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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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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河北道幽州, 於大庸之北,下領八縣,州治為薊,緊鄰著置了節度的邊境靈州。

北方至寒, 已經三月底近四月了, 夜間卻還是冷得徹骨, 幽州本就不是什麽繁華的地界,趕上即將宵禁的時分,這大多為平民百姓所居住的薊城開陽坊清水巷內,黑壓壓一條道,更幾乎是闃無人聲。

之所以說幾乎,是因為這夜間陋巷內還有人行走。懷中抱著釣竿魚簍、手中還持著酒囊的男子, 於一片漆黑之中,循著月光推開了巷子深處一處小院的門。

這間一進的院落有多小呢?只消開了宅門便就是庭院, 而站在院門口,一眼就能望清庭院最後方的正房, 一目了然, 不外乎如是。

院子年久失修, 破敗得很,兩側的東西廂顯然無人使用,兩側窗欞都是爛的,乍一看一絲人氣也沒有, 要不是院子正中水井旁所栽種的那顆梨樹,給這院子稍稍添了兩分雅致,否則這絕不像有人在此住了半月有餘的模樣。

一枝梨花春帶雨, 葉圓花白,淡香如許, 賀臻走到了梨樹下便就不再動彈了,他拋下手中的魚簍,仰頭隔著花葉駁影,看向了天上的那輪近乎玉盤的明月。

樹下的男子仰頭凝步,一動不動,本就死寂的小院,越發死氣沈沈,唯有巫閭江野生野長的鯉魚,脫水許久卻還仍有生機,在竹簍之中生龍活虎地蹦跶著欲要往外跳。

那間用作休憩的正房室內,被刻意壓抑著的極低沈的微小咳嗽聲,傳到賀臻耳中之時,已是一刻鐘後了。

賀臻未聾也未瞎,他只是懶得動彈,因而直至那咳嗽聲停歇了好幾息後,他才悠悠扭身移目望向裏間。

漆黑一片並未燃燈的屋子,自然不能借著搖曳燈影,照出其中的人身來,這等情況,敵暗我明,總該十分機警,可賀臻身上的懶散勁兒卻分毫未散,他拎著竹簍丁點猶豫都沒有,便就徑直行了過去。

他推開院門時,懶洋洋的腔調好似剛睡醒一般散漫:“深夜來訪,無非就是謀財害命,但兄臺,你找錯地方了,這兒既沒有連城之價的財物,更沒有值當你以命相博的腦袋。”

有門窗遮擋,天光難入,室內一片漆黑,什麽都瞧不分明。

賀臻邊說邊行,眸子當中古井無波,正是毫無忌憚之意:“你進來時應該也看到了,這院子上下,我自個都不知道有什麽是值得梁上君子來走這麽一遭的。”

“更不用提我現在這顆分文不值的腦袋了,你便就是拿了我這顆腦袋,也沒什麽作用,還不若我給你指條明路,你去城西歸厚坊刺史府,郭秉德郭刺史的性命,比我的性命要貴多了。”

話音即落,賀臻也行至了房內的老舊胡桌前,雖然仍舊是辨不清桌案前坐著的這人的面目,但走得近了,這個距離,好歹是能望得見人身輪廓了。

不請自來的這人,比起賀臻往日見到過的那些人高馬大的歹人而言,瘦削矮小了許多,連尋來為非作歹的賊人都降格了,活到他這個程度,也是無第二人了,思及此處,賀臻自嘲著搖了搖頭。

竹簍被他置於了桌下腳邊,黑暗中的那人還是一言未發,賀臻也不急,他不緊不慢接著開口道:“不過兄臺你既來了,也不好讓你白跑這麽一趟,我這裏就這麽一筐魚,不嫌棄的話,你盡可拿去。”

賀臻停頓片刻,而那人還未發聲,他只得嘆一聲,自懷裏掏出火折子,低頭繼續道:“兄臺現在不想走也行,不過我這房裏,就你身下那一把椅子。”

桌案前坐著的那人呼吸聲似是重了一些,但賀臻並未在意上心,他吹燃火折子,躬身垂首點著了桌上的油燈。

“不請自來的人,總不好鳩占鵲……”燈光搖曳,照出人影綽綽,賀臻合上火折子,不經意擡眼的剎那,他含在嘴裏未吐完的話,同室內褪去的夜色一道不覆存在。

賀臻進門時並未關回身關門,風順著敞開著的門灌進室內,毫不留情將燭影吹得忽隱忽滅,而伴著這燭影搖曳,賀臻散漫無謂的面色也變得明暗交織、晦暗不明了起來。

與他作比,坐在桌案前已不知等待了多久的鐘知微,反倒好似絲毫沒受這風聲和這光影的影響,她面色沈靜如水,不躲不閃直視著賀臻的面容。

關內道至河北道,上京到幽州,足足千裏之遙,相隔千裏到咫尺之間,他們二人誰都沒有貿然出聲,又或者說,誰都不能輕易出聲。

不知靜了多久,也許不過是一瞬,也許長至了一刻鐘,風將古朽的木門吹得吱呀作響,臨了了,率先別開目光的是賀臻,他匆匆扭身,合上了那扇作響的門。

隨著吱呀聲止,立在門扉前,背過身去的男子未再轉過來,他掩在衣袖下的手攥成了拳,維持住了聲線的平靜:“鐘知微,你瘋了嗎?你來這裏做什麽?”

鐘知微手裏捏著的梨花木錦盒,被她丟到了她身前的老舊胡桌上,賀臻那算不得問的問,鐘知微未作答,她自顧自冷硬出聲:“這匣子還給你。”

鐘知微眼裏霧霭濃重,她側目望著賀臻的背影,開口越發冷硬:“你要送的東西,你要說的話,我要你親自當面跟我說。”

答非所問,賀臻緊攥著的手猛得松開,他面色不虞扭身折返,一連串的問再也忍不住:“你是怎麽來的?鐘將軍怎麽會同意這麽荒唐的事?招月攬風,還有其他護送你的人呢?他們在客棧嗎?誰讓他們把你一個人撂在這兒的?”

賀臻問得密集,鐘知微卻視若無睹,她將錦盒向前推了推,接著開口:“這錦盒我沒打開看過,但即使不打開,我也能猜到裏面是什麽,無非就是放妻書,寫些哄騙你自己的話。”

說到此處,鐘知微不冷不熱輕笑了一聲後,才繼續道:“什麽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什麽一別兩寬,各生歡喜,我沒去官府領公牘,你這東西,就是廢紙一疊。”

一問一答,再問再答,問的人和答的人,恍如雞同鴨講,二人口中所說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相隔數月的再會,其樂融融的會面看不到,淡聲細語的你來我往之間,卻好似有刀戈相對,賀臻眸色沈沈,他知再問下去,他想知道的東西,也得不到。

因而他不再多言,轉身便就疾步推門而出,他步履匆匆,行至庭院水井處時,內室的女郎追了出來,厲聲做攔:“賀臻,已經宵禁了,你不要命了?做什麽傻事?”

“論做傻事這一點,比不過鐘娘子。”賀臻頭也不回,嘲聲作答,”這裏不是長安,上好的客舍驛站,能有多少?處處咬著人不放的巡街武侯,又能有多少?娘子不給的答覆,我自己找就是了。”

鐘知微呼出郁在心口的濁氣,不能自控地咳了兩聲,在賀臻走出這小院之前,她開了口:“你不必去找了,找不到的,沒人跟我一起來,只有我一個。”

鐘知微立在門扉內,並未高聲疾呼,但沈寂夜幕之下,她所說的話清清楚楚、完完本本穿過小院,遞到了賀臻身旁,箍住了他的手腳。

月色蒼茫,照得院內的那株梨花樹,仿佛籠了一層薄紗似的,鐘知微松開緊咬著的唇瓣,逐一淡聲答起了賀臻先前所問的話來:“我來這裏還能是為了幹什麽?整個幽州,我只認識你一個人,你說我是來這兒幹什麽的?”

“至於你問的其他……第一,阿耶就是同意了;第二,沒有其他護送的人,招月攬風也都沒來,真的只我一個;第三,我花錢雇的童家鏢行,他們的人只負責把我從上京安全送到這裏,我到了,也就錢貨兩訖了,他們自然不會再守著我。”

庭院積水,照出賀臻的面容神態,水中所映出的那人,好似凝固的蠟像風幹許久生出了裂痕,輕輕一推就要崩裂,但鐘知微所站著的位置,望見的只有他僵硬的背影。

一息,兩息,寒涼的夜風吹皺水面,亦吹醒了搖搖欲墜的人,賀臻面上多餘的神情已不知道被他收束到哪裏去了,他面無表情轉過身來,好似若無其事般,同樣答起了鐘知微的話:“你猜得沒錯,那錦盒裏面的就是放妻書,那當中寫的,也就是你所說的那些翻來倒去都一樣的話。”

四目相對,光影明滅,誰都瞧不清另外一人的神情。

賀臻回身往屋內走時,鐘知微仍然立在門扉前未動,她看著他一步步走近,冷心冷肺的涼薄人,行至她身側時頓住了步子,而他那帶了三分喑啞的嗓子,開口只為趕她走。

“童家鏢行的人馬應當還未離開,你休整一晚,明日我讓他們再送你回去。”擦肩而過,他竟講得出這種話。

此情此景,鐘知微只覺得合該令人發笑,而其中首當其沖,最可笑最是引人發笑的,就是她鐘家大娘子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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