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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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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賀臻才不管鐘知微此時正經歷著怎樣覆雜矛盾的心理活動,他語罷便再度垂首,將目光移回了他手裏的冊子上。

他講話時的姿態,是十足十的漫不經心:“曲娘子你說你的,別管她。這些閨秀自以為自己見多識廣,實際上女訓女戒讀多了,人是讀傻了的。”

鐘知微還在發楞,招月上前一步,已是打算替自家娘子反駁了。

“賀郎君,非也非也,這天下如郎君一般聰慧的人能有多少?這位娘子若是傻的,那六娘豈不是癡兒了?”曲六娘溫聲細語,不想她率先開了口。

三兩撥千金,劍拔弩張的氣氛,忽又因為她這一句話,轉而走向了詼諧輕松的境況。

“這倒也是,像我這麽聰明的,確實不多。”賀臻臉不紅心不跳,應承得一點不慢。

鐘知微思緒回籠,蹙眉只覺荒誕,她竟會因為這個人兩句話亂了心緒,怕不是見多了這個瘋子,自己也染上了瘋癥。

“至於郎君所問之事……”曲六娘開了話匣子,正式回應起了賀臻之問,“香囊於我們而言,最重要的第一自然是美觀,第二就是便於佩戴懸掛,至於這第三,倘若能夠,隨時拆卸開來,更換香料就最好了。”

“這第三點嘛,容我細細說來。平日裏若有宴飲,我們去做酒糾監酒之時,根據環境更換著裝香料是必要的,但錦緞存香太過,香味總會混淆。”

“因而姐妹們的櫥子裏,總是要備上十來條不同的香囊,對於囊中羞澀的姐妹來說,這就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了。”

賀臻聽著曲六娘的話,手中卻也沒閑著,那畫眉的碳筆竟被他當成了筆使,他這個使法,鐘知微主仆二人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碳筆摩擦過紙張的刷刷聲,算不上刺耳。待曲六娘說完,賀臻的筆也停了下來。緊接著他將冊子一合,筆一收,一撩袍子,順勢站了起來,移步便要往外走。

人都已走到門前了,臨出門前才停住步子,側身望了望鐘知微,好似忽然想起來她一般,給了她個算不上是交代的交代:“鐘娘子在這等著吧,我們的事,等我問完回來再說。”

鐘知微聞言,自唇間嗤了一聲,賀臻聽見了卻沒惱,端的是一副你奈我何的架勢:“凡事得有個先來後到,我來平康坊辦事多日前就定下了,鐘娘子再急也得排在後面等等。”

想法子替他辦事,還得等他空閑了,叫號排隊,譽滿上京日日排隊的庾家粽子也沒這個派頭。

鐘知微簡直要氣笑了。

賀臻,你且等著,若有一日,你千萬不要落在我手上,否則,這一樁樁一件件,必當湧泉相報。

賀臻見她半天沒回話,又說:“你若是實在不耐煩,跟我一起去也可,不過中曲和一曲,你怕是不敢來。”

鐘知微眸子涼得如同冬日裏凝結了的一汪井,她牙關緊閉,一字一頓:“你去,我等著。無論平康坊還是善和坊,今日,我都等得起。”

話畢,鐘知微一個眼神也不往他那兒給了,賀臻眼中似有鋒芒,他不置可否笑了笑,推門出去了。

房內再次陷入了沈寂,不多久,曲六娘輕聲開了口:“娘子可喝茶?我這兒只有今年新到的峽州碧澗,上不得臺面,還望娘子莫要嫌棄。”

曲六娘說這句話本意只是為了不叫場面冷下來,可許是賀臻一來這一熱鬧,又加上室內的熏香熏得人越發放松,“上不得臺面”這幾個字脫口而出後,她才反應過來自己的疏忽大意。

她霎那間變了臉色,只怕自己這幾個字觸怒了鐘知微,忙道:“娘子勿怪,奴一時口快而已。”

卻不想,鐘知微見她如此反應,想到的卻是另一層,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辯解出聲:“方才,我說的上不得臺面,指的是賀臻,和曲六娘子你,並無幹系。”

“這北裏三曲,我並不了解,若我先前說錯了話,冒犯了六娘子,還請你莫要責怪才是。”

曲六娘聽到這,一個楞神後,她轉而笑了,這一笑洋溢在眼底眉梢,恰如蓮花初綻:“娘子,你會因為西市賣豆腐的老翁不懂宮廷禮儀,而責怪他嗎?”

鐘知微搖頭:“自然不會。”

“是啊,那老翁只是不知道而已,在他先前的人生當中,他沒見過,他也用不上,所以他不知道。不知者無罪,你既不會怪罪他,我又為什麽要怪罪你呢?”

曲六娘前面的話說得一氣呵成,臨了了,才透出一抹悵然來:“只不過,娘子一定家庭合睦,萬事順心,幸福得很,才會這樣說話。”

鐘知微擡眼看她,幹巴巴平聲安慰道:“曲六娘子,有技藝傍身,想來以後也會順心的。”

卻不想曲六娘聽到她的話,卻是苦笑著說:“可我也只會琵琶了。”

“娘子有所不知,我不是上京人,我生於山南東道襄州,是家裏的第三個女兒。”

話至此處,她索性徹底打開了話匣子:“我上面的兩個姐姐,鬧水患都餓死了,最後剩下一個我,實在養不起,阿耶阿娘把我賣給了當地的人伢子,人伢子又轉手賣給人伢子,幾番來去,才入了這東回三曲。”

“現在日子好過一些,也就因為這琵琶學得還不錯,可我身無長物,除了這一把琵琶之外,其他的,什麽也不會。”

曲六娘話說到一半,又笑而自嘲:“哎呀,怎麽說到這兒了,想來娘子也不想聽,我們這些人,自是跟娘子這類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治家管事頭頭是道的人,比不得的。”

招月聽曲六娘說到一半時,便已觸景傷情低下了頭,鐘知微隔著幃帽也能看到自家婢子佝僂著的身形。

鐘知微望望這個,又看看那個,忍不住在心底嘆了一聲,而後幽幽開口道:“比得,我不如你。”

此言一出,曲六娘連帶招月都望了過來,鐘知微繼續說:“我會的多,不是因為我厲害,只是因為我學得多。我沒有生計之憂,只管學就好了,但六娘你跟我相比,卻是困難重重,顧慮重重。”

“我還記得我幼時學禮儀學琴時,若有錯漏,教導娘子便要用竹板擊打手心,打了千下萬下,才能學得一門技藝,想來六娘子受過的打吃過的苦,比之我,只會更甚,但六娘子仍然能夠把琵琶練成這平康坊內的一絕,其中要付出的辛苦,只比我多而不少。”

“你怎麽跟我比不得呢?我唯獨勝過六娘子的,也不過是運氣好,會投胎罷了。六娘子你可以自己妄自菲薄,但於我而言,你自小便能於艱難之中存活下來,到如今自力更生,只此一點,我就不如你。”

鐘知微聲音清冷,字字擲地有聲。

曲六娘靜靜聽著,她呆立良久,而後蓮步輕移走進了屏風後,不多久她的聲音覆又響了起來:“我與娘子投緣,身無長物,彈一曲琵琶贈與娘子吧。想來娘子的為人,也不會嫌棄。”

隔著透光的屏風,依稀看得清曲六娘的身形,她懷抱著琵琶,手指翻飛,先攏後撚,琵琶聲響起,她彈的是她的成名之作《六幺》。

樂聲婉轉悠揚,由慢及快,如玉珠走盤,琵琶聲似人語,若無十年以上的功底,絕奏不出這樣的樂聲來,琵琶一絕當是這般。

鐘知微站起身來掀開幃帽,露出她的面容向著曲六娘虛虛福了福身,曲六娘頷首回了她一個明媚的笑,同為女子的惺惺相惜,不過如此。

曲六娘彈完一曲又一曲,彈至第五首時,賀臻歸來了。

琵琶聲餘音繞梁不絕於耳,他在門口倚著門框,直至曲六娘那一曲彈完後,才推門進來,他面露詫異:“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曲六娘竟然會主動給生人彈起琴來了?”

曲六娘自屏風後徐徐走出:“和這位娘子投緣罷了。賀臻,人家娘子等了你半天,別再耽擱時間了。”

而後她又轉頭看向鐘知微道:“娘子,他既回來了,今日在我這菡萏院裏,就沒有再讓你等的道理,娘子,請。”

招月聞聲自覺退了出去,而鐘知微則被帶進了內室。

把人安頓好之後,曲六娘再度出來,對著整理著冊子沒有動作的賀臻一開口就是催促:“趕緊,別讓人家等了。”

這麽短的時間,曲六娘態度的這番變化,叫賀臻看著她若有所思,神色莫名起來。

曲六娘又不緊不慢道:“先前你說,有一位迂腐古板眼高於頂的娘子要來,我還有所擔心,但真見了這位娘子,我覺得你先前說得不對,我倒覺得,這位鐘娘子,跟你很是相像。”

“呵?!”賀臻雙手抱胸,收起冊子沒好氣道:“我和她,相像?”

曲六娘眉開眼笑道:“你還記得你孩童之時,跟著那個西域來的洋人什麽史什麽密斯,為了弄清楚琵琶的發聲原理,接連幾個月付錢跑到平康坊來,看我們練琵琶的時候嗎?那一開始,你可把你阿耶阿娘嚇得不輕……”

賀臻聽不得這些,他敲了敲座下的胡椅,肅聲道:“說重點,我跟她有什麽相像的?”

“你還是小時候好玩,罷了,罷了。”曲六娘先是惋惜嘆聲,而後她搖搖頭正經道,“你註意過嗎?你們兩個人看人的眼神,是一樣的。”

“我這半輩子見過的貴人沒有上千也有上百了。絕大多數人,嘴上說得好聽,但看你的時候,還是把你當個牛馬,當個物件,但你們倆看我的時候,是在看人,不分尊貴卑賤的人。”

賀臻不假思索嗤笑出聲:“你會這麽說,是因為你對她的了解還不夠透徹。她在人前裝模作樣的本事,不比梨園行裏的戲子差。可實際上,她骨子就是我說的那種迂腐古板、目中無人、自以為是外加鐵石心腸的人。”

曲六娘不讚同地白了賀臻一眼:“賀臻,話別說得這麽死,別的不說,你看人的本事,不如我。現在這麽言之鑿鑿,要是你以後幡然悔悟那也晚了,到時候,丟的可是你自己的臉面。”

“那種情況,絕無可能,就算萬分之一有了,那就丟唄,丟臉有什麽可怕的?”賀臻隨口就來,話答得漫不經心,仿佛對他而言,這些絲毫不值得他掛心一般。

而他唯一一句清醒冷冽,透出情緒色彩來的話,是在進內室前說的:“不過,人就是人,不是牛馬更不是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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