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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空花陽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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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空花陽焰

殷詔夜捂住胸口, 劇烈地喘息著,又有一些鮮血從唇角湧出。

他懷疑過這只貓身上有鬼,只是當時他的想法, 是覺得這要不然就是唐郁或者程欞所豢養的靈獸, 接近自己有所圖謀,要不然就是針對魔修而來, 專門尋了魔神的弟子下手, 唐郁失蹤是因為已經中招。

他從未想過,那麽一只軟乎乎的幼貓, 竟實實在在就是唐郁本人。

而自己作為高階修士,在這麽久的時間裏,居然無法從他身上察覺出半分的真實氣息。

這只能說明一點, 或者是唐郁的真實力量弱小到可以忽略不計,或者是他的力量遠勝於自己,強大到可怕。

現在看來,顯然是後者。

那只曾經與他同床共枕, 喜歡用腦袋蹭他的脖子, 仿佛能夠消解他一切噩夢的貓,其實從未真實存在過。

殷詔夜的眸光越來越冷,暗夜的深林如墳墓般沈寂, 氣氛凝滯。

“你也提前預料到了我渡劫的日子。”

殷詔夜忽略身體上的痛楚,猛然挺身, 重新站了起來,森然道:“一切心機算計, 就是為了籌劃今日之事!”

“你不該驚訝。”

慕韶光微微斂起夜色般漆黑清冷的眸子, 唇邊帶著毫不遮掩的嘲色,將他一切的厭惡徹底展現在殷詔夜的面前:

“你並不是什麽天道格外眷顧的寵兒, 預知未來的幸運,除了你,也同樣可以落在他人身上。殷詔夜,你總覺得這天底下自己最特別,最睿智,最恨,其實,也不過如此啊……”

殷詔夜定定地望著他,緩緩道:“所以那天晚上的人影果然就是你。”

慕韶光微微一笑,語調悠悠冷冷:“對。”

“那麽我的噩夢——”

“自然也是我對你用了夢魘之術。”慕韶光輕飄飄地回答,“你把我帶在身邊,我就撤掉了術法,所以你會以為,只有我陪著你入睡,你也不會為噩夢所困。”

“哈哈哈哈哈!”

殷詔夜驟然爆發出一陣大笑。

他的笑聲中不知多少憤恨,又是多少覆雜:“好!幹得好!唐郁,唐郁,我得好好謝謝你提醒我才是——”

提醒我,不要有一時一刻放松警惕,愚蠢地對任何事物心存幻想!

他猛然握住腰間劍柄,黑亮劍鋒鏘然彈出,在夜色中劃過一道耀眼的光芒,隨即,劍鋒重重插/入地心!

殷詔夜喝道:“這就是我的謝禮!”

天上雲海翻湧,雷聲隱隱,天劫已經有了到來的前兆,殷詔夜握住劍柄的手因為用力過猛而鮮血長流,他毫不在意,手指翻飛結印,厲聲喝道:

“伽羅合鬼,護我兇危。神開海焰,應召疾雷!”

“轟——”

大地震顫,周圍的幾處湖水同時激蕩。

緊接著,所有的湖面上竟都緩緩冒出手持兵戈的黑甲武士來。

——龍將兵壇咒!

以殷詔夜的謹慎性格,果然還留了一手,在暗中布置了另外一撥伏兵。

他身邊頓時萬甲簇擁,殷詔夜劍鋒指向慕韶光,冷冷吐出一個字:“封!”

慕韶光往前走了一步,頓時無數矛尖對準了他,將他圍在中間。

殷詔夜卻並沒有親自對慕韶光發起進攻,而是趁機飛身退開,仰頭向著西側的天空望了一眼。

——漫天濃雲翻滾,卻唯獨那裏泛出一片柔和的白光,隱約似乎還有纏綿的樂聲悠揚作響。

與上一世同樣,天劫還沒到,殷詔夜的父親龍皇所派來的以情/欲擾亂他心神的七情陣已經先一步顯形了。目的就是使他體內龍血躁動,欲求若渴,無法全神應對雷劫。

眼下的兇險不光如此,還多了慕韶光。

但殷詔夜並不畏懼。

既然上一世他在毫無防備的狀態下都能挺過來,這回也沒有不行的道理,沒有人能打倒他,無論付出任何代價!

殷詔夜將心一橫,反手之際,指間已經多了一枚金針,被他毫不猶豫地刺入了自己胸前的神封穴。

僅僅是這一下,便有種深入骨髓的疼痛傳來,讓殷詔夜幾乎想要倒在地上打滾嚎叫,但他滿頭大汗,牙關緊咬,又取出了第二枚針,刺入天溪穴。

這是他從穹明宗前任掌門慕韶光那本《控靈》中研習而得的咒術,名為“回靈咒”。

此咒一下,斷欲絕情,再無可逆,而在施術之後的五個時辰之內,渾身上下的肌膚、血肉、筋脈、骨骼都會感受到寸寸斷絕之痛,力量卻可以在短期內提升數十倍。

這也是殷詔夜的底牌。

上一世他雖然渡過了天劫,但因為心神動蕩,所以元功受損,落下隱疾,才會導致了後面遭到追殺而無力還手的絕境,所以殷詔夜希望能從此刻開始,便扭轉自己的命運。

即便是疼得恨不得死去活來,即便是再也感覺不到任何溫暖與情感。

金針一枚枚刺下,他在劇痛中渾身痙攣,臉色也是冰冷如鐵,不曾落下半滴淚水。

站在重重包圍之中的慕韶光倏而嘆了口氣,將頭轉開,月光浸染他的身影,令他的面色瑩白如同冰雪,看不出半分情緒。

他半擡起手,掌心向上,對著天穹輕輕一握。

“飲真。”

聲音輕的一出口就散在了風中,數丈之外卻瞬時出現了一道青色劍光!

浩然長嘯響徹曠野,磅礴光暈瞬間將所有的黑甲武士籠罩其間。

武士們察覺不對,想要出手,卻感覺到全身上下傳來了一種抑制不住的戰栗。

是身體上的,也是靈魂上的。

所有的人都仿佛被罩進了一個厚厚的罩子裏,喘不上氣來,全身發麻,感覺不到任何疼痛,可就好像在什麽地方破了個洞一樣,所有的力量、神志、思想,都在慢慢從身體中流逝出去。

這是無上威能所帶來的壓迫感。

殷詔夜的武士們用盡全身力氣睜大驚駭的眼睛,想要看清面前之人為何會擁有如此強大的力量,他的劍甚至尚未出鞘,就令數以千計的龍族武士們毫無還手之力。

夜色中,一切都影影綽綽,連感官都被淡化了。

“喝——”

一名武士身上龍紋隱現,隨即大喝一聲,用盡全身力氣揮起長矛,沖著慕韶光刺去!

一蓬血霧如同細雨般灑下。

武士的身體直直墜入水中。

入水之前,他眼角餘光所看到的最後畫面,是那名身形清瘦的年輕人擡起兩只手,手心向下,輕輕向下壓了壓。

動作輕描淡寫。

他懸在半空中的長劍出鞘半寸,接著,令所有人,全部墜落。

這力量,簡直強大的可怕。

方才被殷詔夜以龍將兵壇咒召喚出來的龍兵龍將重新被慕韶光壓回了水裏,隨即,封夷山上所有的水面瞬間結下厚厚的冰層,將他們封住。

下一刻,長劍回鞘,佩在慕韶光的腰間,隨即慕韶光身形瞬閃,整個人已經出現在殷詔夜的身邊,右手雙指並攏,就朝他頸側抹去。

殷詔夜雖然已經疼得渾身冷汗,但也不可能讓他輕易碰到,當下旋身偏頭,身手依然敏捷剽悍,順勢朝著慕韶光手腕折去!

孰料,慕韶光的手卻不是沖著他的咽喉要害去的,而是手臂輕輕一讓,手勢溫柔如分花拂柳,從殷詔夜的脖頸與下顎交界處抹過。

他的動作如春風拂面,秋水流波,殷詔夜卻渾身一震,感到尖利之極的痛楚從心口升上來,乍然遍及全身。

鮮血再次從他的口中嗆咳出來,原本已經刺進各處穴道的金針全部反震而出!

跟針刺進去的感覺不同,金針離體的痛苦只是一下,隨後渾身幾乎凝滯的血液便瞬間恢覆了正常的流轉,那種失去情感與熱度的入骨寒涼被奔湧的血液驅散,讓他好像一下子從腥臭冰冷的黃泉中回到了人間。

那一刻,殷詔夜尚且來不及因為計劃失敗而憤怒,腦海中第一個掠過的想法竟是,“原來我還是不願意”。

不願意變成一個沒有感情的怪物。

——而眼前的這個人,阻止了他。

“唐郁。”

殷詔夜聲音中聽不出是怎樣的情緒,電光石火間握住腰間劍柄,黑亮劍鋒鏘然彈出,在半空中劈斬出一道耀眼的光芒,森然道:“你做了什麽?”

慕韶光身形瞬退,疏忽間避開劍鋒:“方才你說漏了一件事。”

他的眼中帶著一星戲謔,一星譏諷:“不光你的噩夢是我所為,我會動不動蹭蹭你的脖子,也不是什麽貓的天性,倒是和龍的軟肋有點關系。你——忘了嗎?”

軟肋?他指的是……龍之逆鱗!

龍頸上有逆鱗,乃龍身之第一要害,原本不容外人輕易觸碰,但慕韶光當時只是一只外表太過無害的小貓,殷詔夜又是人形,怎麽也沒想到,他竟然是以這種方式在自己身上埋下了暗勁。

殷詔夜一字字道:“你倒是事事周全,步步為營!”

身為魔神的得意弟子,殷詔夜雖然接連受創,也依舊還有一戰之力,劍氣縱橫如同海流奔湧,磅礴浩瀚,說話之間,已經與慕韶光周旋數招。

兩人氣勁交擊,夜色之中宛若金石崩裂,可濃郁的戰意之中,卻有一股纏綿的香,飄飄渺渺散入戰場,順著鼻端浸入心裏。

周圍的半空之中幻化出數道俊秀男女的身影,各個身披輕紗,姿態婀娜,或清或艷,他們臉上帶著動人心魄的笑容,扭腰擡足,步法奇幻如同舞蹈,身上的衣服層層剝落……

此時七情陣未成,這些人還沒有完全現身,慕韶光大概不怎麽能看到這些人影,可映在殷詔夜的眼中卻是無比清晰,令他不禁血脈僨張,口幹舌燥,體內的龍血逐漸傳來細微的沸騰之感。

他本來要下在自己身上的回靈咒算是被慕韶光徹底給毀了,所以殷詔夜也難以判斷,現在這種反應,是不是因為他施術到一半被打斷受到了反噬,他甚至覺得眼下自己發作的比上一世更加兇猛。

那回面對著眼前的各色美人,他雖然因為血脈之故而身體上產生了欲/望,但心中還是抵觸而厭惡的。

可是這次……對著面前的人,明明只是一身簡單的白袍,哪裏都生的普普通通,一張嘴就能把人氣死,他卻生出了一種強烈的沈迷。

一如這一世的初見,對方唇畔血染艷色,眼底光彩迫人,連那傾吐而出的刻薄言辭也仿佛帶著種難以言喻的吸引力……

殷詔夜忽然縱身而起,身形如鬼似魅,劍鋒連顫,三招從不同方向同時發出。

就在慕韶光化解他劍招的同時,殷詔夜竟出乎意料地撒手撤劍,趨身向前,身體中化出一道龍形虛影,將慕韶光的身體整個纏在裏面。

隨即殷詔夜也撞進那道虛影裏,一展手,直接把慕韶光拽進懷裏,反手按倒在地上,翻身壓住。

殷詔夜的聲音中帶著狠,帶著怒,還有種說不出來的啞:“你一定要在這種時候挑釁我嗎?”

龍嘯聲隱隱作響,他手臂上的力量大的出奇,捏住慕韶光的下巴,冷冷說道:“我勸你別自個找死。看看究竟是你怕,還是我怕。”

慕韶光被他突然抱住時有一瞬間的錯愕,但轉眼便放松身體,任由殷詔夜將他壓在地上,臉上並無慌張之色。

他被殷詔夜捏著下巴,兩人四目相對,慕韶光倏而擡手。

殷詔夜定定地看著他,感到對方冰涼的指尖輕輕劃過他的眼角,而後慕韶光將手收回去,擡到面前看了一眼,也不知道在看什麽。

他一邊打量自己瑩白的指尖,一邊漫不經心地挑眉道:“哦,我該怕什麽?”

就是這樣的姿態,和那天一樣,明明身受壓制,卻仿佛勝券在握一般的高高在上。

可是這幅神情真好看啊,連他身上的氣息也好聞的令人迷醉,像是被冰雪凍過的蘭香,清冷幽馥,又有種熱烈燃燒過的,酒一般的芬芳。

殷詔夜咬牙,感到被對方指尖劃過的地方先是酥,再是燙,然後就是逐漸攀升而上的麻痹之感。

他知道這不是錯覺,因為自己所施的回靈咒還沒完成就被慕韶光硬生生打斷,身體受到咒術反傷,少說也會有一兩天的僵麻狀態。

若是在平時也還好說,但這回天劫將至,雷聲隱隱,七情陣中樂聲纏綿,媚眼如絲,諸般兇險狀況讓人應接不暇,也令他再也難以對這種狀況進行壓制。

殷詔夜的身體逐漸變得僵硬,再也難以輕易動彈,那股欲/火卻越燒越旺,灼熱的汗從白玉般的額頭滾落,雙頰也被燒的滾燙。

與之相對的,是慕韶光被他壓制在身下卻平靜泰然的神情。

一切都在這個人的預料之內。

殷詔夜一字字問道:“你到底想要怎麽樣?”

慕韶光道:“師兄,你別這樣瞪人,真是怪可怕的,難道沒有人跟你說過嗎?你身上的殺氣和戾氣很重,性格也太暴虐了,讓人覺得不舒服,很難喜歡的起來啊。”

“你——”

“你這樣的人,總是想讓別人都臣服於你,按你的意願來行事,所以有時候我也很好奇,如果你也有痛哭低頭的那一天,會是什麽樣子。”

慕韶光低低笑了聲:“要不這樣吧,如果你哭出來,我就幫你,你說這筆買賣怎麽樣?”

他問道:“哭嗎?”

*

不遠處,程欞倏地止住腳步,素來桀驁的臉上露出了難以言說的驚愕之色。

在他的視線中,看不到半空七情陣的存在,只能看見朦朧月色下兩道交纏的身影,那是他的兩名師兄。

殷詔夜高大的身軀幾乎將慕韶光整個人都遮在了懷裏,但程欞仍然可以看到,兩人的面頰距離極近,似乎下一刻就要纏綿親吻。

殷詔夜的手捏著慕韶光的下巴,而慕韶光卻渾不在意,懶洋洋地笑著,指尖暧昧地摸過他的臉。

那樣的神情與姿態,是程欞以前從未見到過的。

那個瞬間,程欞的腦海中一片空白。

——他本是為了尋找慕韶光而來。

自從上回在破廟中一別之後,程欞已經有日子沒見過慕韶光了。

其實這也是很正常的,他們雖然在同一個門派,但偌大一個合虛,兩人素來沒什麽交集,關系也不近,幾年沒來往都是尋常事,這會才不過距上次見面短短數日而已。

但心湖被攪亂之後,就再也難以恢覆平靜。

他也想不通到底是為什麽。

明明對他恭敬逢迎、百依百順的大有人在,想要向他示好、為他效力的人也從來不缺,唐郁去赤水盟接他,又以師兄自居,確實是讓他對這個人註意的開始,但程欞也不是傻子,在隨後的相處中他能發現,對方對自己只怕是沒有什麽好感。

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在那些半真半假的戲謔與譏諷中,夾雜著極深的厭惡與敵意,就像桃花瓣下的三月水,清波瀲灩,冰涼徹骨。

並不是程欞敏感多慮,而是慕韶光根本就沒有遮掩的意思,無害的外表下是骨子裏的肆意張狂。

可偏偏就是這樣一個人,就是短短的幾日,卻叫他不知不覺心心念念,反覆思量,忽而歡喜,忽而煩躁,難以靜心。

不見面了之後,這種情緒沒能得到絲毫緩解,反而使得所有的抗拒掙紮都變為了想念。

程欞頭一次去了唐郁所住的山峰,只是在外面徘徊良久也沒有進去,他總覺得那兩扇門當中仿佛藏著什麽很不得了的東西,只要推開,一切都不覆往日。

有一就有二,轉悠的熟了,便一煩就來,直到一日,程欞忽然發現,唐郁這裏有些不對勁。

他人還沒有接近,就隱隱感覺到一股帶著敵意的危險氣息,甚至其中還有種讓他莫名熟悉的厭惡感。

程欞心念微動,忽地腳步頓住,身形一閃,便已經瞬移到了幾丈之外,隨即他反手一點眉心,魔瞳已開,視界頓時擴大,遠方種種情景,都清晰如在眼前起來。

程欞眉頭一皺。

他發現唐郁這山峰的周圍潛伏著不少眼線。

因為開了魔瞳的緣故,程欞能夠清晰地辨別出,這些眼線大多數是龍族的人,那麽便應該是殷詔夜派來的了。

殷詔夜這人好事不幹,見誰都坑,總之怎麽缺德怎麽來就對了,程欞對他會這樣做一點也不意外。

他驚訝的是,這些人竟然監視的如此明目張膽。

程欞這是偶然來一趟,根本不用靠近就發現了,那麽就算唐郁手底下的人全是廢物,唐郁自己難道還能完全察覺不到他被盯上了嗎?

真是的,對著自己的時候不是特別機靈嗎?怎麽遇上殷詔夜倒是老實起來了!

程欞在原地轉了兩圈,心想,這可怎麽好?

他明明沒想進去的,但是現在既然碰上了,不提醒一下也不合適啊。

直到他所在那處位置的草皮都快要被轉禿了時,程欞終於做出決定——

沒辦法,那就只能去見一見唐郁了。

這可不是他願意的,真是沒辦法!

程欞低低說了句“麻煩”,語氣中卻聽不出來半點不耐煩的意思,直接隔空發出一掌,隨即,西南方向的一座山頭竟轟然炸裂開來!

那座山的下面就是殷詔夜的翺涯淵,隱藏在暗處的龍族眼線們若有所感,連忙紛紛向著那邊看去,程欞已經身形瞬動,迅如流光,從他們眼皮子底下進入了屬於唐郁的魔殿。

說來怕是有很多人都不信,同在合虛這麽多年,這片地方,程欞竟是直到今日才第一次踏足。

他本來對別人住的地方沒有多少好奇心,可此時一看之下,卻十分意外。

因為相比程欞自己的住處來,唐郁雖然也是魔神的弟子,居住的卻未免有些太過寒酸了。

程欞意外之後,轉念一想,倒也合理,什麽地方都不乏拜高踩低之輩,更何況又是在這魔域之中。

就連他自己,此前對唐郁也是一口一個“廢物”的叫著,別人又怎麽可能把他放在眼裏?

又怎麽會……不欺負他?

這時,旁邊有幾個在唐郁這裏打雜的魔修,邊交談邊走了過來,程欞不欲多生事端,閃身讓到一邊。

這幾個人修為低微,根本察覺不到程欞的存在,兀自交談的熱鬧。

“你們說外面那幫人還要在這裏守著到什麽時候?看著怪嚇人的,唐尊使又不在。”

“他在有什麽用,誰還能怕他不成!同樣是魔神的弟子,看看人家另外幾名尊使多威風,偏生咱們這位主子,混的連人家的下人都不如,連帶著咱們也跟著受氣!”

“那有什麽法子?像咱們這種沒財沒勢沒背景的,好地方也進不去啊!”

“上回程尊使的門下路過,相中了咱們峰前壓陣用的金紫丹爐,硬要搬走,還把老喬那幾個上來攔著的人都給打傷了,結果唐尊使可好,二話不說雙手奉上,我在旁邊看著,心裏都覺得窩囊!”

“呵,那塊魔神賜下的石碑被打碎了他都什麽也不敢說,區區一個丹爐算得了什麽。所以這次的事啊,我看誰也別管。”

“真是奇怪,這山上人人都知道他是沒靈根的廢物,簡直連我都不如,魔神到底為什麽要收他當弟子呢?”

“……”

這些人都是唐郁的下屬,對主子心中積怨已久,越是抱怨越是來勁。

正在這時,忽然有個人身體晃了晃,臉色發白地問道:“你們有沒有突然覺得想吐?”

另外幾個人也都感覺到自己耳中嗡嗡作響,頭痛欲裂,胸口更是煩惡欲嘔,說不出的難受,好像在被什麽高手用威壓進行震懾。

他們背後說主子的不是,終究還是心虛,見狀紛紛都閉口不敢再多言,互相交換個眼神,匆匆走了。

等到原地空無一人了,程欞才慢慢走了出來。

他站了片刻之後,擡起手,輕輕放在了一處斷去半截的青石之上。

這就是剛才那些人口中“魔神賜下來的石碑”,這青石紋理剔透,表面光滑,上書“真淳”二字,是當初唐郁受戒時魔神所賜,因為程欞也有一塊類似的,所以認識。

這石頭大概也代表著唐郁人生之中少有的幾次顯耀時刻,石面上幾乎起了一層光滑的釉,顯見經常被人十分愛惜地撫摸。

只是如今,石頭卻只剩下半截了。

這件事程欞難得的知道,那是在五年前,魔域抓到了一名暗中混進來仙門奸細,魔神大概是正好當天心情好,不想殺人,便令手下的人與那名奸細一一對戰,稱奸細若是能連贏五場,便將他放走。

魔修們最喜歡暴揍仙門中人,為了讓那個滿臉仿佛寫滿了“我很高貴,我不屑和魔修為伍”的臭劍修狠狠出醜,使盡了渾身解數,將他打了又打。

雙方鬥毆時,暴擊出來的靈流落到了唐郁的山峰上,將山石崩倒了一片。

要是別人,說不定當場就要翻臉,還會讓大家顧忌一下,但因為是唐郁,當時包括程欞在內的魔修們根本誰都沒當回事,只顧著為那將劍修打趴下的暴擊而興奮喝彩了。

可那個時候是一種心情,如今,又是一種心情。

當“唐郁”兩個字從一道隱藏在陰暗角落裏的,可有可無的符號,變成活生生的、讓他喜讓他怒又讓他動心的清朗男子,再設想對方受到這樣的待遇,程欞覺得胸口傳來一股窒悶的疼痛。

無以具體而準確地將那種心情描述出來,酸楚、自責、後悔、心疼……種種覆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讓程欞竟隱約產生了一種想要流淚的沖動。

這種感覺對於一名天生的魔修來說十分陌生,但程欞已經顧不上去深究根底了,他的手指在斷裂的山石上攥緊,用力到連指縫中都滲出血來。

好一會之後,程欞才倏然放開,一拳砸在石頭上,大步匆匆向著裏面走去。

他剛才真是蠢啊,居然還奇怪為什麽殷詔夜的眼線如此明目張膽地在外面監視。

原來不是唐郁這裏的人察覺不到,而是因為……無論是監視方還是被監視的一方都心知肚明,即使發現了,唐郁也不敢怎麽辦,甚至還要裝出一副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來進行配合。

那麽唐郁,現在究竟在哪裏?他是害怕了,招惹了什麽禍端,還是……遇到了危險?

程欞放出神識感應,裏裏外外找了一圈,發現就像方才那些人所說的一樣,唐郁確實不在自己的山峰上,可他不像其他人那樣出身世家,除了這裏,似乎又無處可去。

正是因此,程欞思來想去都放心不下,便跑來了殷詔夜這裏看個究竟,卻沒想到就看見了眼前這一幕。

*

在程欞的視線中,殷詔夜將慕韶光壓在那片柔軟的草地上,寬袍廣袖更加顯得他身形高大,幾乎將慕韶光整個人都罩住了,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和侵略感。

他的手捏著慕韶光的下巴,而慕韶光竟然並無抗拒之意,程欞看到他伸出手,指尖劃過殷詔夜的臉,輕佻又高傲。

殷詔夜身上幻化出來的巨大龍形將慕韶光纏繞於其間,程欞知道,這往往是龍族動情的標志,情/欲之所極,會不知不覺顯出自己最雄偉的本體,以此來取悅和征服配偶。

程欞瞬間猶如五雷轟頂,頭腦中幾乎一片空白,半晌動彈不得。

他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住了,過了好半天,才隨著思緒一起轟然回流,種種影像、話語,在腦海之中紛至沓來,辨不出分明頭緒。

他不知道兩人因何如此,也不知道唐郁選擇了殷詔夜。

是為了自保,還是動了真心。

程欞只知道,此時此刻,他真實地感覺到了肝膽欲裂和嫉妒成狂兩種情緒。

之前殷詔夜幾次三番地觸怒於他,卻從未像今日一般,令他起了如此深重的殺念。

程欞大步上前。

殷詔夜大概是覺得慕韶光簡直莫名其妙,令人發指,卻不知道慕韶光詢問他那句“哭嗎”的時候,實際上並不是惡劣的玩笑,而是極認真的有所期待的。

兩人沈默地對峙片刻,殷詔夜狠狠咬著牙,臉色越來越紅,額頭上的汗水不斷滴落,眼睛卻牢牢盯著慕韶光的臉,不肯流露出半點示弱之意。

程欞的到來打破了這場無聲的較量。

慕韶光轉頭看見程欞,不禁挑起了眉梢,想起這一位他似乎有日子沒見了,也不知道為什麽偏偏會在這個時候冒了出來。

程欞和殷詔夜都是他的目標,論理說慕韶光完成任務的時候也是應該一視同仁、雨露均沾的,可是不得不說,程欞出現的並不是時候。

他現在采用各個擊破的戰略,程欞容易打斷殷詔夜醞釀情緒流眼淚出來,給事情無端增添很多波折。

再說,看他的臉色這樣差,殷詔夜天劫將至,萬一沒哭就被程欞給殺了,慕韶光可沒地方說理去。

所以慕韶光心裏是帶著幾分不耐煩的,推開殷詔夜後微一晃身,攔在了程欞的跟前。

他問道:“有事?”

程欞上前一步,抱住了慕韶光。

他低聲說:“對不起。”

慕韶光被程欞這一抱弄得有些莫名,可那句“對不起”卻淹沒在了突然轟隆作響的雷聲中,慕韶光立刻一把將程欞推開,轉身去看殷詔夜的情況。

殷詔夜為這場天劫早已經做了完全準備,此刻雖然暫時動彈不得,周圍卻自然生出一圈結界,將他防護在其中。

慕韶光松了口氣,自語道:“還算他有點分寸,也叫我少操心一些。”

程欞被推開之後剛剛站定,又聽到這句話,剛剛的愧疚又變成一口堵在胸口的氣,又酸又苦,氣道:“他有什麽值得你操心的?他也配!”

慕韶光莫名其妙地看著程欞,問道:“那你急什麽?你到底是來幹什麽的?”

程欞咬牙道:“我來殺他的!”

兩人之間本來就有仇,程欞這麽說,慕韶光就能理解了:“那倒是可以,如果你打敗我,他現在任人宰割。”

——這就是要對殷詔夜維護到底了。

程欞幾乎吐血,氣得額頭上青筋直跳,氣結道:“不是,你瘋了嗎?你管他做什麽,還是說你被他給脅迫了?你這些天去哪了?知不知道他在你魔殿的外面布置了很多眼線,甚至都不屑避開那些守衛,這樣欺負人——”

“那怎麽了?”

慕韶光本來認為唐郁的尷尬境遇應該是在魔域當中人盡皆知的,結果現在程欞突然跑過來,像揭發一個天大的秘密似的氣憤地告訴他,實在讓他很是疑惑。

慕韶光道:“一直就是這樣,殷詔夜本來也沒必要看得起我。就說你吧,程師弟,你平常看見我不也是呼來喝去,冷嘲熱諷的,我不是當初照樣去赤水盟接你了?這有什麽不能理解的,當然是因為我善良,因為我人好,因為我有同門情誼啊。”

程欞:“……”

他幾乎憋到內傷,卻發現自己確實沒有辦法反駁慕韶光,因為對方說的都是實情,作為一個曾經同樣對唐郁漠視輕視,甚至欺壓過的人,他根本沒有資格和立場指責任何。

可心中多了些以往沒有的患得患失,到底不甘,程欞還是忍不住低聲道:“可你對他,比對我上心多了……”

那當然是因為他已經拿住了龍族的死穴,想要把殷詔夜給一舉攻克啊。

慕韶光沒空再跟程欞糾纏:“行吧,你要非得這麽想,就當我仰慕他,欽敬他,所以無論他怎麽對我我都無怨無悔,可以了吧——”

砰!

程欞甩手一個暴擊轟向殷詔夜,靈流繞過慕韶光,打在了距離殷詔夜半丈之外的地面上,打出了一個深坑來。

月色下,程欞臉色蒼白,失魂落魄,整個人仿佛要融化在銀色的光華裏,唯有那雙桀驁的雙眼中眸色深深,似愧悔深情,似酸妒不甘。

慕韶光站在殷詔夜前面,並沒有開口或者讓步的意思。

片刻之後,程欞用力一閉眼,轉身走了。

*

見程欞走了,慕韶光也立刻轉頭就走,回到了殷詔夜的身邊,低頭看了一眼。

他剛才特意把玄玉瓶放在了地上,這樣即便是殷詔夜在他註意不到的時候流了淚,玉瓶也能及時地將眼淚盛進去,可惜,此時慕韶光將瓶子拿起來看看,裏面還是空的。

他看著瓶子,殷詔夜看著他,突然問道:“程欞走了,你覺得心裏很失落?”

慕韶光將瓶子上下拋了拋,嘆息道:“你更讓我失落。”

他淡紅色的薄唇輕輕抿出一道極小的弧度,語氣仿佛戲謔,但眼底深處過分平靜的神情依舊將整幅面容顯得有些冰冷,看起來那樣的……遙遠而不可觸及。

這讓殷詔夜無端有些煩躁,配合著體內洶湧灼熱的□□,更添難耐。

他不禁冷笑了一聲:“你少給我在這裏裝模作樣。”

慕韶光把玩著手裏的瓶子,若有所思地沒有搭理他。

過了會,殷詔夜又自己開口:“從當初你主動找我佯裝示好開始就是計謀,你說要替我對付程欞,實際上不過是緩兵之計,穩住我這邊的行動,趁機將程欞從赤水盟帶回,又在我手下那裏救了他的生母和弟妹,你自己則進一步以貓形潛伏在我的身邊,趁我天劫時暗算於我……”

“如此種種,若說不是為他苦心籌謀,處處打算,只怕連傻子都不相信!”

殷詔夜越說躁意越甚,感覺自己好像快要燒著了,不禁更添怒火:“今天我大意被你算計,你要殺要剮盡管動手,我絕不皺眉半分,少用這種……這種卑鄙無恥的陰損手段!”

他與慕韶光掰扯這些事,一方面是覺得慕韶光這樣偏向程欞,自己心裏確實意難平,另一方面則想以此抵禦越來越強烈的情潮,可惜無濟於事。

殷詔夜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嗓子幾乎都啞的說不出話來了。

上一世,這樣的經歷,他也有過。

這方面的自制力對龍族來說原本就算是族系弱點,拜他那好父皇所賜,當時七情陣化出諸般世間極致色相,又有迷香淫/樂引發體內龍血躁動,也是幾乎把殷詔夜逼至絕境,可是他最後忍住了。

不光是強大的意志力告訴自己,一定要全神貫註對抗雷劫,熬過這一關,更是因為殷詔夜雖然不是什麽忠貞純潔之人,但秉性高傲,不容折辱,也絕不肯在這種情況下與那些低賤之人茍合。

他不能忍受自己的渴求掌握在別人的手裏。

可是這一回,他卻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似乎遇上了要命的克星。

——不是天劫,也不是七情陣,而是慕韶光。

這具軀體近在咫尺,平淡的眉眼,素白的衣裳,似笑非笑的可恨神情,漫不經心又略帶嘲諷的語氣……

原本應該讓他根本不屑一顧,但放在這個人身上,卻有種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致命的吸引力。

殷詔夜不禁想,真想把外面這層皮囊剝下來,好好看一看內裏究竟隱藏著什麽樣的秘密。

他想要知道,為什麽這一世,他的生命中會多出這麽一個人來?

這時,慕韶光低低笑了一聲,說道:“我殺你剮你做什麽?不是已經說了,我只想要你哭上一哭。”

殷詔夜:“你——”

“殷師兄是龍皇與鮫人公主之子,聽說也繼承了公主的血脈,落淚成珠,一滴淚可值千金,見到的人便能心願得償……”

殷詔夜目光中閃過一絲譏諷之色。

確實有這樣的傳言,但那都是無知凡人編造出來的神話了。

他們眼中的“神仙”呼風喚雨,無所不能,輕輕一擡手,就可以實現他們所有的妄念,殊不知在命運的洪流裏,誰都是苦苦掙紮,不堪一擊。

殷詔夜嘲道:“你信這種東西?”

“現在有所求的人是你呀。”

慕韶光微微俯身,隔著胸膛在殷詔夜的心口敲了兩下,悠閑道:“所以做個交易如何?只要你給我一滴淚,我便幫你解決目前的困境,無論你想毀陣渡劫,還是一度春宵,都可以做到。”

殷詔夜的額頭上滿是冷汗。

他這是明晃晃的脅迫和趁人之危。

但他瞧起來又那麽好看,眉眼帶笑,黑發如墨,自有一股從容帷幄,風流自得之態,仿若高天月,風中雪,孤冷、高貴、遙遠。

這種可望而不可及的縹緲感反倒更加重了侵犯的渴望,若有似無的誘惑被放大成急不可耐的粗暴念頭,偏生對面的人竟好像還一無所知。

他感到慕韶光那冷漠又挑釁的笑意好像是一片滲入心臟中的羽毛,隨著血液拂過周身,讓人又是暴躁又是急迫,只想搗爛他、撕碎他、占有他!

這就是欲/望,但只是七分欲,又多了三分情,一切就變得要命起來。

殷詔夜沖口而出:“給你一滴眼淚,你就解決我的欲/望……一言為定?”

他終於在慕韶光臉上看到了一閃而過的詫異之色,原來他也有意外的事情,這讓殷詔夜的心裏產生了一點詭異的滿足。

慕韶光沒有想到殷詔夜答應的那樣痛快,於是說道:“自當踐諾。”

“好!”

沈默片刻,殷詔夜忽然大笑起來,竟猛然翻身而起,欺進慕韶光的身邊,一把扼住了他的手腕,將慕韶光拽近自己,道:“給你!”

方才因為回靈咒的反噬作用,殷詔夜全身麻痹,幾乎不能動彈,但眼下憑著一股不知從何而生的意氣,竟讓他生生沖開了血脈中的阻滯,恢覆了行動能力。

慕韶光只感到殷詔夜的手心滾燙,幾乎如同烙鐵一樣,燒灼著自己手腕上的皮膚,緊接著,殷詔夜把慕韶光的手按在了他的眼角處。

他眼瞼微闔,一滴毫無溫度的冰冷淚珠落下,轉眼變成了明珠,掉進慕韶光的掌心裏。

來到魔域之後的第一滴眼淚,終於到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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