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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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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容錦有自知之明,對自己的“用處”也很清楚。

她是走了背運,碰巧撞在沈裕手裏,從最初的拒婚到後來的解毒,是還算趁手的工具。

旁人眼中,沈裕這是“金屋藏嬌”,將她護得嚴嚴實實。

但她心中有數,自己於沈裕而言沒什麽特殊的,若那日端上那杯酒的是旁人,八成也會如此。

因此就算沈裕開口,要帶她這個名義上的“外室”回府,容錦也不覺著是什麽好事,眼皮甚至因此跳了下。

像是個不祥的預兆。

只不過沈裕這話是提前知會,並非征詢她的意見,除了點頭應下,也沒旁的選擇。

她木然地答了聲“是”,正想著離開,卻又被沈裕給叫住。

“傷口裂開了。”

容錦循著他的目光低下頭,只見腕上原本雪白的紗布上隱約洇出些血跡,乍一看並不明顯。

應當是在馬車上抱著容綺時不自覺費了力氣,以致結痂的傷口出了血。

她又一直心不在焉,竟直到沈裕指出才發現,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疼痛。

“不妨事……”

容錦想的是,過會兒回顏青漪那裏看容綺,順道叫她幫著重新包紮就是。可才開口,卻被沈裕給打斷了。

沈裕慢條斯理地折起手中的信箋,看向顏青漪留下的藥箱:“我幫你。”

容錦沈默下來,等到沈裕略有些不耐煩地看過來,這才開了藥箱。凝神想了想,總算從琳瑯滿目的各色小瓷瓶中翻出了今晨用的藥。

洇出的血與紗布黏連在一起,扯下來時牽動傷口,容錦咬著唇,沒發出聲響。

沈裕瞥了她一眼,手上的動作放輕了些。

容錦原本還想著沈裕這樣的身份,對此未必熟悉,見他幾乎是輕車熟路地清理傷處、換藥包紮,驚訝之餘,又想起從前的事情。

那時她初到別院,被蘇婆婆支使來給沈裕守夜,卻誤打誤撞地給他拽脫臼了手腕。

仿佛就是這只。

“在想什麽?”

沈裕總能留意到她的走神,容錦苦笑了聲:“奴婢在想,這手可真是多災多難。”

她這雙手其實生得很好,膚若凝脂,柔弱無骨。

只有翻過來仔細看,才會發現掌心留有細細的繭,無聲昭示著這是雙操勞過的手。

而半卷起衣袖露出的小臂上,還留著未曾徹底褪去的淤青。

沈裕比誰都清楚那是何時留下的印跡,只覺著喉頭莫名犯癢,低低地咳了聲。他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沒再多看。

回到自己房中時,成英已經令人將那一箱子舊物送過來。

容錦覷著日頭尚好,索性將那些佛經翻出來晾曬,去了積攢許久的潮氣。至於旁的東西,則仍舊封存留在那舊箱子中。

晚些時候,去了顏青漪暫住的沁芳榭。

沁芳榭依水而建,這時節蓮花開得正好,碧瑩瑩的荷葉鋪展開,幾乎覆蓋了半個湖。

容錦到時,容綺正趴在窗邊看風景,一旁的小幾上擺著幾碟各色糕點。

至於顏青漪,也不知是在琢磨什麽,與她匆匆打了個招呼後,就又將自己關在樓上的房間。

容錦知顏青漪性格如此,沒去打擾,與容綺一道在窗邊坐了,輕聲細語地陪她閑聊。

當初容青山與餘氏合計後,要將她送去黎王府。

容錦得知消息時已經晚了,沒法帶著容綺逃離,又怕她擔憂記掛,只能臨時編了個謊,說自己被繡坊看中,要去當學徒。

容綺百般不舍,眼淚汪汪地應了,在家中遭餘氏責罵時,還總盼著她能早日學成回來。

今日姊妹重逢,又離了家,震驚過後便全然是欣喜了。

直到聽了自家姐姐的打算,容綺險些被點心的碎屑嗆到,喝了口容錦送到嘴邊的茶水,楞楞道:“姐姐,你要趕我走?”

容錦笑容中多了幾分無奈:“不是要趕你,只是你跟著青漪姐更好。”

容綺四下看著,遲疑道:“姐姐,這裏不好嗎?”

自小到大,她從沒見過這樣好的住處,也沒吃過這樣好的糕點,剛醒來時還以為是在夢中。

她終歸年紀不大,這些年又一直被容錦護著,沒什麽心計,許多事情難免想不明白。

容錦捏了捏她的臉頰,語重心長道:“錦衣玉食誠然是好,可小綺,這些都不是我們的。”

不是自己的終歸長久不了,更不該生出貪戀的心思。

容綺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順勢倚在容錦肩上,小聲道:“那我聽姐姐的。”

容錦一直在沁芳榭留到深夜,哄著容綺睡下,這才回了聽竹軒。

等到沈裕病情徹底穩定下來,顏青漪便會帶著容綺一道出城,屆時想再見就沒那麽容易了。故而容錦但凡能尋著空,總會到沁芳榭來陪她。

沈裕看在眼中,倒也沒為難,由著她去了。

等到要回伯爵府這日,容錦早早地起身梳妝。

她昨日尋了個機會,試著探了蘇婆婆的口風,知道沈裕回伯爵府應當是探望重病的老爺子,便沒打扮得太艷麗。

但又不宜太素凈。

故而挑了件天青色的襦裙,綰起長發,插了兩根尋常樣式的簪子,一副溫婉模樣。

可沈裕卻仿佛沒什麽忌諱,穿著墨色的袍子,襯得他尚在病中臉色的愈發蒼白。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容錦總覺著,他的眼神要比尋常更冷淡。

不像是探親,倒像是……討債?

容錦被自己這想法嚇了一跳,收回目光,不敢再多看。

從別院到伯爵府,小半個時辰就到了。

途中,沈裕靠著車廂閉目養神,容錦看出他心情實在不好,更不會出聲打擾,就這樣安靜地等了一路。

直到馬車停下,成英低聲回稟了句,沈裕才終於睜開眼。

他並沒立時下車,看向欲言又止的容錦:“你想問什麽,直說就是。”

容錦已經習慣於沈裕總能看出自己的心思,斟酌著措辭,小心翼翼道:“奴婢思來想去,還是鬥膽問一句,這回您想讓奴婢如何應對呢?”

從前對著明安郡主,容錦很清楚自己要扮演什麽角色。

可這回卻是一頭霧水,生怕自己一個疏忽給演砸了,叫沈裕原就不妙的心情雪上加霜。

沈裕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像你平時那般就夠了。”

容錦愈發茫然地看了回去。

“當個聽話的小啞巴。”沈裕眼中有些許笑意掠過,像是水面泛起漣漪,但轉瞬即逝,隨即平靜下來。

容錦一楞,總覺著這話仿佛帶了點打趣的意味。

但她也顧不上多想,連忙跟上沈裕,在他下車時不著痕跡地扶了一把。

雖說沈裕乍一看與常人無異,但容錦朝夕相伴,對他的身體情況再了解不過,知道這不過是他一貫強裝出來的罷了。

他這個人,極不喜在外人面前示弱,就算打落了牙齒也要和血吞下去。

面前的伯爵府極為氣派,整座府邸足足占了大半條街,朱漆正門上高懸著太|祖皇帝禦筆親題的匾額,龍飛鳳舞,氣勢十足。

容錦一見這架勢,想起從前逃出的黎王府,加快腳步跟緊了沈裕。

沈裕位極人臣,但常住的別院與他身份並不相稱。

那是當年沈夫人留下的宅院,伺候的人大半也都是阮家舊仆,與伯爵府這樣的世家大族相比,可以說是松散了。

如今踏入伯爵府,容錦愈發覺著像回了黎王後宅,規矩森嚴,說話聲音大些都是錯,稍有不慎便會遭罰。

沈裕在伯爵府住的是父親留下的西府跨院,並不常到這邊,他這回回來,未曾提前知會過,以至於府中仆從見著他的反應也都如出一轍——

先是詫異,隨後忙不疊地行禮問安。

容錦跟在沈裕身後,一路看過來,從眾人那恭敬卻微妙的態度中,窺見了沈裕與伯爵府的疏離。

沈裕常居別院的確是有原因的。

此處雖姓沈,但並不是他的家。

而就算不回頭看,容錦也能感受到那些落在她身上的異樣視線。

沈裕在外養了個外室的事情曾傳得沸沸揚揚,如今領了個女人回來,她的身份不難猜,背後必然少不了指指點點。

容錦偏過頭去看沈裕,只見他目不斜視,面色沈靜如水,仿佛怎樣的情形都不能叫他動容。

也是,沈裕若會被風言風語左右,當初就不會冒大不韙將她帶回別院,自毀多年清名。

容錦定了定神,拋去心中雜念。

等她將一章佛經默背完,心思安靜下來,也終於隨著沈裕到了沈老爺子住的別院。

別院在府邸東北方,與別處相較,此處顯得僻靜了些。

院中灑掃的老仆見著沈裕,滿是難以置信,回過神後甚至沒顧得上行禮,便進屋通傳去了。

容錦大致掃了眼,忍不住想,若非是沈老爺子真的想清凈,那麽慶平伯對自己這位老父親怕是有些怠慢。

“公子快請,”老仆再出來時,才終於想起行禮,“老伯爺盼了許久,終於將您給等來了。”

屋中的陳設比預想中的好上不少,總不似院中那般蕭條,只是未開窗,內室顯得有些昏暗。

而這其中,又仿佛混著股腐朽的味道。

哪怕角落的香爐一直燃著,濃重的檀香味盈滿了整個屋子,也依舊遮掩不去。

等看清病榻上的沈老爺子,容錦意識到,這是身體衰敗、回天乏術的征兆。

沈老爺子年事已高,須發皆白,也不知究竟染了什麽病,已經快瘦脫了形,叫人看著只覺心驚。他瞇著眼,看清沈裕後,枯瘦的臉上這才露出些許笑意,那雙渾濁的眼也仿佛也因此添了三分光彩。

沈裕也沒料到竟到這般地步,忍不住皺眉道:“沒叫太醫來看嗎?”

“我這個年紀,不中用了。”沈老爺子無力地擺了擺手,仿佛說一句話就得喘口氣,“也別同你伯父計較,是我自己的意思。”

他看向沈裕身側的容錦,嘆了口氣:“這就是你看中的那個?”

容錦被看得有些無措,偏過頭,看向一旁的沈裕。

沈裕惜字如金道:“是。”

沈老爺子又嘆了口氣,仿佛為此事發了不少愁,緩了緩才又說道:“從前我攔著你爹,如今不攔你……”

“你既喜歡,索性過了明路,不必藏著掖著。”

“你也別總往別院跑,該回來就回來吧,總是一家人。”

蒼老的聲音斷斷續續,容錦聽著都替他難受,也知道他不能如願。

畢竟沈裕可不是像當年沈將軍那樣,一門心思喜歡了個門不當戶不對的女子,老爺子當年為此大動幹戈,如今到老心軟了,卻也想岔了。

沈裕笑了聲,與老爺子懇切的態度天差地別,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反問道:“一家人?”

容錦從這話音中聽出些蹊蹺,但毫無頭緒,沈老爺子卻是變了臉色。

沈裕留意著他的反應,收斂了笑意:“錦錦,你出去。”

容錦還記得沈裕那句話,打定主意當個聽話的啞巴,一言不發地退了出去,順道替這對祖孫帶上了門。

房中愈發昏暗,沈裕那張俊秀的臉,此刻竟透出幾分狠戾。

沈老爺子從未見過沈裕這副模樣,看得心中一驚,甚至隱約有些後悔叫人送信將他喚來:“行止,你……”

“我這回來,其實也有一樁事想向祖父請教。”沈裕負手而立,垂眼看著病榻上垂垂老矣的老人,“當年梵天原事變,我父兄葬身其中,真的全然是廢太子一脈的手筆嗎?”

沈老爺子聽到“梵天原”三字時,呼吸一滯,已經有些喘不上氣,等到聽沈裕問完,更是險些昏厥過去。

他身體顫抖得像是狂風中的微弱燭火,仿佛下一刻就會熄滅。

沈裕竟又笑了。

在這空曠而幽閉的內室之中,分外刺耳。

沈老爺子知道自己的失態已經是無聲的回答,閉了閉眼,喃喃道:“我,我不清楚……”

“您知道,只是不願面對,”沈裕身後的手逐漸收緊,緩緩道,“所以才會搬到此處。”

從前那些想不通的事情,都有了解釋。

沈裕看著他幹枯如柴的手腕上那串佛珠,又問道:“伯父是您的兒子,我父親亦是。這些年,您一直這麽躲著,自欺欺人,沒想過給他們一個公道嗎?”

沈老爺子蒼老的眼中淌下兩行淚,嘴唇顫抖著,卻怎麽都說不出話。

沈裕了然道:“因為您失去一個兒子,不能再失去另一個,更何況伯父還是您那位紅顏知己生下的,那一脈自是比我們金貴。”

沈裕自小就知道,自家祖父的心是偏的。

他少時曾為此憤憤不平過,後來年紀大了見得多了,便不再為這種事情掛懷。畢竟京中世家大都這樣,稀裏糊塗也就過了。

可他這麽想,並不意味旁人也會如此,一個世襲的爵位就足夠翻臉。

當年威震一方的安平軍折得那般慘烈,因為仇敵想要他們死,而那些道貌岸然之徒,也要他們死。

那夜在刑牢之中乍聞內情,沈裕曾震驚動怒,以致於牽動舊傷,費盡周折才保下這條命。

如今站在這裏,親口講述,竟還算是心平氣和。

沈老爺子從他平靜的表象下窺見了兇險的苗頭,顫聲道:“行止,你想做什麽……”

“欠債還錢殺人償命,不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嗎?”沈裕語氣溫和,仿佛是在閑聊今日天氣如何,“更何況,還是三萬條性命。”

他原本也該死在荒原之上,被禿鷲、野狼吞食,是將士們拼死保住了他的命。

哪怕他如今拖著一副千瘡百孔的軀體,提不起長槍、騎不了戰馬,再不是當年眾人欽佩又愛護的“少將軍”,也總該想方設法給那些亡魂一個交代。

下毒手之人該死,所有推波助瀾的人也不該放過。

他從血海之中爬出來,不就是為此嗎?

“你瘋了不成!”沈老爺子見他轉身要走,連忙探身,枯瘦如爪的手攥住了沈裕袍袖的一角,語氣中帶了些哀求,“你們血脈相連,他是你的長輩,豈能、豈能……”

豈能同室操戈?

聽到“長輩”二字,沈裕嗤笑了聲,倒是想起前幾日的事情。

那日成英護送容錦回來,如實講述了在容家時發生的種種,言辭之間頗有感慨,沒料到容錦一個看起來柔弱的姑娘,竟毫不拖泥帶水,說斷親就斷親,也不顧及自己的名聲。

成英知道容父劣跡斑斑,他也不是迂腐之輩,但對容錦的所作所為仍大為詫異。

因血脈系著孝道,是世人眼中的天理倫常,所有事情都該為此讓步。違背者,無論出於什麽緣由,都顯得離經叛道。

可沈裕卻因此高看了容錦些。

父不父,子如何為子?君不君,臣又如何為臣?

就算當了這個大逆不道的人,又如何呢?

沈裕一寸寸抽出了衣袖,將險些跌下床榻的沈老爺子扶正,來時的那點猶疑已蕩然無存,溫聲似是關切:“還望您保重身體。最好是能親眼看看,我要做什麽。”

院中。

容錦百無聊賴地等著,隱約聽著只言片語,知道屋中之人似是起了爭吵。她猶豫再三,終究還是沒上前探聽,甚至還挪得遠了些,在月門旁的薔薇架下等候。

只不過在沈裕之前,她先等來了旁人。

為首的是位衣著雍容華貴的夫人,身後跟著不少嬤嬤、丫鬟,看起來是得了沈裕登門的消息,故而興師動眾地過來。

容錦實在不清楚沈家都有什麽人,掂量不準這位的身份,也不好貿然稱呼,垂首行了一禮。

“你就是別院那個?”

這話裏帶著有意無意的輕蔑,容錦知道伯爵府的夫人看不上自己是情理之中,也沒答話,只微微一笑。

她正琢磨著究竟要不要將人攔下,免得打擾沈裕,餘光瞥見緊閉著的房門打開,立時迎了上去。

沈裕的模樣看起來與平素沒多大區別,細究的話,仿佛還比先前要好些。

來時心事重重,眼下卻像是終於想通了。

而那位夫人見著沈裕後,原本那點鄙夷蕩然無存,含笑道:“怎麽也不叫人提前知會一句,實在是怠慢……”

沈家雖暗流湧動,但這些年來,明面上的禮節總是沒錯過。沈裕哪怕身居高位,見著這位長嫂,也總是客客氣氣的。

如今,他卻對這寒暄恍然未聞,徑直牽了容錦的手腕,從她面前離開。

眾人難掩震驚,容錦也沒好到哪去。

她驚疑不定地看向沈裕,聽他低聲說了句“扶我”,終於反應過來。

她不動聲色地任由沈裕半倚著自己,一直到上了馬車,揉了揉發酸的肩膀,長舒了一口氣。

可緊接著腰間一緊,整個人貼在了沈裕懷中。

沈裕的體溫其實比常人低些,尤其是在夏日,猶如涼玉。可如今,他卻像是有些發熱,頸側的呼吸灼得她不自覺地縮了下。

這樣的情形,將容錦拉回了種蠱那夜。

她的心霎時懸了起來,還未開口,耳垂卻傳來一陣刺痛——

是沈裕含著,咬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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