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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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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娘子,攬風回來了。”青樸院廂房內,年齡稍長一些的嫻靜女子叩門而入,恭敬立於繪制著花鳥蟲魚的六曲畫屏前傳聲。

屏風後,鐘知微正垂首翻閱著她手底下的《大庸史》,坐塌幾案上其他的典籍書冊堆在一起,厚厚幾疊宛如一道屏障。

立在屏風前的女子,與先前院中的婢子一樣著半袖襦裙,但襦裙的面料和質地都肉眼可見更好一些,她略一停頓後發聲問道:“先用晚膳還是先召攬風過來?”

鐘知微沒擡頭,她姿勢不變淡聲道:“招月,喊他進來吧。”

女子得令回身推開廂房門,將等在門口的少年引了進來,他五官深邃,黑發青眸,恰是方才自廊上而來的胡人面孔。

他同樣行至屏風前停下回話:“娘子,攬風已經打探清楚了,馬修撰的母親平日裏最喜愛侍弄花草,三月三上巳節那天,曲江池品花宴的帖子她已經接了,若無意外情況發生,當天她定然會出席。”

鐘知微將手裏的書冊翻過去一頁,而後道:“那就準備著吧,三月三的品花宴,我們也去。”

她一心二用回答得自然,但隔著屏風觀她看書的剪影,她的滿門心思更似都在書上,而非正在談論的人和事身上。

直立站著的少年聽到回話後面露難色,他猶豫片刻開口道:“娘子,自從八年前你把我從口馬行中買下來救活,攬風就把你認作我的主子了,所以……攬風思慮再三,有話想說。”

“阿郎堂堂次二品鎮軍大將軍,可馬修撰他只是個六品史館修撰,況且他才華不過爾爾,家中亦無蔭蔽,談不上以後官職上有什麽大的擢升。”

少年碧綠的眸子滿是真誠,他弓身言語懇切:“攬風也知道現在京中對娘子你婚嫁一事的謠言沸沸不止,但選郎君一事是大事,跟我平日裏挑馬不一樣啊!”

少年這個比方一出口,原本站在他身側靜聽著的女子,立即伸手拍打了他一下,叫他收聲。

少年擡頭同帶著勸誡神色的女子對望,還是倔強選擇了把話說完:“反正,仆認為,馬修撰不是合適娘子的郎君!還望娘子三思!”

鐘知微全程無言,她靜靜聽著攬風的話並沒作聲,待他終於說完後,她才終於側首望向屏風外站著的兩人。

女子眼中流轉著的笑意裏帶了三分無奈,她啟唇出了聲:“你也知道八年了,那這八年,你都學了什麽了?還當你是被人伢子發賣的牛馬嗎?說話這麽沒規沒矩的,你是往日裏被我罰得少了嗎?”

少年依舊執拗不改:“娘子要我學的我都好好學了的,招月姐姐可以替我作證。我是因為在娘子面前,才這樣說話的,若要罰攬風,罰便是了,我不怕挨板子。”

“不罰你,這些年你板子也沒少挨,記吃不記打,我還罰你幹什麽。”鐘知微嘆口氣,冷聲下了定論,“不過,先前說的話,別再提了。三月三去見馬修撰的母親,這件事已經定下了。你們都下去吧,我想自己待一會。”

“娘子,那晚膳我讓小廚房那邊給你熱著,你想用時再喚我。”招月福了福身,隨後一把將站樁似得站在屏風前的攬風拉走了。

廂房的門吱呀兩聲一開一關,房內徹底寂靜下來,鐘知微將攤開的《大庸史》緩緩合上,她凝視著案上的本本史料典籍出神。

其他的亡國公主想的會是什麽呢?覆國?覆仇?抑或是尋親?

但這些普世的答案於她而言都沒有參考價值,已經過去了三百年,無論是國仇家恨還是親人愛人,全都湮沒在了時光中再不覆得見。

她有時候午夜夢回驚醒之時,恍惚間會猜想作為華陽公主的那十六年或許只是一場夢,要不然諾大的一個鐘吾怎麽會憑空不見?可十六年間深入骨髓的記憶沒有不見,那些記憶時時刻刻在她心間沸騰,要她找到鐘吾。

鐘知微自一開始醒來時就在追問鐘吾的結局,可大庸人人都沒聽過鐘吾這個國度,她能夠借閱到的史書上亦找不到任何關於她的國家的蹤跡。

“冀朝延續四百年,而後天下三分,東夏西蜀北燕掣肘五十載,北燕舉旗又起,大亂生,諸國混戰長餘一百三十年……高祖一統亂局,建大庸,定都上京,至今一百七十四年。”

無人知道她顫抖著翻開史書卻只望見這寥寥幾語的驚惶。

天下三分不錯,當年闖入城中的叛軍,舉的亦是北燕大旗,可與那另外兩國互為摯肘的從來是鐘吾而非北燕,鐘吾怎會被北燕完全取代抹殺,如同人間蒸發一般消失在了煙雲之中呢?

不解,不信,不甘。

她找了十一年,民間可供借閱購買的史料被她看了個十之七八,可她依舊沒能找到她的故國,而叫她醍醐灌頂的轉機就在上月出現了。

聖人上月下令,由宰相王之奕負責監修《景和大典》,須得編纂出一部自冀朝至今史無前例的國史典籍。

國史編撰非同小可,屆時,崇文館、弘文館、乾元殿和司經局的史料史官皆可取用,就連往日裏只供皇家進入的史館第三層,也會開放給史官進入。

宰相王之奕誇下海口稱,此次的《景和大典》,將會是有史以來跨越朝代最多記錄最詳細的一部國史,往日未曾公之於眾的史料亦會一一記錄在案。

鐘知微得知這個消息時心頭大震,《景和大典》許是她這輩子找到鐘吾僅存的一線希望了,可一部史書的編纂短則五載,長則數十載,她實在無法坐以待斃,繼續枯等下去了。

大典雖由宰相監修,但實際編撰人卻是史館修撰,在史館內的眾多史館修撰當中,知史管事馬璟思恰是主要修撰人。

算上上輩子的十六年與來到大庸的十一年,她的靈魂已經二十七歲了,尋常女子渴盼著的良人婚嫁,於她而言早已沒了吸引力。

這十一年間,她一門心思,只想找到鐘吾。這位馬修撰,弱冠之年,暫無婚嫁,雖是白衣出身,但好在家世清白,而更重要的是,鐘知微自問女子於世上,總是逃脫不了婚嫁一事的。

若能嫁與這位馬修撰,既可破除京內風言,不叫阿耶蒙羞,又可謀劃大典一事,算得上是一舉兩得,這才是鐘知微選中他的真正理由。

因此三月三的品花宴,非去不可,屆時最好一舉成功,不要再讓她費心勞神。鐘知微想到這兒揉了揉眉心,稍作休息才接著俯身於書案當中……

城內東南角的曲江池,是整個上京城內自然風光最好的地界,眾多園林圍繞著著天然的湖泊而建,皇室專屬的紫雲樓亦落座於此處。

花卉環周,煙水明媚,春日上巳,游人如織。

聖人特許,上巳當日與民同樂,諾大的曲江池內,單單這一天所舉辦的宴會沒有上百也有幾十。

皇家在紫雲樓大宴,官員們在亭臺樓閣或彩舟上設宴,一般士庶則在花草地上支起錦繡帳篷宴飲。

再加上,城內的和尚、道士乃至普通百姓當天也會湊熱鬧來到此處游玩,這才能造就出這般春色滿園,姹紫嫣紅的盛景。

曲江池西面的杏園,今日亦格外熱鬧。

南宮告捷,金榜提名。今年登科及第進士們的探花宴正在這兒舉行。

“柏後,還未恭喜你,如此年少就已榮登一甲,真是讓我們這些人望塵莫及,以後還望多多提攜!”

“哪裏,哪裏。胡鈞實在是愧不敢當,博遠兄我們互相照顧才是。”

杏園內一派熙熙攘攘,官場上亦如生意場,少不了這些觥籌交錯之間的你來我往、凡俗交際。

譬如此時一位面上蓄胡年齡稍長的男子,拉著一位年齡較他而言尚輕的俊秀男子,已攀談了好一陣。

蓄胡的那位男子虛撫著他的胡子又開了口:“話說回來,現在這個時辰,柏後你作為探花使該去游江尋花了吧。”

他這句話一出,原本面帶笑容的俊秀男子即刻笑容消失,他拉下了臉,不冷不熱出聲道:“一甲第一的狀元都沒說話,我一個第二,怎麽好越位提前去準備騎馬游街?”

探花宴,宴如其名。

新晉進士們齊聚一堂的盛會,會上慣例之一便是,一甲前三名,要於探花宴當日作為探花使,於巳時出,騎馬游遍整個曲江池,尋到最好的牡丹花帶回席上,若巳時不歸或未能尋到合適的花,皆要受罰。

“第一……賀臻今天來了?”蓄胡男子驚詫出聲。

年輕男子朝角落窗邊使了個眼神,冷聲道:“那兒呢。”

順著年輕男子的眼神,蓄胡男子望了過去。

臨窗的那個男子,能看見的只有他的背影,他身穿赤紅色織金的圓領袍衫,足蹬烏皮靴,正同波斯來的那個黃頭發藍眼睛的薛西斯相對而坐。

蓄胡男子嘖了一聲不解道:“好好的,做什麽要跟個西域外族混在一起?”

年輕男子亦嘲弄出聲:“誰知道他!呵,他那個人,我等凡夫俗子向來看不懂。”

蓄胡男子附和著搖頭嘆道:“怪人一個。”

兩人正說著,樓閣窗邊那位他們所談論著的對象,猛然起身回頭朝他們的方向看了過來。

兩人隨即如同被抓包一般噤了聲,這個距離,他應當是聽不見的吧?

他們轉過身低頭,狀似研究桌案上的酒水般,不再望那邊瞧,可架不住來人硬要往這兒來。

平穩的腳步聲在一片喧鬧中並不突出,卻又叫人無端掛心,赤紅色衣袍的主人轉眼間就走到了兩人身旁,場面一時尷尬起來。

蓄胡男子率先受不了這種氣氛開口道:“賀公?有何貴幹?”

來人沒說話,年輕男子沒好氣出聲道:“賀臻,幹什麽?說話!”

來人還是沒出聲,他弓起手指敲了敲桌面,似在等待什麽,蓄胡男人憋不住了,他嘆了口氣道:“賀公,在下失言,在這給你賠不是了。”

年輕男子已然惱了:“賀臻!你不要欺人太甚,我們不過陳述事實罷了。”

來人終於開口,他聲音含笑,佯裝無辜道:“我說什麽了?我不過是來喊你去游街罷了,你們方才在說什麽,我可沒興趣打聽。”

那人一句話說完,悠悠然轉過身似回了原位,而僵在原地的年輕男子閉目片刻,他來回幾個深呼吸,將將才把方才心頭郁結的那口氣吐出來。

還沒待他開口說話,他胸前卻忽又一沈,一個鎏金長杯隨即滾落在地,而他胸前衣襟相應濕了一大塊。

與之一齊響起的男聲清朗張狂:“胡二,走了!我不走你不是不敢動嗎?那就趕緊跟上騎馬巡街去,過時我可不候啊!”

投杯喊話,抽身而出,一系列動作做得行雲流水,錙銖必較的輕狂如飛濺落地的酒液一般灑在杏園的地面上,如金似錫,光彩射目。

惹誰都別惹賀臻,這是上京城這一代權貴小輩們心裏不成文的共識,而理由嘛也很簡單,城內某個避賀臻不及的紈絝曾感嘆過:“賀臻這個人不羈隨性肆無忌憚事小,關鍵是,他不要臉啊!跟一個不要臉的人過不去,後果就是,他會叫你比他丟臉百倍千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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