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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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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

5.

我後來又去看了周思昂幾次,他的狀態看著還是差不多,沒有太大好轉,也沒有變得更糟。唯一肉眼可見地變化著的,是他的疤。

他手腕上的傷口漸漸愈合了,痕跡越來越淺,臉上的舊疤也淡了下去,他所謂的疤痕增生,就這樣不可思議地消失了。

我不相信什麽醫學奇跡,他聲稱自己是疤痕體質的言論不攻自破,我沒有拆穿他,只是找唐女士確認了一下。

唐女士聽我提起疤痕體,表情很驚訝,她說周思昂從小到大都是個皮猴,身上受過無數傷,從沒見留過多深的疤,她無知的樣子不像是裝出來的,我於是明白了,“疤痕體”就是周思昂胡謅的借口,用來掩飾他不願被我知曉的新傷。

我沒有去質問他,這不是多麽大不了的騙局,僅僅是一個善意的謊言。我想也能猜到,他過去那些怎麽也好不全的傷口是誰的手筆,可惜楊舒晴還有半年就要畢業,我恐怕抓不到她的把柄,也不希望再有把柄可抓。

開學前幾周,周思昂開始看心理醫生,藥物的幹預讓他的情緒反覆無常,有時候我覺得,藥物起了效果,有時候又覺得,他比以前更不穩定了。

唐女士考慮了很久,最終決定為他休學半年,搬去首都,帶他去看一位國內很出名的心理醫生,同時也能去華清美院一位名師底下的畫室學習,等到12月份再回來參見聯考。

我對她的決定有些意外,她的生意都在北江,離開大半年之久,不知道會有多大的影響。我問她會不會放不下,她嘆著氣,眼角的紋路藏不住,她說:“我賺錢都是為了孩子,錢不是我的目的,他才是。”

看吧,人還是無法與一位母親談理智,在人類基因的刻寫下,價值尺度永遠都不可能拋卻物質去度量,但在人生的天平上,“母愛”這塊砝碼的重量勝過一切,一旦放置,就輕易扭轉局面。

周思昂啟程前,我去醫院看了他最後一次,他非要我帶他去江邊走一走。二月的北江依舊寒冷,霜雪未化,他又是病人,我怎麽敢帶他出門。

他罕見地鬧起了脾氣,不吃飯也不吃藥,我和唐女士都拿他沒轍,最終我還是妥協了,盯著他把自己裹成厚厚一團,才帶著他出去。

江邊是北江最繁華的地段之一,夜晚尤其熱鬧,附近有一條步行街,是游客們青睞的打卡點。周思昂和我穿行在這條街,我們都捂得嚴實,幾乎只露出口鼻,沒有行人能記住我們,也沒有熟人能認出我們,我們融在人群之中,就是無比尋常的兩個人。

不會有人指著周思昂的鼻子大喊:“快看!那個人有艾滋病!”也不會有人知道,我是他的老師。

我們像往常一樣,談書本,談電影,談音樂,談新聞,談日新月異的時代,和時代的沈屙頑疾。我們偶爾停下了買根糖葫蘆,買根烤腸,逛逛小店,觀察觀察行色匆匆的人們,時間過得很慢,我們走了好久好久,才走到步行街的盡頭。

盡頭冷卻下來的人聲和昏暗的路燈,都在提醒我們,該回去了。

我們都不知道下一次見面的時間,因此這一次的“再見”格外難說出口。

回醫院的路上,我們沈默了一道,緘默不語沒能化解什麽,反而讓情感更加蓬勃,氣氛更加壓抑。

直到我不得不走的時候,周思昂才開了口,他沒有道別,他說:“許老師,華清離你的學校不遠。”

我點頭不語。

“你一定能考上,我也是。”那是他臨別前的最後一句話,我的心有種異樣的疼痛,比以往跳得都快。

我的胃病是舊疾,可我不明白,我的心又出了什麽毛病。

我最終還是沒有對他說再見。

6.

新學期開學,我住進了學校的員工宿舍,省下了租房的錢,手頭寬裕了些,周末休息時我偶爾會買個車票去首都看教授,他嘴上罵我不知道節儉,臉上的表情卻不會騙人。他很高興,這讓我覺得錢花的很值。

教授住在學校附近,那一片都是學校,周思昂想考的華清離得也不算太遠,有幾次陪教授散步路過那裏,我忍不住多看幾眼,他問我,是不是後悔當年沒再努力學學,考個華清。

我搖搖頭,跟他說,我的資質學到600分出頭已經到頂了,華清鐵定考不上,就是幫學生看看。他笑著問我是哪個學生,我也不遮掩,告訴他“您知道的那個”。

我有時候會想,周思昂會不會也經常在這邊轉悠,他的畫室是不是在這附近,我們可能有機會偶遇嗎?

他搬到首都之後,每周都會給我發他新畫的畫,我看不出他是什麽風格,也無法進行專業的品鑒,只能給他一些很主觀的評價和爛大街的鼓勵。

我以為他會慢慢失去和我交流的興趣,不過他還是頻繁地聯系著我,不發畫的時候也有許多其他的話要說。吃排骨卡到了牙,不小心把顏料撒了,打籃球摔壞了膝蓋,或是今天的雲有些好看,諸如此類的瑣碎小事,他總是保持著強烈的分享欲。

我沒那麽多能和他說的,乏味的工作因為他不在而變得更乏味了,備考的過程也枯燥無聊,父母整日催婚,每次回家都是不歡而散,我把生活過得很糟爛,但聽見他過得不錯的消息,我心情也會跟著好起來。

快到五一的時候,他打電話問我,之前欠下的許願機會還做不做數。我說“當然”,問他想要什麽。

他長長地“嗯”了一聲,似乎在思考,然後對我說:“老師,您五一能來趟首都嗎?”

我詢問他原因,他秘而不語,只問我答不答應。我自然是答應了,畢竟我原本就許諾了教授過節去看他,去找周思昂也是順便的事。

因為前段時間和父母吵架後陷入冷戰,我星期四晚上一下班就走了,返程的票買的是周天的,打算三天都待在首都。我和周思昂約了周六上午在我學校門口見面,請他去吃我大學時期經常光顧的炭火涮羊肉。

教授當時在做一個有關情感交換的課題研究,我和他討論到很晚才回賓館,睡覺前查了一堆論文,想明天再拿著依據和他爭論,我因此熬的太晚,第二天睡過了頭。

我趕到學校的時候已經晚了,周思昂站在校門口,旁邊圍了兩個女生,表情歡快地與他交談著什麽。我好奇地湊近,一個女孩兒立刻拽了拽另一個,趴在她耳邊說了幾句悄悄話,而後兩個人神色尷尬地跑開了。

我覺得奇怪,問周思昂:“她們為什麽走了?你們剛才說什麽呢?”

他答非所問道:“老師,您遲到了。”

“抱歉啊,起晚了,等會兒給你買冰淇淋。”我用了哄小孩的方法。

“許老師,我都十八了,早從幼兒園畢業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還不死心要反駁他:“周歲還沒十八,法律上還是未成年吧。”

他突然附下身,和我對視上,一字一句道:“成年了,今天剛剛成年。”

我反應過來了,“你今天生日?”我不懂他為什麽沒提前告訴我。

他點點頭,告訴我:“我不愛吃蛋糕,所以,您把今天當成一個普通的日子就好。”

其實我也不愛吃蛋糕,但十八歲和生命裏的每一個年歲都不一樣,是最值得紀念的。

我不知道還有什麽能表達這種儀式感,於是我把周思昂留在原地,囑咐他在這等我,拔腿跑向了蛋糕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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