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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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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清水巷的這個小院, 徹底修整完畢,已是好幾日後。

古朽破爛的荒院,搖身一變,已渾然成了精致雅趣的院落, 除去大小之外, 幾乎和鐘知微在永興坊的院子差不許多, 而她這個鳩占鵲巢的後來者,來的第一日便占了正房,使得賀臻自個主動搬去了西廂。

今日無風,開著窗欞,日光穿過小院樹影,照在正房外間的塌上, 化在鐘知微指尖,暈出融融暖意來。

止咳養身的湯藥, 苦得人頭腦發昏,鐘知微一飲而盡杯盞中的苦藥, 一擱下湯碗, 她的註意力就重又放回了驛使方才遞來的厚厚一疊信裏。

“愛女知微, 飯否?天寒添衣否?父憂思……”阿耶所遞來的信,前面還試圖寫得文縐縐,但後來寫信的人索性把這些全都劃掉,大大咧咧以白話關心起了她的日常來。

信的末尾落款時間為, 二月廿八,想來是她出行沒多久,阿耶便就托驛站寄了信, 至於為何才到賀臻這處,便就要問另外這一疊, 賀臻的親友寄來的信件了。

這疊信不是一日就能累積而成的,賀臻到幽州這麽久,只怕一次都沒有接過驛使送來的東西,不然方才她開門接信時,那驛使的神態也不會緊張至此,幾乎是她一接過那些信件,那驛使便就飛身躍起打馬跑走了。

他倒是一視同仁,無論是太子殿下,還是自個的親阿娘,說不接就都不接,說不看也就都不看,哪怕她將信件拿回來了,賀臻也只是輕飄飄地讓她先放在桌案,瞧不見一點要看信的意圖。

而待鐘知微提筆給阿耶回完信,本還在院中的賀臻,已不知跑到何處去了。

日光和煦,無風亦無沙塵,鐘知微戴上幃帽自院內而出,北地市坊不嚴,及至午後,清水巷口的羊肉食肆還在做著買賣,但也畢竟是午後了,這個時間,客人寥寥無幾。

北地的兇險,鐘知微來的第一日就已經領教到了,她孤身一人,自然不會再往遠了跑。

巷口這位孫大娘,雖然腿腳不便,但耳靈目敏,心地又善良,鐘知微前幾日在尋開陽坊時,恰好碰上了在采買而歸路上的這位孫大娘。

面冷心熱,刀子嘴豆腐心,說的就是孫大娘這類人,孫大娘雖然不茍言笑,少言寡語,但鐘知微那日問了十人,僅有孫大娘為她帶了路,且她聽鐘知微口音是外鄉人,臨走前還塞了胡餅到她懷裏。

投之以桃,報之以李。

羊肉是發物,她風寒咳嗽未愈食不得,但畢竟她來尋這位大娘,本也就不是為了食羊湯的,所以盡管鐘知微已用過了午膳,卻還是徑直在空蕩無人的食肆桌案上坐下,面不改色地點了一碗羊肉湯餅。

羊湯滾燙雪白,蔥花碧綠鮮嫩,熱氣騰騰的一碗湯,捧到鐘知微面前的桌案上,由鐘知微起頭,二人也聊了起來。

因著四下無人,鐘知微便也就除了幃帽,她站起來福了福,道:“孫大娘,謝謝你給我指路,那日的胡餅也很好吃。”

孫大娘原本端來羊湯後,驅馳著素輿就要扭身,但鐘知微的話,卻叫她停住步子,她圓潤的面上閃過一絲遲疑,反應了一陣後,才恍然大悟道:“啊,你是來尋你丈夫的那個外地人。”

即便是面冷心熱、不善口舌的人,但一來二去聊了一陣,卻也還是能知道些雜七雜八的事情的,譬如這幽州的父母官,同是被貶的幽州刺史,在幽州當地,名聲並不十分好,他最有名的倒是摳門愛財的脾性。

又譬如,天高皇帝遠,幽州富商權貴養奴成風,非法掠良人為奴的臟事,也算不上罕見,因而女子幼童,在北地邊境才須得加倍小心。

還譬如,孫大娘的丈夫死去多年,她又未改嫁,全靠辛勤在清水巷靠賣羊湯為生,這才養大了自己唯一的兒子。

這不,提到兒子,孫大娘面上不由自主蕩開喜色,連帶話也密了起來:“我兒子在靈洲都護府當兵,他是什長,手下管了十個人呢,他給我寫信說,像他這麽年輕,不過雙十,就能做什長的,軍中也少見呢,以後沒準能升個百夫長、小都統什麽的。”

”要真是這樣,那我們孫家也算是祖墳冒青煙了,泉下相見,我也有臉去見他阿耶了。”孫大娘說到心事,長嘆一口氣,越發不覆鐘知微最初所見的那般冷面叱咄的形象了。

鐘三丁是出身軍中的行伍之人,鐘家上下包括半路進來的鐘知微,對軍中之人都有著非同尋常的敬意,一番對談下來,鐘知微看孫大娘更覺親善了許多。

因而羊湯雖然一口沒動,但鐘知微臨走之時,擱在桌案上的銀錢卻是分文不少,還多出了數十倍。

春光瀲灩,鐘知微起身一面往巷子裏走,一面分神思索著她今日是否要做些什麽。

畢竟現下她沒去錢莊取錢,她住著賀臻的,吃著賀臻的,用著賀臻的,而且一連幾日,這洗衣灑掃、做飯燒水,都是由賀臻一人來做,她又不是來給他添負擔的,總不好讓他一人做這麽多雜事……

鐘知微這廂還沒走出去多遠,身後食肆內木輪滾動聲忽地激烈起來,鐘知微怔然回頭,對上的是拿著錢袋疾呼的孫大娘:“娘子!娘子!你的錢袋落下了。”

木輪滾動,身有殘疾的孫大娘飛快追到了她面前,鐘知微只得無奈笑著解釋道:“孫大娘,我沒丟錢袋,這裏面的錢,就當是你給我指路的謝禮,你不用還給我。”

孫大娘雖然坐著矮了一截,氣勢卻不輸人,北方娘子性子本就直白豪爽,急躁起來寡言都成了多言:“這哪行?!問路算個屁!就算是為了我兒子,這有損陰德的虧心生意,我也不能做啊!更何況羊湯,娘子你也沒吃,你快些把錢袋拿回去吧!”

鐘知微自然不肯接,二人你推我阻地拉扯了好一陣子,孫大娘縮回手,猶豫地望了望鐘知微後,她掙紮道:“娘子……你要是非要謝我的話,能不能把這錢換成別的?”

“別的?”話題驟然轉換,鐘知微倒也楞了,只見孫大娘拍了拍她身下素輿的木輪,接著道,“我想找人幫我修一修這把素輿。馬行街的高木匠說,這素輿看著周全,但最多再用兩個月就會徹底散架,他修了這麽多次,是再也修不好了。”

“他讓我換把新的,可這素輿我用了十幾年了,我舍不得。我知道,娘子你們是從上京來的,一定見多識廣有人脈,所以要是娘子想謝我,能不能幫我找人修一修這素輿,錢我自己出就行了,我有積蓄!”

鐘知微誠然是沒想到,孫大娘所提的這個要求,更沒想到,她為了所求,能一口氣說這麽多話。

鐘知微尚在楞神中,而孫大娘見她久久沒有反應,又咬牙自白道:“我丈夫生前是城裏最好的木匠,我這把黃木素輿,也是他給我做的。”

“北契人十年前入塞秋掠,他正好去靈州城裏買木料零件,想給我重做一把更好的素輿,若不是我,他也不會遭了難……所以這把素輿對我來說,意義深重,我也是病急亂投醫了,娘子你初來乍到,又哪裏認識什麽會修素輿的人呢……”

孫大娘垂下頭,言語間已然似是不報希望般,漸漸喪氣了起來,她一聲長嘆後,把錢袋塞到了鐘知微手中,她伸手滾動輪圈,便就要扭身回食肆。

“等一下,孫大娘,你找我,可能還真是找對人了。”倏忽間,鐘知微含笑出聲,她面帶了幾分驚奇揚唇,似是也覺得無巧不成書,“我還真認識一位會擺弄這些奇技淫巧的人……”

日暮西山,賀臻漫不經心抱著贖回來的箱囊,行到了清水巷的末尾,丟了的銀錢自然尋不回來,但其他物件,費些周折總還是能找到的。

賀臻這月餘來,愈發懶散,事事不過心,更提不起勁兒來。

若沒有鐘知微,這院子於他而言就是個落腳點,好賴都是活,他懶得折騰,但畢竟金溫玉養的鐘娘子來了,總不能真讓她同他一起睡狗窩,這才折騰了這幾日,最後再加上尋到的這箱囊物件,這堆事情他好歹是奔忙完了。

不去深思琢磨明日,只觀今日,他的心情總還算得上是愉悅的。

人心情愉悅平靜時,大多都是不加防備的,所以他哼著荒腔走板的小調,一推開小院的門,便就望見半院子的煙霧繚繞時,才會格外震驚。

濃煙自院子西面的小廚房內飄出,賀臻來不及反應,他匆匆丟下懷中箱囊,急步便就奔了進去。

入內之後,他繃緊的心弦這才松快了下來,小廚房內,煙霧雖濃,卻未起火,不過有驚無險。

但……賀臻凝視著面上染了好幾道塵灰的鐘知微,一動不動地看了好一陣子,他欲言又止,幾息後,他還是沒忍住幽幽道:“鐘娘子,你在放火燒院嗎?”

鐘知微聞聲懵懂擡眼,以手背擦了擦她面頰上的汗,與此同時,賀臻親眼所見,她擡手的瞬間,給她自個的面上又添了一道灰痕,對於稍有潔癖的賀家大郎君而言,那幾道灰痕簡直叫他抓心撓腮。

還不待他伸手去拿巾帕,反應過來賀臻方才所言的鐘知微,倏忽又慢半拍地回聲道:“啊,沒有,我在做飯。”

此言一出,賀臻擡起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小廚房內,一時間啞然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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