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73章

關燈
第73章

沈裕已經許久未曾見過自己這位師父。

兩人之間的書信往來斷在兩年前,他記性很好,至今仍能清楚地回憶起那封信上的字句。

肖老將軍信上的言辭堪稱淩厲,勸誡他莫要為權勢所困,失了本心。

那時他回京一載有餘,蕭平衍還未生出疑心,也為彰顯仁德,對他委以重任。

沈裕在養病之餘,將諸多事務處理得井井有條,明面上未曾有過逾矩之行,名聲一片大好,任是誰看了都要說一句“君明臣賢”。

可終究是與從前不同了,也瞞不過曾經親近的人。

師兄同他漸行漸遠,而曾今將他視若己出的師父,在他入內閣時,令人送來了這麽一封信。

沈裕在宴席之上被人勸酒,喝得半醉,回到空蕩蕩的家中,對著這麽一封信,在書房枯坐了一夜。

直到第二日,天光乍破。

他親自磨了墨,緩緩地寫了封回信,連帶著不少補品令人送到宣州。

可興許是他的回信避重就輕,又興許肖老將軍知曉他後來的所作所為,在那之後再未有過往來。

逢年過節,沈裕總會令人送節禮過來,卻始終未曾換來只字片語。

去年秋獵,他在齊鉞身上見著一把狼頭匕首。

那是肖老將軍最為珍愛的匕首,西域的鑄劍師用了最好的礦石熔煉鍛造而成,吹毛斷發,削鐵如泥。

昔年肖望野九死一生,以少博多,成功擊潰敵方大軍,卻也因此重傷,被迫離了沙場回京修養。

這匕首是最後那場慘勝之中得到的,於他而言意義非凡。

沈裕年少時一眼就看中了這匕首,師父笑罵他生了一雙利眼,又允諾,將來他與師兄誰先建功立業,便送這把匕首當賀禮。

兜兜轉轉這麽些年過去,蕭老將軍最終還是將這匕首給了齊鉞,似是無聲昭示著他的認可。

沈裕那時失手捏碎了茶盞,碎瓷劃破掌心,鮮血淋漓。

一旁的宮人嚇得臉都白了,火急火燎地請太醫來包紮傷口,沈裕回過神,卻只是淡淡地笑了聲。

他本不該對此感到意外的。

因他這位師父一生活得坦蕩,生平厭惡弄權之人,如今看不上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再後來沈裕下江南,哪怕隔得不算遠,他也未曾親至宣州來探看,就連送來的名貴藥材也都是假托齊鉞的名義。

有如近鄉情怯,若非肖望野病危,又聽了容錦那麽一句,他怕是永遠不會踏進羅塘山腳這小鎮。

肖望野修養的住處不算大,屋中的擺設也都是尋常玩意,但收拾得整整齊齊,能看出是花了一番心思的。

糊著韌皮紙的窗子被人打開一條縫,有風拂過,稍稍吹散些屋中苦澀的藥味。

肖望野鬢發斑白,瘦得幾乎有些脫相,可那雙眼依舊銳利如鷹,難以逼視。

他氣血不足,病得說上幾句話就止不住地喘氣,卻依舊不肯躺著見沈裕,提早令人將自己扶了起來,倚在床頭。

沈裕與他視線相接,頓了頓,隨後垂下眼睫,恭恭敬敬地喚了聲“師父”。

就算是在大朝會,對著龍椅上的蕭平衍時,他都不見得有這般溫順恭敬。

可肖望野的臉色並未因此好轉,擰了擰眉:“沈相不好好在湖州呆著,怎麽想起到寒舍來?”

他將“沈相”兩個字咬得極重,譏諷的意味顯而易見。

沈裕面不改色道:“因想著是年節,得了兩日閑暇,故而來此拜會……”

他這次來,也帶了荀朔。

只是路上分道而行,算著時辰,應當晚些時候才到。

“不牢費心,”肖望野卻並不領情,按著胸口喘了口氣,冷冷道,“你若早收拾了江南的爛攤子,而非隔岸觀火,興許我還能少生些氣,多活個一年半載。”

他老人家不是喜歡繞圈子的人,開門見山,單刀直入。

沈裕袖下的手微微攥緊,擡眼看向這位曾經授他武藝、教他處世的師父,沈默不語。

他看起來平靜如水,那雙漆黑的眼,猶如深不可測的幽潭,不見悲喜。

模樣與當年並無的太大區別,可透過這張臉、這雙眼,肖望野再難想起從前那個張揚、又意氣風發的小徒弟。

胸腔之中隱隱作疼,他眉頭擰得愈發緊,額上的紋路如刀刻一般。

除卻憤怒,話音裏添了些悲涼:“你能言善辯,如今怎麽就成了啞巴?”

他責問沈裕時,心底未嘗沒有一絲期待,盼他能給出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

可沈裕卻以沈默變相認下了此事。

“是非對錯各有評說,”沈裕低聲道,“我無可辯駁。”

“你!”肖望野一見他這半死不活的模樣就來氣,恨恨地錘了下床榻,質問道,“你分明早就知道江南水患嚴重,也了解秦知彥無能,卻不加阻攔,由著聖上任性而為。等到一發不可收拾,再出面攬江南大權……”

“我所說這些,可曾冤了你?!”

肖望野三言兩語將種種算計抖落出來,怒不可遏,似是牽動傷處,止不住地咳嗽起來。

自湖陽日夜兼程趕來,沈裕這一路上都沒合多久的眼,腿上的傷也惡化不少,但還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遠處。

他舔了舔齒尖,盡可能平靜地解釋道:“我曾向舉薦過有能之人,只是聖上對我多有猜疑,又有心提拔母族秦氏,做主定下秦知彥主管賑災事宜。”

他若鐵了心阻攔,倒也未必不能成,可這只會愈發招致蕭平衍的不滿。

何必呢?

這天下姓蕭,蕭平衍自己都將其當做兒戲,難道指望旁人嘔心瀝血?

沒有這樣的道理。

這點心思並未宣之於口,但肖望野還是看明白了,擡手遮了遮眼,臉上悲涼之意愈重:“那百姓呢?生民在水火之中煎熬,你就真能袖手旁觀?我從前,難道就是這麽教你的?”

這半年來,水患、流寇、饑荒輪番折磨著百姓,因此喪命的不知凡幾。

他們命如草芥、如浮萍,大難臨頭時盼著京城能撥來救濟,也盼著神佛能憐憫,可實則從生到死,仿佛都無人在意。

沈裕那仿佛罩了層精致假面的平靜面容,終於浮現裂紋,因著幾句質問,屈膝跪在了病榻前。

此時的他,仿佛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沈相”,而是如當年一般,是肖望野犯了錯乖乖請罪的小徒弟。

“聖上誠然是有不足之處,可為人臣,又豈能高高掛起?”肖望野艱難地喘了口氣,“你將權術置於生民之上,是已入歧途……”

肖望野出身貧寒,偶然得先帝賞識、提拔,才有了後來種種。

他是頂天立地的棟梁,坦坦蕩蕩,心中想的是“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哪怕真為山河社稷捐軀,只求問心無愧。

常人到了他面前,仿佛只有自慚形穢的份。

可蕭平衍不是先帝,無論是才能眼界,亦或是度量,皆不能相提並論。

沈裕做不到死諫,也並不想玉石俱焚。

他得先送一些人上路,自己才能安心。

沈裕跪在那裏,垂著眼,脊背卻依舊挺直,乍一看像是認真聽話受教的弟子,可肖望野能看出來,他骨子裏卻並非如此。

年歲如刀,刻下了重重的痕跡,終歸是回不到當年那塊璞玉了。

心緒起伏過後,他臉上的氣色歸於灰敗,長長地嘆了口氣:“若早知今日……”

若早知今日,當年不如不收他這個徒弟。

肖望野沒有說下去,但沈裕還是領會了他的未盡之意,俯首磕了個頭。

肖老將軍盼著,他能長成棟梁之材,能挽狂瀾於既倒。可他不是扶大廈於將傾的人,而是——

要將它付之一炬的人。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