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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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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洛爾之楓》這本書的評論區裏,活躍著一群小姑娘,每天“讚美太太”、“太太餓餓”。

起先,殷弦月以為“太太”這個稱呼,類似於現在網上對於美人的誇讚就是高呼“老婆”。殷弦月對自己的長相沒有多高的自我評價,他不太打扮,渾身是病態的蒼白,血管仿佛不是埋在皮膚裏,像是湖面浮冰下的水蛇。

所以他為了讓讀者們不再管自己叫“太太”,有次在評論區裏回覆了一位讀者,說:大家好,我是男生,也沒有多好看,不必稱呼“太太”啦。

爾後才被科普,“太太”最初是稱呼二次元同人創作者,後來這個親切的稱呼也被廣泛地用在了網絡創作者身上。

路槐的指尖施了些力,“別走神。”

殷弦月的確走神了,他過度緊張的時候,精神會不自覺地逃避,潛意識認為,事情會隨著時間流逝而得以解決。

就像現在這樣,他權等著,讓這段時間趕快過去、趕快過去。

“我……”殷弦月有些遲鈍地迎上他視線,與他四目相對,“……已經,按照你的要求,改好了。”

“是嗎。”路槐慢悠悠地吐出兩個字。

他是猛禽和猛獸的結合體,同時作為小說男主,他又有著絕色的長相。在小說裏,多數時間路槐穿軍情七處深墨綠色的戰壕軍裝,軍裝外還會披一幽黑、長至腳踝的長袍。

而這套常服,並沒有讓路槐看上去有多麽平易近人,綁了蝴蝶結的狼,依然是狼。

“是。”殷弦月說。

說完,他別開了腦袋,轉著他的椅子,右手剛打算扶上鼠標,給路槐過目今天定時發送的更新內容。

結果手還沒碰到鼠標,他被連人帶椅子又轉了回去。

路槐摁著椅子扶手,這樣的姿勢,讓本就沒有逃生能力的殷弦月更加像是身陷囚籠。

“其實我很好奇。”路槐似是在欣賞什麽滅世武器,最終,他視線落在殷弦月的手上。

殷弦月:“什麽?”

路槐的手慢慢挪到他緊繃的手背皮膚上,指甲不輕不重地在那裏劃了兩下,說:“我很好奇,你只是一個普通人類,究竟為什麽有力量,三言兩語就讓兩族被滅,幾行字寫下來,就能讓人幾十年過得生不如死。”

路槐的雙臂在他身側,他身體微僵,束手無策,只能推一下眼鏡,問道:“你……需要過目嗎?”

殷弦月試圖分散一下路槐的註意力,因為他太懂了,他太懂路槐指的是什麽了。

五歲被滅族,沒有人教他如何控制混血兒的天賦,一個人流浪的時候,不知道如何幻化出獸態來抵禦寒風冰雪。

他在霧區一個無人記得的小村落裏躲避異種的追殺,他饑腸轆轆,衣不蔽體。他以為軍情七處的人找到他,收留他,這一切就結束了。

這雙血目,從前是同殷弦月一樣的琥珀色。可軍情七處是大陸的利刃,利刃需要被打磨,利刃需要被淬煉。

天鷹與白狼的後裔,最終帶著滿身的疤,赤腳在燃著烈火的血河中一步步走上來,活著離開了軍情七處的訓練場。成為第9位獵手,編號8991-9。

軍情七處的訓練場裏,他為了維持戰鬥力,過於長久地激怒自己以爆發更強的力量,導致雙眼再也無法恢覆從前的瞳色。

“對了,我還有一個問題。”路槐依然維持著微微俯身的姿勢,撐著椅子扶手,“你為什麽不直接殺了我?”

聞言,殷弦月笑出聲來了。

“哈。”他笑時,單薄的肩膀一顫,隨後看著這雙拜自己所賜的赤瞳,“因為窮。”

這倒是路槐沒能想到的答案。

上次從書裏出來,路槐知道自己把他嚇得不輕,他本以為造物主是比古神、異種更加強大的存在,結果他居然縮在床角瑟瑟發抖。

“窮?”路槐問。

“你不能死。”殷弦月坐直了些,他偏了些頭,看向電腦屏幕,“完結前壓一半稿費,你是主角,你死了我只能爛尾,爛尾了我就拿不到另一半稿費,付不起房租。”

接著,本來在椅子裏,害怕到四肢僵硬的殷弦月,忽然整個人松泛了下來。

還有句話沒說,他得吃藥,他吃的都是醫保外的藥。雖說這天地間他是孤身一人,但暫時還不想死。

他的眼鏡折出電腦屏幕的熒光,倏然之間像變了個人一樣,他甚至調整了一下坐姿,這有些年頭的二手人體工學椅隨著他的動作吱呀了一聲。

“所以路槐,你看。”殷弦月微仰著頭,說,“我不能殺你,你也不能殺我,現在事情走到了一個無解的局面。”

殷弦月垂眸看了看身側的胳膊,他了解這個人袖子下的每一寸皮膚,他知道他每一道疤痕的來歷。

誠然,上次見面猝不及防,是殷弦月沒能立刻捋清這其中的利害關系。

上次是殷弦月對“路槐出現了,物理上的”這件事情過於震驚,又被路槐細數了樁樁罪行,而沒能註意到,從頭至尾,路槐都不能,也無法傷害自己。

既然可以平等溝通,那麽事情就好辦多了。

殷弦月拍了拍他的胳膊,說:“別發呆了,看看新章還滿意嗎。”

說著,殷弦月很自然地站起來,站到桌邊。

老舊小區年久失修的電路在這個時候壓力不穩,斑駁不堪的天花板上,頂燈忽閃了兩下,暗下去兩個度之後,小小的房間維持在了這個昏沈的光亮。

倒顯得電腦顯示器格外的亮。

路槐沈默地看了他一眼,坐下,鼠標點開存稿箱。

這是《洛爾之楓》的第113章 ,這章是非常重要的轉折,這一章裏,入侵洛爾大陸的異種控制了晝區的巫師團,正在逼迫巫師團覆蘇異種們被冰封在七根冰柱中的七位神。

七神之中有三位主神,四位次神。

異種七神是殷弦月設置給路槐的一個低谷,數字“3”是“無限”,數字“4”是四個方向,所以相加後,“7”是“全部”。

可以想見,殷弦月在這裏想要給路槐設置一個極大的障礙。他會受異種神的蠱惑,甚至殷弦月打算讓路槐幹脆變一段時間的異種。

這樣就可以順理成章地讓讀者們呼聲最高的女角色,茉竹,搖身一變成為女主,發揚她夜區海妖族的天賦,感化異變的路槐,讓他恢覆理智。

如果按照正常的劇情,在113章的後半段,擁有智慧的高階異種偽裝成平民的樣子在晝區活動,他們甚至潛入了晝區人類理事會。

不過,現在的113章,已經被修改過了。高階異種的事情被路槐察覺,殷弦月鋪墊了幾萬字的智慧異種就這麽暴露,並且潛入理事會的高階異種也被誅殺。

“異種七神是什麽來頭?”路槐鼠標滾輪劃到最底,他已經看完了113章。

殷弦月舔了舔唇,說:“我也不知道。”

聞言,路槐扭頭看他。

他像個在教師辦公室受訓的學生,他稍有些掛不住眼鏡,落到了鼻梁中段。他身上的格子襯衫,買錯了尺碼,大了一號。

是個頹靡的小說家,路槐分了一瞬的神。

也就一瞬,路槐接著問:“不知道?這是你寫的書。”

“我沒有大綱。”殷弦月坦言。

這屬實是路槐沒想到的回答,甚至一時之間拿他沒辦法。

於是創作者,和被創作者,雙方對視了半晌。這短短的十多秒裏,電壓恢覆了,一聲悶悶的“嘭”,天花板的節能燈重新亮了回來。

殷弦月悄悄地含了些笑意。

他好像……明白了要怎麽管束這不聽話的兒子。

而擁有審判權的軍七獵手,幾乎是一個呼吸的時間就讀透了殷弦月的神情。

訓練有素的獵手,血脈之中白狼先祖洞察一切的捕獵者嗅覺,讓他能聞見殷弦月的情緒,已然從緊張無措,變成了泰然自若。

這讓路槐覺得有點意思,他終於是有一點造物主的樣子了。開始懂得用自己擅長的方式來反抗,比如在小說裏派出更強大的角色來壓制自己。

“所以你在不知道會發生什麽的情況下,在這裏忽然安插出了一個‘異種七神’的存在。”路槐不疾不徐地說,“目的是不是有點明顯了?”

殷弦月從容地回答:“並不是忽然安插的,異種當初能從詛咒之地來到洛爾大陸,就是七神獻祭他們自己,開啟了傳送門。”

“聞所未聞。”路槐說。

“因為你還沒有看到《知識之書》。”殷弦月將眼鏡推上去,那鏡片折了一道光,“否則那些尚未擁有神智,只會見到什麽吃什麽的異種,怎麽可能萬裏迢迢,從另一個星球的詛咒之地來到洛爾。”

異種入侵,是洛爾大陸一直沒能搞明白緣由的事情。霧區軍情一處到七處的指揮官們,為調查傳送門的事情,已經派出了三艘飛艦前往眠龍島上空。

那三艘軍用飛艦的駕駛員,是軍情七處養的作戰傀儡。軍七指揮官派出傀儡是個非常明智的選擇,因為那些傀儡在靠近傳送門後,無一幸免地被同化成了異種。

路槐說:“《知識之書》,在夜區的娜迦神廟裏,被上層海妖供奉在娜迦神像的右眼中,只有智慧之眼能讓它睜開。”

“娜迦”的設定來源於美杜莎,而《知識之書》,其實在本質上,只是殷弦月在劇情上留的一手後路。

很多作者都會這樣,慣用套路了。

留一些模棱兩可的伏筆,以待日後某個劇情點圓不上,就拎出來用。

殷弦月看著路槐,從容道:“沒錯,即便找到了智慧之眼,讓娜迦睜開眼睛,看到知識之書的人也會在第一時間被石化。”

他反客為主了。人就是這樣,一旦發現自己處於優勢,就會開始囂張。殷弦月也不能免俗。

殷弦月知道路槐在想什麽。《洛爾之楓》連載了兩個月,在某種意義上,他和路槐朝夕相處了兩個月。

他知道路槐在權衡。這一章只要發出去,另一邊的洛爾大陸立刻就會開始運行這段劇情,路槐已經體驗過一次了。

路槐權衡的內容也很簡單,殷弦月手無縛雞之力,普通人類,殺他易如反掌。

但路槐無法確定,殷弦月死之後,洛爾大陸,以及小說裏的整個世界,是不是會跟著消失。

這無疑是豪賭,洛爾大陸上發生的所有災難都是殷弦月一手促成,但洛爾大陸本身,又是他創造的。這讓路槐陷入了被動。

路槐從椅子上站起來,他比殷弦月足足高了一個頭,高大的身形遮下一個陰影,陰影籠罩住殷弦月。

久浸寒潭之人,聲音聽上去無比涼薄。

路槐說:“你寥寥幾句帶過的那些年,可能不太清楚,我在軍情七處的訓練場裏經歷了什麽……造物主,你該知道,殺人才是最簡單的。”

殷弦月擡眸,和他對視。臥室小得逼仄,書桌旁邊緊挨著他的床,他與路槐不過一拳的距離。

“路槐,既然是主角,就沒有幾個順風順水的。”殷弦月不久前咳血的喉嚨有些喑啞,“但是來不及了,你做了一百多章的主角,木已成舟。”

他剛準備開口詢問,倏然呼吸一滯。

是物理上的滯,路槐掐住了他的脖頸。

殷弦月是個小骨架,脖子在路槐手中如同風中蘆葦,他甚至不需要用力,殷弦月就會這麽慢慢死掉。

“我說了,殺人才是最簡單的。”路槐涼聲道,“對你、對我,都是這樣,你把我寫死是最簡單的,我殺了你,也是最簡單的,但很不幸,殷弦月,我們都不能殺對方。”

輕微的窒息,讓心跳過速。窒息,讓人能清晰感知到生命在一點點離開自己。

殷弦月下意識兩只手抓住路槐的手腕,路槐並沒有下狠手。但殷弦月是個久病的人,他患有間質性肺炎,他住在5樓,每天回家從1樓到5樓都要歇上三次。

所以僅僅是這種程度,殷弦月也立刻沒法呼吸。

路槐來了興致:“你在生病。”

動物的聽覺更敏銳,他能聽出殷弦月用力呼吸的時候,胸腔裏的聲音亂七八糟,像在往原本就漏氣的氣球裏瘋狂打氣。

“你活不久了,造物主。”路槐又說,“看來我得抓緊時間。”

“放手……”殷弦月被松開,跌坐在後面的床沿,“所以,是誰告訴你的,洛爾大陸是一本書?”

路槐稍頓了頓,他看著虛弱的造物主從床沿站起來,手扶著書桌,側頸的指印已然發紅。

殷弦月擡起頭,眼中沒有了恐慌。

路槐說:“是神諭。”

“不,不是。”殷弦月搖頭。

詭異的是,路槐仿佛能透過殷弦月琥珀色的雙眼看見他潰爛的五臟六腑。

更詭異的是,路槐終於明白他為什麽看著殷弦月的眼睛時,會不自覺地凝視他。因為自己在變成血瞳之前,就是這樣的琥珀色。

屬於狼的,天然的琥珀色。

這雙琥珀色眸子的主人,看著他,對他說:“那不是神諭,洛爾大陸只有一個神,是我。”

再魔幻的世界,都依靠邏輯在運行。殷弦月不相信路槐會這麽突兀地發現他自己是小說裏的角色,一定是小說世界裏,發生了一些躲開他這個造物主視線的事情。

殷弦月洞隱燭微,“到底是誰讓你來我這裏,是誰對神起了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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