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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冷疆(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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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冷疆(五)

陳慕山跟著易秋走進自己的房間,反手關上門。

易秋坐在床上,床面上放著她帶來的一堆瓶瓶罐罐,她早已卸幹凈了臉上的妝,認真地擰開一瓶白色面霜,用一根金色的小勺子,剜出一點,點在手心,然後均勻地拍開,不緊不慢地往臉上拍按。

“要睡了嗎?”陳慕山站在床邊問她。

“嗯。”

她塗完面霜,低頭收拾好護膚品,扯開放在床尾的毛巾被。

陳慕山打開房間裏唯一的櫃子,抱出一張竹編席放到地上,脫了鞋子盤腿坐下。

和陳慕山在小超市裏說的一樣,他要睡在地上,不過這一次,陳慕山的內心並沒有太大的悸動,今時今日,他早已不再奢望易秋會像小的時候一樣,赤腳下床,走到背後來抱住他,反而,他只想憑著他當下穩定的情緒,陪著剛剛從看守所裏出來的易秋,好好的睡一覺。

想著,他隨手拿了一件體血,胡亂疊了個枕頭。

“陳慕山。”

“咋啦?”

“睡床。”

陳慕山把疊好的體血放在席子上,轉過身,看著易秋笑笑,“不都一樣,床上也沒有墊子,睡地上還涼快。”

說完,擡手關掉了墻上的燈,仰面躺下,“睡吧。”

房間裏的頂燈熄滅,陽臺外面的燈光卻亮了起來。

完全沒有隔音可講的板墻,把夜裏的一切聲音都放得很大。油膩又難聽的ktv,樓下夫妻的爭吵,以及路上不斷開過貨運卡車的聲音,全都清晰可聞。

但這些聲音,都在房間的外面。

單薄而脆弱的板墻,仍然給易秋和陳慕山圍出了一塊容身之地,室內只有衛生間裏的低水聲,還有陳慕山壓抑的咳嗽聲。

“熱嗎?”

地上的陳慕山好像翻了一個身,說話聲音正對著易秋。

“還好。”

“還好就是熱嘛。”

黑暗裏,陳慕山一邊說一邊翻身起來,打開風扇的開關。

老舊的風扇吱嘎吱嘎地旋轉著,空氣悶熱,但潮濕的墻壁卻異常的冰冷。易秋睜著眼睛,看著風扇的扇頁,不斷切割著外面的光線,散盡了最後一絲困意。陳慕山仍然在咳嗽,雖然他在盡力地抑制,但出於職業的敏感,易秋還是能聽出來,他的呼吸道有炎癥。

“陳慕山你應該調整藥品了。”

陳慕山躺在地上沒有回答。

易秋看著頭頂的床板,“你聽到我說的話沒。”

“聽到了。”

陳慕山的聲音很平靜,“但是我現在沒有時間,我只能在玉窩留一周。”

易秋翻過身,從她躺在床上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見陳慕山的全身。

他穿著寬松的長袖衫和米棉麻褲,赤著腳,背朝著她靜靜地蜷縮在那張局促的竹編席上,身上潦草地蓋著一件牛仔外套。剛買回來的方便面,也無處可放,就摞在一起,放在他的手手邊。

他說他沒有時間,相應的也就不可能有什麽生活。

“你要去哪兒。”

“上山。”

他幹脆地吐了兩個字。

“上出陽山嗎?”

“對。”

“去開那條走鷹箭旗的線嗎?”

“嗯。”

易秋一連問了幾個問題,陳慕山的回答都很簡單。

事實上,他也並不打算對易秋說得太具體。雖然,出陽山是國境線的一道天然屏障,住在玉窩的人常年都能看見高聳入雲的青蛇峰和山脊上皚皚的白雪,但是,那仍然是一座野山,是一座無路可走,向上不可及天,向下卻將墜落地獄的野山。

哪怕陳慕山已經在山上來回了無數次,每一回踏進山上叢林,他也仍然內心驚懼。

“出陽山上不回頭。”

老一輩的話,沒有道理,但卻有某種通天通地的神性,帶著警告和恐嚇的意味,讓陳慕山無法釋懷。

陳慕山不想讓易秋翻過那座山,即便他知道,這個躺在他床上的女人,從北京回到這個邊陲小城,就是想有朝一日,翻過這座山。為此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少年時,他被易秋收養,齜牙咧嘴毛發聳立,卻有忠誠無畏,不惜為她一句話,豁出一生。如今回頭再看,他早已為易秋上了出陽山,因此,他終究,會等來命數在前面,早就為他落了筆的那一天。

“陳慕山,出陽山到底是一座什麽樣的山。”

陳慕山把手枕向脖子,翻身過來,仰面躺下,“我們兩個小的時候,你不是經常坐在橋洞子地下,看對面的青蛇峰嗎?看了那麽都年,你都沒看清楚嗎?”

“沒有。”

易秋的聲音很平靜,“那個年紀的我,喜歡水,不喜歡山,那個時候我確實有想過,我要順著大洇江,去它的下游看看玩玩,但我從來沒有想過,我要翻過出陽山去看山的那邊。我只知道那座山上死了很多人,有好人,也有壞人,所以到現在為止,我也很害怕它,我……”

“反正,出陽山上不回頭,那就是一座沒有前路,也沒有後路的山。”

陳慕山打斷易秋的話,“但它很公平,不管你是好人,還是壞人,各憑體力,各看本事。豁出命上去,說翻過去,也就翻過去了。”

“你這次,是從山上回來的嗎?”

“對。”

“走了幾天。”

“兩天吧。以前肺沒受傷的時候,還能再快一些,現在……也還好,不算太勉強。”

“陳慕山。”

易秋叫了一遍他的名字,陳慕山下意識地側過頭。

微弱的光線裏,兩個人的目光不期而遇,中間隔著一道床沿。

易秋靜靜地看著陳慕山,不一會兒,看見陳慕山沖著她笑了笑。

“小的時候我們兩個也這樣,躺著,對著看。”

他說完咳了起來,肩膀和背微微震動,他無奈地擡起手捂住口鼻,坐起來,抓過手邊的礦泉水,仰頭灌了幾口,再躺下來的時候,已經看不見易秋的臉。

她挪到了靠墻的一邊,聲音卻依舊清晰,“陳慕山,你的手術恢覆期還沒有過,你自己知道嗎?劇烈性質的運動,隨時能要你的命。”

“知道。”

陳慕山放下水平,在席子上撐開手和腿,痛快地伸展了一下身體,“不過,我這種人活著是靠運,運是一種玄學,錯過了就錯過了,我覺得,現在就是我的運,所以我要走起來,至於你們醫生那一套養傷養病的理論,我顧不上。劉艷琴死了,楊釗也死了,貴州的散貨渠道也斷了,但是落霞別墅裏的“鷹箭旗”,並不會因為這些,就被悶死在倉庫裏。出陽山的路不通,劉艷琴那樣人,就一直都會有,小秋,你救不了劉艷琴,你也救不了其他的人,人命非常珍貴,所以,不死人,就救不了人。”

“不死人,就救不了人。”

易秋重覆了一遍陳慕山最後那句話,想起了尤曼靈,不禁點頭,“可能你是對的。”

她說完,沈默地把頭縮進了毛巾被裏。

她很想念尤曼靈,但自從進了看守所,易秋再也沒有為尤曼靈哭過一次,此刻她也不想哭。陳慕山的那句話,幫著她解釋通了尤曼靈的死。

她在火海裏殺了楊釗,抹殺掉了易秋就是臥底的證據,同時,也救了遠在山那邊的陳慕山。

是啊。

人命就是這麽珍貴,就是要,以命換命。

這世上的軍隊,這天地間的俠,不都是這樣嗎?

“你怎麽了?”

地上的人輕聲問她。

“沒怎麽,別管我,我冷靜一會兒。”

“哈。”

陳慕山笑了一聲。

“對,你就是這麽個性格,就是喜歡冷靜。”

“你說什麽?”

“小秋,其實你的性格真的很好。你啊,你就是該這樣對人對事。不矯情,不墨跡,冷冷靜靜地,看準時機,就把我放出去,該讓我死,就讓我死。”

易秋的手輕輕地抓著床沿,“陳慕山,你這個人,到底有沒有自我意識。”

“有啊。”

伸展完身體筋與骨都是放松的狀態,陳慕山平靜地躺在席子上,刻意放慢了語速,“我想……生活在一個儒俠並舉的中國。”

陳慕山說完這句話,易秋沈默了。

板樓的電壓不太穩定,風扇越轉越慢,但好在,扇葉的噪音也逐漸變小了。廁所裏的水龍頭滴進了最後一點殘留在水管裏的水。

夜已漸深。

熱鬧茍延殘喘,靜謐殺人誅心。

易秋蒙著頭,輕聲說道:“這是我的夢想,你別想拿走。”

“不會。”

陳慕山壓著咳嗽,“我知道你想做什麽,但是我和你之前,我一定死在你前面。”

“陳慕山,請你閉嘴。”

“我不。”

“閉嘴!”

“不閉。”

床上的易秋突然翻身坐起,“憑什麽你要死在我前面?憑你是個男人,我是個女人,你就一定要死在前面?然後讓我記一輩子?什麽年代了,陳慕山,我不要這種感情,我討厭懷念。”

“你又不愛我你懷念我幹什麽?”

“……”

言語不可能永遠堅固,總會在某個時候突然漏出本心。

陳慕山望著易秋,“我活著就是一條爛命。但你活著,總有一天,會有人知道,老子陳慕山,牛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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