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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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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阿娘死得早。她死在我出生後沒多久,死在阿耶成為聖人之前。

聰慧純善,溫婉如玉,她不但是上京城裏最好的女郎,還是最好的無人能替代的阿娘,她會以她所能做到的極限去愛她的孩子。

我的名字她在生前就早早起好了。

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泌之洋洋,可以樂饑。

阿娘取的不是先秦情詩中的寓意,而是儒家所析的甘貧無求之意。

唯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希望我一生喜樂無災,我想,她應當是這個意思。

我應當是要愛她的,有哪個孩子會不愛自己的母親呢?

可我不是,我其實沒有那麽愛她。

自打我生出自己的意識起,我就知道,我與其他的孩子不同,我早早地知冷暖,早早地認人識字,也早早地意識到,我的早慧所帶來的,是分外的情感淡漠、冷心冷情,真正引起我情感波動的東西很少,我只是學著和其他孩子一樣哭一樣笑,我只是偽裝成一個正常人。

第一次意識到這件事時,是在我剛滿五歲那年,阿兄帶我去宗廟祭拜阿娘,我依稀還記得那天的光景。

十多歲的阿兄,在提起阿娘時,那眼底有光、唇角帶笑,陷在暖融融回憶裏的模樣,我至今難忘。

在此之前,我從沒見過阿兄那麽開心的模樣,所以為了維持阿兄的開心,即使我心底一片漠然,我也裝作我很愛她的模樣去附和阿兄。

而那一刻,在陽光射進宗廟,拂過她的畫像,繼而照在我揚起的笑臉的那一刻,我也真正確信,大庸的永福公主李棲遲,是一個生來就涼薄無情、不知感恩的女郎,我所在意的,只有看得見、摸得著的人。

我無法去愛一個用別人的言語拼湊而成的人,那樣的人離我太遠了,我知道她高貴她美麗她愛她的子女,但無可辯駁的是,她於我而言,只是懸掛在宗廟內冷冰冰的畫像,是虛無縹緲模糊不清的影子。

我摔倒時,扶我起來的,是阿兄。

我發燒時,把我抱在懷裏的,是阿耶。

所以在這個世上,我所唯獨在意的,只有這兩個人。

既然阿兄和阿耶喜愛阿娘,那我就學著阿娘的模樣,就像我學著其他孩童的模樣一樣,於我而言,這不是一件難事。

我會向著他們所希望的模樣去成長,因為他們是這個世上,對我而言,最重要的人,他們開懷,我就開懷,那時的我是這樣想的,可那時的我還不知道,阿耶和阿兄,其實是不一樣的。

也正是因為他們的不一樣,所以後來我一日日長大,阿兄越發愛重我,阿耶卻也越發對我冷淡。

知道阿耶冷淡緣由的那年,我九歲,那是景和八年的冬天。

那年的冬天格外冷,那時的我也已經完全能夠在人前,不動聲色地藏匿起我的心事了。

是的,彼時我的心事,便是阿耶對我莫名的冷淡,即使他的言語和行動,與往昔一般無二,可他看我的眼光,卻變得說不出的幽長疏遠,阿兄看不出來,但我看得出來。

為了弄清楚緣由,那個冬天,我日日都會溜到飛霜殿去早晚問安,也是這樣,我才能藏身飛霜殿的角落,聽見阿耶真實的所思所想。

他是這樣同葛公公說的,他說:“孤昨日見到棲遲,好似又看見了阿穎。”

於是葛公公回答他說:“是,公主長得是像先皇後,算算時日,不知不覺先皇後已經故去九年之久了。”

“可孤覺得阿穎從未離開過。”阿耶彼時語氣忽然加重,“在朝上,孤日日要見她阿兄,在朝下,孤日日還要見她的兒子和女兒。”

阿耶說到此處時,殿內忽陷入了沈寂,葛公公不再回話,藏在簾後的我亦是屏息不語。

也許過了幾息,也許過了一刻鐘,那位老態龍鐘的葛公公躬身又道:“太子殿下和公主殿下,也是聖人的兒子和女兒。”

“更是謝家的外孫和外孫女。”阿耶似是嗤了一聲,而後他便陷入了回憶之中,“她懷棲遲時,朕問過她,倘若她和她的孩子,只能活一個她選什麽?她當時沒回話,可她是朕心裏的蛔蟲,她怎麽不知道,朕不希望謝家再出太子呢?”

“所以她執意選擇生下了棲遲,甚至即使知道棲遲是女兒身,還是選擇了為她的一雙兒女去死,做到如斯境地,只為了逼我愧疚,逼我善待她的子女和家人,阿穎對其他人善,對自己卻狠。”

伴隨著阿耶的絮語,飛霜殿內死寂得宛如蓋了一層塵灰。

躬身不動的葛公公,有沒有被這層塵灰所縛,我不清楚,我能確信的是,我被緊緊縛住了,塵灰入眼入喉,縛得我不能擡眼,亦不能張口。

黃昏時的飛霜殿只開了一扇窗,透過那扇窗子,能望見明黃色的琉璃瓦。

“棲遲長得越來越像她了。”我聽到阿耶這樣意味深長地嘆了一聲,不知怎的,我覺得我再也聽不下去了,即使我知道我千萬個不該在此時出去,可我還是沒忍住掀開簾子奔了出去。

我把飛霜殿內因我而起的熙攘喧鬧,全都拋在腦後,不去管他。

我跑得很快,我一面跑,一面想,這世上人的愛恨真是太可笑了。

我不愛的阿娘,可能最愛我,而我愛重的阿耶,卻不會真正愛我。

只要我身上流著謝家的血一日,阿耶看到我和阿兄,就會想起他被鉗制的一生,而我越發像阿娘,阿耶也就越發對我心生厭惡。

此事無解,此局無解。

我就那樣一刻不停地往前跑,身後的侍衛也就一刻不停地朝我追。

不記得我跑了多久,只知道,在身後侍衛的團團圍堵下,我跌進了冬日的湖裏。

湖底的水很涼,我很疼,我很想閉上眼睛。

阿娘,你不該那麽做選擇的,我如果不是李棲遲就好了。

我叫棲棲,以前住在慈恩寺,現在住在興慶宮。

我的世界很簡單,有阿兄,有戲班子,還有一個雖然離得遠,不常見面,但卻愛重我的阿耶。

我每天都活得很開心,雖然時不時會有些許小煩惱,這些小煩惱,有的是不能像其他人一樣出去玩;有的是沒有什麽朋友;還有的是其他人說的話,我時常聽不懂。

但是這些對我而言,都不是不能忍受的。

簡單來說,這些帶給我的困擾,跟戲臺上的角色,沒能得到一個善終,對我來說的困擾是一樣的,雖然我也會難過,但也就是難過幾天而已。

我呢,什麽都喜歡,什麽都感興趣,阿兄說我這種見一個愛一個,愛一個又拋一個的性子,要不是他是太子,真不知該如何滿足我的喜好了。

但是阿兄其實也傻傻的,他不知道,我最喜歡他了,即使阿兄他什麽都不為我做,我也不會真正對他生氣的。

日子就是這樣一天天過下去嘛!

我呢還算幸運,後來也交到了幾個朋友,最好的要數鐘家姐姐,其次嘛,就是波斯來的達雅了,哦,還有鐘家姐姐的夫婿賀臻哥哥,也能勉強算一個。

我以為我的生活,會一直這樣簡簡單單繼續下去。

直到有一天,興慶宮裏,所有人看我的眼神,一夜之間都變得怪怪的。

我一開始不知道為什麽,還好鳳陽閣裏負責灑掃的宮婢綿綿人很好,她告訴我,聖人也就是阿耶,要把我嫁去烏孫。

我知道嫁人是什麽,但我從沒想過這件事,因為阿兄曾對我說過,我想嫁人就嫁人,不想嫁人就不嫁人,他總能養我一輩子,只要我不想遠嫁,就沒人能逼我遠嫁,我相信阿兄的。

所以這件事,我沒有放在心上,我還是照常吃喝,照常生活。

於是那天回鳳陽閣,我就被嚇了一跳。

阿耶和阿兄,不知道為什麽都來了興慶宮,宮婢們跪了一地,阿兄也跪著,阿兄跪在最中間。

他們在吵架,或者說,阿耶在單方面叱罵阿兄,因為阿兄不希望我嫁去烏孫。

看著他們吵架,我只覺得我的頭很痛,吵到後來,阿耶隨手抓起來了那盞我最喜歡的青銅雁魚燈,就往阿兄身上砸去了。

為什麽要這樣做呢?棲棲不懂。

不過好在雖然我不懂,但我還是撲上去護住了阿兄。

好痛。原來我的雁魚燈這麽厲害,砸在頭上這麽痛。

阿兄,可能這就是長大了的代價吧。

我後知後覺地想起,原來我是李棲遲。

人生就是這樣,回顧往昔,就像隔著水幕,在霧裏看花。

烏孫天藍草郁,遼闊無邊際,可李棲遲卻總還是會夢見故鄉狹窄四方的天空,夢見明黃色的琉璃瓦,以及過往的一切。

不過才來四年,她的記性就越變越差了,她總是嗜睡,總是害怕忘記過去,所以總要把那些還記得的簡要寫下來,寫出來不讓自己忘記,再燒掉也別讓別人看見。

穹廬內支的火盆燒出濃濃的煙,她止不住咳了幾聲,有血色暈在白色的巾帕上,斑斑點點的,倒是像極了大庸冬日裏的紅梅。

李棲遲凝目看了那巾帕一會,久違地揚唇露出了個笑臉來。

大庸隨她而來的婢女,見狀越發低眉頷首,不敢發出聲響。

“可敦,你大庸的朋友來了。”鐘知微便是這個時候,在烏孫使者的指引下,走進了李棲遲所在的穹廬。

見著來人,李棲遲當即合攏手掌,將巾帕掩於身下,笑著出聲道:“知微姐姐,你來了,我就知道你會來的。”

鐘知微風塵仆仆,但比起她面上的倦容,她眼底的憂思卻要更重:“棲遲,我帶了北地最好的醫官來,先讓他給你看看再說別的。”

李棲遲擺了擺手,她勾起的唇角並未放下:“知微姐姐,別白費功夫了。”

“公主,你聽我說,我帶的醫官就是來幫你看看,他不會餵你很苦的藥,也不會給你紮針,你只要讓他看一……”鐘知微半蹲在李棲遲的床邊,原本是在溫聲勸撫,但當她看清李棲遲淡漠清澈的眸光時,她的話音僵在了半空之中。

李棲遲又咳了起來,她這回咳的沒有剛才兇,只堪堪兩聲就止住了:“我看了幾十上百的醫官了鐘姐姐,莫說北地的名醫,就是上京的名醫我都見了好幾個了,藥石無醫就是藥石無醫。”

“況且,我請你來,不是指望你給我找大夫的,我只是想在去見我阿娘之前,還能見見以前的朋友們。”李棲遲起身坐了起來,她無遮無掩,將呆楞的鐘知微拉到了塌邊坐下,“鐘姐姐,這麽久沒見,你不想跟我聊聊嗎?”

她們那天聊了很久,也不止是那一天,鐘知微在烏孫呆了八日,每一日裏,她們都聊了很久。

而第八日的清晨,李棲遲的穹廬內,再度燃起了火光,眩目火光映出她蒼白毫無血色的臉。

“鐘姐姐,你該走了。”李棲遲站在火盆前,一面往裏丟著隨身的物件,一面淡淡開口,“我回不了大庸,你替我帶封信給阿兄吧。”

鐘知微定定站了幾息,才走上前去,可還不待她靠近李棲遲,形銷骨立的女郎就又駁回了她之前所說的話:“不,你不用帶給他了。如果他以後問起你,你就告訴他,我在烏孫這幾年,除了身子不好之外,其餘的都很好,過得很舒心很自在。”

“還有,你一定不要告訴阿兄,我變聰明了。”李棲遲的聲音低沈,眸底更是晦暗,鐘知微瞧著她,忽然想起來了幾年前於雨中的那一瞥。

那一瞥裏,李棲遲的眸光也是如今日一樣。

覆雜,幽深,心事重重之中,又含了兩分悲天憫人的神性。

愚鈍者,對痛苦的感知,比起聰明人而言,總是要淺許多的。

李棲遲是這樣想的,鐘知微也一樣,所以鐘知微只匆匆望了李棲遲最後一眼,便就一言未發,扭身出了穹廬,她不忍回頭再望,就如她不忍讓他們得知真相一樣。

物件投得越多,火盆裏的火光也就越發盛大,就著這一叢暖,李棲遲眼前恍惚間浮過了四個字來,關山難越。

她似是在什麽時候早早就見過這四個字的,但她實在是想不起來了。

不過沒關系,她下一瞬就忽略掉了這些細枝末節,她的思緒重新回到了她的故事的開頭,回到了阿娘早早就為她求過的,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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