得知阿璞被傳喚去煉爐,沒有半分猶豫就先去攔下,並向天帝言明:“硯洗雖為青石,但靈力甚微,即使熔煉也難以補足深淵。現下我有一法,比之更可行,便是將我之劍魄與七星劍殘片、數千戰隕天將的殘魂熔煉,輔以眾神仙之力,重鑄一劍。”

眾神仙都在思考此計的可行性,天帝也微微有些猶豫:“這……”

扶荒昂首繼續道:“補淵只是一時之計,滅其本元才絕後患。我有把握在劍成之後,天下可平。”

天帝最終還是點頭了。

阿璞趕到煉爐外時,遙遙看見扶荒站在了原本他應該站的位置。眾神仙已經布好了陣,隨時準備催動,只等扶荒步入其中。

他從旁人口中知道扶荒要替他以身殉劍,想入陣同他一起,卻被定身動彈不得,只能在陣外撕心裂肺地喊出他的名字:“扶荒!”

扶荒轉頭看向他,像隔了一紀那麽遙遠。

“阿璞,我不是為了你。但我真的愛過你,和你曾經愛我一樣。”

話音未落,阿璞還未來得及回答他的話,白色的身影已經跳入那永恒不滅的火。

火舌卷上了扶荒的發,在全身各處留下深刻的痕跡,他感覺不到疼痛,眼前逐漸浮現過往的一點一滴,宛若走馬觀花,觀到自己不善言辭的一生,在羽化前道出了愛。

白虎在火中嘶吼,眾神仙被靈威一震,嘴裏念訣速度陡然加快,直到虎魄沖出恒火,最後重重落下,一片燦紅中飛出一把新的曠古神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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