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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一簾風月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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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一簾風月閑

原本一年到頭, 洛邑的冬季最是繁華,各州郡刺史郡守以及屬國的使臣都往國都匯聚,又占著至日和卒日的彩頭, 平頭百姓也要過年, 雪地裏開花是慢吐蓮的爆竹,房檐上掩翠是紛蟠螭的燈, 再繁華也沒有。

如此張燈結彩慶賞佳節時候進宮謁見, 高低要有一番賞賜。

只是今年拜天子的朝臣打宮裏出來,臉上的笑都沒有太真心實意。

往年的賞賜金銀錢糧都有, 若是有功或格外博得聖上青眼,賞賜個把珍奇珠寶的也不是沒可能, 可是今年,宮中賞人卻只有清一色的丹藥。

什麽天王補心丹、至寶丹、萬寶丹、山海丹等等,黑不溜秋丹藥裝在錦玉匣子裏頭,臣子們叩拜聖恩還不算完,陛下興致勃勃, 還要讓你當面服下。

這還是好的, 實在不願意,含在舌頭底下轉頭吐出去便了,最頭疼三不五時叫陛下一個開懷給你拉到丹室裏去, 除穢焚香,丹爐的煙給熏蒸一大晌才放出宮。

倘若不巧, 哪個朝臣進棲蘭殿時陛下正在默寫丹方,那你少不得也要陪著謄默, 什麽《指玄篇》、《天隱子》, 黃公公親自給你鋪紙研磨,你還敢不寫?保管叫你寫得頭昏腦花, 出得宮來東南西北都分不清。

陛下還不消停,連吩咐少府晉胡粉、丹砂等丹材,內庫裏的支取用竭,便往民間高價征收,少府卿沈決焦頭爛額,直呼內帛已罄,連蔡司農都驚動兩回,要從賬上支錢糧給陛下購置丹材。

如此種種,是哪一方哪一派的朝臣都多少生出一些不滿,這檔口又出一件事兒,群臣趕緊忙不疊地上書進諫。

起因是建章營騎有一個中郎將,這日下衙打北臺出去經過龍泉觀,不知怎的馬頭一偏翻倒在地,不巧正正跌在龍泉觀轄的半頃藥田邊上,田中的靈草毀去一小半。此事稟到禦前,陛下勃然大怒,直斥責那中郎將狂悖失儀,要給他斬了。

嚴刑酷法,朝臣們之前多少都被塞過一嘴丹藥,如今可是有話說,不敢指摘國教,陛下量私刑,這項上說一說總是為人臣的本分罷?一個一個紛紛上書上表,說陛下呀咱們不能這樣啊,譚詡最為直接,說民間本來征收胡粉丹藥就苦不堪言,如今宮中也效此例,陛下不能屬任體恤賢臣,用道人之言,小過重罰,肆行無道。

無道,對皇帝來說是一個很重的罪名,且這個罪名不是旁人說來,而是帝師譚詡,陛下不情不願接受諫言,饒過那中郎將。

赦人的旨意從棲蘭殿傳出去這日,正碰著太仆韓少丞侍駕,李郁蕭望著出去傳旨的小黃門背影,跟殿中下首坐著的韓琰道:“你這親信如今在朕這處擔著責罰,總是要意志消沈,郁郁不得志,還望穆涵早下手啊。”

原來這個建章營騎的中郎將乃是韓琰人手,姓高,與韓琰私交很好,君臣聯合演一手,既給鴻都觀拾柴,也是給穆涵賣一個破綻,屬於是借題發揮。

李郁蕭還是念著此前在東稍殿議事時說的,使他們自己的人博得穆涵的信任,這法子在韓琰身上遲了,可是在旁人身上或許不遲,如今鉤子放出去,這少卿在禦前失了臉面,就有借口改投丞相府,只希望穆涵能夠乖乖咬鉤。

話說回來,李郁蕭看一眼韓琰。

他如今正生預備著騎射功夫技藝,只等著蔡然和沈馳岳那頭消息傳回來,這邊兒擂臺點將一開他就好上去奪擂,功夫講求一個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卻怎麽有閑暇往棲蘭殿來?一臉似乎是有話要說的樣子,卻陪著李郁蕭看一會子的書,又傳幾道政令,一直沒開口。

這時許是察覺李郁蕭探究的目光,韓琰輕咳一聲:“敢問陛下,前次在東稍殿,席間陛下與穆常侍頗為親近,嗯……”

李郁蕭瞅他,嗯啥?須知,韓琰不是個擅談風月的人,沒事兒不愛瞎打聽這些有的沒的。

但見他一臉夷猶,道:“常侍大人從前克己覆禮,從沒有如此性情外露的時候,如今倒不同以往。”

瞧一瞧他那副神色,李郁蕭並指朝他一點,避而不談笑道:“你最不愛往朕跟前湊,又學得有話不直說的扭捏做派,到底怎了?”

“陛下英明,”韓琰拱手,“確有一事。辟雍宮有一位杜博士年末致仕,原是要南下到升雲學宮游學,臨出發之際卻出現變故,說是在他隨身裝竹簡絲帛的書篋裏竟然起出來黃金萬兩。”

啊,李郁蕭想一想,辟雍宮博士,國有疑問,掌成問對,即便是天天往禦前召見得臉的博士,也不可能在任上攢下萬兩黃金,何況姓杜,李郁蕭是一點印象也沒有,或許是聽過經,但實在也不親近,辟雍宮最是個清水衙門,不靠賞賜哪有這等財路?

他問韓琰:“杜博士這黃金萬兩是何處而來?”

“啟稟陛下,”韓琰道,“杜大人才學淵博,在士子間頗有威信,蓋因他曾多次擔任司隸幾郡大中正的緣故。”

大中正,如此一說,李郁蕭就明白幾分。

這年頭入仕都要走九品中正,司隸的大中正,掌管國都及周遭郡縣的官員定品選拔,幾乎可說朝廷生源都要過他的手,誰要想進大晏的權力中樞誰就要和司隸中正敘交情,這裏頭可就有的油水可撈。

“那麽,難道是這位杜博士任中正期間私收賄賂麽?”李郁蕭問。

不知怎麽,韓琰又猶豫起來,李郁蕭不明所以,就跟著猶豫,他在猶豫韓琰為什麽專門來說這個杜博士?中正不看學識看門閥看財帛,這事兒,為什麽要磕磕絆絆說到自己跟前?李郁蕭一臉好奇:“怎麽,這杜博士是你家親眷?要為他說情?”

韓琰連連擺手,說徇私故事臣萬萬不敢,李郁蕭道:“那到底怎麽回事,你不要顧慮,一五一十說來。”

“諾,”韓琰好似終於下定決心,“因他身上有來路不明的財帛,恐怕他手底下定品的士子朝臣都要存疑,這裏頭就包含……”

李郁蕭心裏一頓,包含誰?

“包含,”韓琰幹巴巴地說,“包含穆常侍、裴仆射等。”

啊,吃瓜吃到自己家,若是當界的大中正品行有失,那這批官員會有何後果?定品恐怕存疑,那要怎麽辦?

忽然李郁蕭福至心靈,脫口而出:“存疑,倘若這份存疑連著罷官,為何才傳到朕耳中?”若是無甚後果,韓琰又為何拿出來說一嘴?“你到底為何磕磕巴巴?”

韓琰無法,起身單膝跪到階前:“陛下恕罪,常侍大人有言在先,不許臣等在陛下跟前胡說,只是臣覺得陛下或許應該聽一聽。”

什麽?穆庭霜說的?李郁蕭一瞬間,一股火氣直竄天靈蓋,想起來從前一起子糟心事,他心想穆庭霜,自己說話瞞三唬四就算了,現在更是要夥同著一幫人糊弄朕?豈有此理。

不過,李郁蕭又問:“他為何要瞞著朕?”

左右打量是怕他擔心怕他操心,可是,旁人的定品存疑就罷了,穆涵還能讓自家兒子吃這個牽連麽?

韓琰老老實實倒豆子:“若是定品有疑,恐怕要重新定品,入仕這些年的升遷錄狀恐都要不作數。按說以常侍大人和裴仆射的家世,總牽扯不到他們,可是杜博士的案子偏偏是丞相司直使人揭發首告。”

?!這就是說整件事情穆涵主導的?

李郁蕭心下一驚,他手指無意識曲起叩在案上:“你先起來,”又思索著問,“韓卿,你覺著穆涵只是單純看不慣有學之士投奔揚州,還是故意設計陷害杜博士,牽出蘿蔔帶出泥,要借機尋穆庭霜的不是。”

韓琰剛起來又跪下去,深深一拜:“依臣拙見,怕是後者。近日朝中……”

他又說幾句,李郁蕭聽了,說的俱是穆涵近來常常有意無意打壓常侍,與常侍交好的朝臣,今年年底丞相西曹掾給核定品第都無故低得很,聽聞連侯府中與常侍親近的書童也沒能幸免,叫發落出府貶為奴籍,雲雲。李郁蕭聽著聽著回過味兒,穆涵這是,這是在發難。

為什麽?從前只是疑心,只是試探,如今是付諸行動,李郁蕭不很明白,怎麽,是咱們的戲不好麽?為何穆涵對穆庭霜的疑心沒打消下去,反而變本加厲?

緊接著李郁蕭又思忖,不不,恐怕不只是疑心那麽簡單,穆庭霜到處捂嘴的行為成功引起他的懷疑,事情絕不簡單。

穆涵是個有城府的,表面上只是訓斥,是否內心裏已經棄用穆庭霜這一子?父子倆要徹底決裂?

怪不得、怪不得,李郁蕭恍悟,原來先頭穆涵往宮中送美貌的內侍是這個意思。穆涵,不是嫌他李郁蕭和自家兒子太過親近,或者說確實是嫌太親近。李郁蕭自知自己的戲已經唱砸,不僅沒消解穆涵對於穆庭霜的疑心,反而,甚至反而可能起反作用,惹得穆涵疑心坐實,如今裏外找穆庭霜的事。

只是,次一類先不提,李郁蕭一只手掌掩在袖子裏悄悄攥緊,滿心裏都只有穆庭霜又隱瞞他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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