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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滂沱(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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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滂沱(九)

“小秋,你現在還覺得,你有必要管他嗎?”

張鵬飛也不明白,他問這個問題,是出於關心還是不甘心。

易秋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說不準今天晚上這個事就是他招來的。”

張鵬飛雖然這樣說,但自己也不相信,說完又補了一句,“不過這個可能性也不大,他肺都壞了,那些人對他,估計也沒什麽興趣了。”

易秋退到等候椅上坐下,“其實,我很希望我自己理性一點,跟小的時候的我們切割開來。我們大家都長大了,有事業的有事業,有生活的有生活,像你,甚至有婚姻。我也在思考,不適合結婚的人,好像也不應該有太長久的關系。”

她想得很透徹了,張鵬飛甚至說不出比這更清醒的道理。

“那我找時間跟他好好談談。”

“你跟他談沒有用,小的時候你們就只會打架。”

“我……”

“你還打不過他。”

張鵬飛哽住了,叉著腰走了兩步,“現在不一樣了,他有病,他廢了。”

“你說誰廢了。”

陳慕山端著紙杯走過來。

張鵬飛也不客氣,“我說你廢了,咋拉,讓你過來耽誤你吃藥的時間了?你現在走一步咳三聲,就你這樣,你還照顧人小秋。”

易秋眼看著陳慕山一杯熱水就要給張鵬飛澆上去了,忙攔在兩個人中間,轉向陳慕山。

“外面等,我去開車。”

特勤隊門口有一盞很亮的武警探照燈,和長雲監獄裏,陳慕山終日對著的那盞燈一樣霸道。

陳慕山握著從值班室裏接出來的一杯熱水,蹲在雪亮的燈光裏等易秋。

他的眼睛對這種燈光已經麻木了,即便是睜著眼睛直視光源,也不過是短暫地眼盲。

等待的時間有些無聊,他忍不住想擡起頭,故意看向強光的極亮之處。

夜晚的光下,大概是世上唯一能看到‘塵埃’實體的地方。

陳慕山的眼前有無數微微發亮的細絲在輕盈地浮動,他的目光追著一根浮動得最無力的細絲,直到它墮入光的外圍消失不見,陳慕山閉上眼睛,再睜開時,意料之中的眼盲隨即出現了。

他放棄對抗,眼前黑下來的時候,他身上的骨頭也開始發酸。

常江海跟他說過,這就是人失去求生欲時的感覺,身體裏所有的細胞都懈怠了,精神也對抗不了身體,不再想未完成的任務,也不思考明天怎麽活。

那想什麽呢?

想女人。

這種感覺陳慕山在急救室裏看到易秋時體驗過一次。

無影燈的強光落下來,看見易秋的當下,他不算太長的一生仿佛當即前後自恰,

她修長而幹凈的手指摁著他的翻出皮肉的傷口,他的傷口很醜陋,甚至恐怖。

但她的神情認真,她一點也不害怕。

易秋來救他了,或者說易秋來撿他了,所有能和解的不能和解的事情,他就地釋懷。他已經準備好藏好爪子翻出肚皮,可惜她說:“陳慕山,你做個人吧。”

行吧。

陳慕山又被迫把肚皮翻了回去。

他希望易秋有一天能明白,她之前給他定的目標太高了。

“去做一個俠客。”

易秋留下這一句話就走了,而他這一路做得真的好難,以至於到現在,他連做人都嫌累,反而很羨慕阿豆。

此刻阿豆在溫暖的窩裏打了一個噴嚏,而陳慕山在冷風裏一連咳了好幾聲。

果然,他現在已經不能熬夜了。

易秋終於把車開了出來,“走吧。”

“去哪兒。”

“去你那裏。”

“我那裏?”

“嗯。”

陳慕山站起來,“我那裏就是一個狗……。”

他說完突然反應過來,易秋不喜歡他提那個字,硬是把後面的“窩”字吞了回去。

“我沒有被子。”

“沒關系,我去坐一會兒。”

陳慕山和易秋一起回到他的宿舍樓。

陳慕山打開宿舍的門,易秋聞到了和那天一樣的潮味,房間裏什麽大件都沒有添置,但多了一口鍋,鍋下面放著一個紙箱子,裏面是大半箱方便面,一盒雞蛋,甚至還有兩把南瓜秧。

陳慕山把所有的燈都打開,局促地站在門口,等待易秋的檢視。

陳慕山喜歡吃東西,易秋很早就知道,但福利院的孩子都沒有錢,每周只能等著江惠儀給他們發三塊錢的零用錢,那個時候方便面八毛錢一袋,鍋巴五毛錢,三塊錢算得上是一筆巨款。

陳慕山每周給自己買一包方便面,剩下的錢留著給易秋買水果,因為一周只能吃一包方便面,所以吃面的那一天就是陳慕山的節日。他會問福利院的廚房要一顆青菜,兩個雞蛋,熱乎乎地和方便面煮成一鍋,端回房間裏一個人吃。

易秋至今仍然記得,他愛吃紅燒牛肉那個口味。

“方便面就那麽好吃?”

“哦……對啊。”

陳慕山把那一箱子方便面踢到床底下去,“尤曼靈只給我發了一周的工資,能吃這個不錯了。哦,對了。”

陳慕山趴到床下去,又拖出一個袋子,裏面放著一個芒果。

“你拿去吃。”

易秋看著他手裏的芒果,皮已經皺了。

“你就一個水果,我吃了你吃什麽。”

“我不喜歡吃水果,我也搞不懂,你們女的為什麽那麽喜歡吃水果。”

易秋接過芒果放在膝蓋上,“吃水果對皮膚好。”

“我是個男的,皮膚好不好也不重要。”

他說完,從桌子上拿起一把水果刀,走到陽臺上去洗幹凈,又仔細地洗過自己的手,走回來要易秋的芒果。

“我給你削皮。”

“你小的時候不會用水果刀。”

陳慕山伸著手,“你去北京那麽久,人變漂亮了,也聰明了,怎麽我就一點都不會變嗎?”

他說完,手上的刀竟然像花一樣地轉了一個圈,刀柄穩穩地落回他手裏,陳慕山眉頭挑了挑,“厲害不?”

“哪裏練的?”

“你管呢,芒果給我。”

“陳慕山,你這樣亂吃東西不行。”

“我哪裏亂吃東西了。”

“光吃方便面不吃水果,不到一個月,你就得住院。”

“有那麽誇張嗎?”

“你的肺是貫穿傷,重在養不再治,飲食上很需要營養。”

“切。”

陳慕山拿過芒果,又在陽臺山搬了一個板凳回來,坐著給芒果削皮。

“我活那麽久幹什麽。”

他削得很認真,深黃色的果皮像一條垂身的蛇,陳慕山扯了一張衛生紙墊在地上接住果皮,一邊接著說“反正你也不要我。”

“我沒有不要你。”

陳慕山一怔,隨即又換上了一副吊兒郎當的表情,他停下刀,擡頭看著易秋,“那可以摸摸頭嗎?”

他說完把脖子伸了過去。

意料之中,易秋沒有伸手。

陳慕山仍然埋著頭,“騙我。”

“啪”地一聲,陳慕山的頭頂不重不輕的挨了一下,陳慕山猛地擡起頭,“易秋,我手裏有刀!”

“那又怎麽樣?”

“刀誒!你不怕啊。”

“不怕啊,你握著刀我怕什麽?”

她說完笑了。

而她一笑,整個房間裏昏暗的燈光好像也溫暖了起來。

“明天我給你買個手機吧。”

陳慕山有些尷尬,低頭繼續削芒果,“我自己可以買。”

“你一個月三千,不吃不喝,也得等過完年了。”

陳慕山沒吭聲。

“買一個吧,當我謝謝你,今天晚上陪著我。”

“其實你根本不需要我陪。”陳慕山看著易秋,“你就是想把我拽回來,你就是不想我去找那誰。”

易秋沒有否認,“既然你知道,就別亂來,好不容易從裏面出來了,陳慕山,好好做人。”

陳慕山抹了一把臉,把板凳向後面拖了一節,他坐直背,如此一來,他與易秋的目光就持平了。

“小秋,你能不能回北京去。”

他看著易秋的眼睛,“真的,我寧可你不要我,甚至不見我,我也很希望你能回北京去。”

易秋低下了頭,讓他的目光落了空,但陳慕山不甘心,他彎下腰,把芒果遞到易秋的手裏。

“也許犯罪和吸毒一樣是有癮的,我犯過一次罪,可能……”

他試圖編得更有說服力一些,抿了一下嘴,目光看向一邊,“可能我會犯第二次,下次你也許就不是給我做入監體檢了,你可能要親手把送我下去了。”

“下哪兒去。”

“下地裏去,判個死刑擡出去埋了。我可能真的就是社會上的一個垃圾吧。”

話都說到這裏了,他又索性在假話裏夾雜進去幾句真話

“說實在的,我壓根沒想過跟你再一起,你是正兒八經的大學生,工作好能力強,大家也都喜歡你,我其實挺放心的,可我……可我就是沒地方去,沒人說話。從監獄裏出來,呵……我知道每個都看我心煩,想起你小的時候帶著我在玉窩的街上,在大洇江的水邊到處玩,我就覺得我只能找你,才不管你要不要結婚,有沒有男朋友。張鵬飛罵我其實罵得對,你是誰,我是誰啊……你要是真的跟我再一起了,估計易叔,想從天上給我劈一道雷。”

他說完這句話,自己也覺得說得很有意思,不自覺地笑著重覆了一遍。

“劈一道雷,我可真的是個天打雷劈的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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