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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悲莫悲兮生別離·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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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悲莫悲兮生別離·四

暗衛不明所以:“大檔頭說相爺暗中有令, 說皇帝的命‘生死由天’,卻不是叫咱們找著人便處置麽?”

穆庭霜深吸一口氣:“父親另有命令,因吩咐我速速進來與你等知道, 皇帝如今不能死。”腿上一打, 座下駿馬又快兩分。

這暗衛只當真是丞相命令有變,往裏高呼:“擋頭刀下留人!二公子來了!”

兩騎緊趕慢趕, 穆庭霜一言不發悶聲奔至殿門口, 門口守著兩名暗衛要行禮,他手一揮沒顧得上搭理,只覺喉頭一陣緊似一陣,甚至沒有下馬, 縱一匹神駿踏開殿門。

可是, 時光如逝朝露如晞,他還是遲了。他只看見小皇帝頸間一寸寒光,似乎並沒有深入多少,沒有什麽血跡透出來, 許是聽見呼喝, 執刃之人捅刺的動作停在半道上,驚訝地轉頭:“二公子?相爺有何指令?”說著就想拔出那柄三棱刃。

……穆庭霜的忡楞只有一瞬,厲聲喝道:“別動!”

飛速翻身下馬搶上前查看, 陛下歪在立柱邊上,似乎是昏睡過去, 脖頸受創也沒醒,穆庭霜不敢轉動三棱刃柄, 只傾身探近慢慢看一看傷口。

不, 不是沒有很深入,尖利的棱錐實實在在刺入寸許!穆庭霜屏著息顫著手探一探, 萬幸,沒有傷著陰陽博脈,偏開一寸,手再移到雪白一只鼻子尖,還有氣。

還有氣,穆庭霜猛然吐息,還有救!

“傳輦令!”穆庭霜高聲往外喝,這傷決計不能冒險騎馬,但凡顛簸一下。

先頭那暗衛急道:“相爺臨時更命,如今皇帝受傷,這可如何是好!”穆庭霜驀地擡眼,卻沒看他,只鎮靜吩咐暗衛頭領:“父親命我前來只有尋人的令,你且去問明。”

如此篤定,頭領原還在觀望自己刺出的那道傷口,似乎也很訝異居然沒傷著要害,可二公子發話,他抱拳領命:“諾!”又問,“那皇帝這傷?”

穆庭霜目光稍稍一斜,隱約望一眼引他進來那名暗衛目光又回轉,口中道:“你只是尋著陛下,當得首功。”

人是你找著的,你是有功之人,那這傷自然和你沒關系。暗衛規矩森嚴,守在殿門外頭那兩名並沒有進來,因此殿中就三個醒著的活人,這傷既然和你沒關系,那能和誰有關系?即便是和你沒關系,那又有誰會多嘴?

頭領極其知機,手上猝然而動,竟然是向先頭那名暗衛動手,那暗衛一驚還不及反應,腰間三棱刃被一把奪去!

“大檔頭你?!”他一句話沒說完,自己的看家兵刃叫搗進喉間,一命嗚呼。頭領利索拔刺,步伐穩手更穩,嘴上也分毫不亂:“此人戕害陛下龍體,罪在不赦,虧得二公子與屬下及時趕到。只是……”言語間還是問的陛下的傷。

一切都在轉瞬之間,只是料理完這一節,穆庭霜已經無心在此,小心翼翼把人捧在懷裏,又輕輕將陛下頭頸擡高,穩穩托在一臂。

“你們的規矩我不清楚,但想必等閑殲斃同僚想必不是小過錯。”

頭領略一思索:“自然。此人是在宮中尋人未歸,不知所蹤。”

穆庭霜一頷首:“你自遮掩便了,與我父圓過去便是,這處宮室我可保三日內無人踏足。”

意思是假稱人不見了,回頭再來收屍,三日內我給你兜底。頭領面上一喜,抱拳想稱謝,穆庭霜一擡手叫他住下,眼睛只一心一意盯著一處,汩汩冒血的那處。少一刻尚輦令趕著領步輦趕到,穆庭霜一把氅袍遮住陛下頭臉,合著將人挪到輦上,一行人飛也似的離開。

到棲蘭殿找岑田己,托著陛下坐在車中,穆庭霜只有這一個念頭,撫一撫胸口一枚玉璧強迫自己冷靜,再屏著氣看一看,又讓陛下往自己肩臂上挨一挨,靠得更穩妥。去找岑田己,至於來得及與否,至於傷勢有多重,他不敢想。

不,一定來得及,必定來得及。

冷不防眼風往懷中一錯,他一楞,他懷裏李郁蕭竟然張著眼睛。

“陛下?陛下醒著?”

“嗯,”李郁蕭多少有點氣聲,很虛弱但是不驚惶,“別擔心,朕瞄著他的兵刃,側著脖子避開要害的。”

穆庭霜一哽,不知該喜還是該怒:“陛下知道頸上的要害,難道還能知道我會在此刻前來?倘若我來晚一刻,”倘來晚一刻,穆庭霜簡直不敢想,“這一下偏了,他不會補刀麽?”

李郁蕭笑一笑,渾然不當回事的模樣:“那不會,左不過再假作驚醒拖延兩句,你總會來。朕數著日升日落,這是第四日,你該是回來的。”

他笑得真乃灑脫無羈,明珠樣的眼睛泛著狡黠的光,真是一如往昔的靈秀。

若是忽略他脖子上一柄利刃並一道血流的話。

穆庭霜不能忽略,那潺潺的血跡仿佛滴進眼睛,他眼眶迸紅:“陛下的篤信實在無常,篤信我能歸來,篤信我能尋到議室,卻不肯篤信我能襄助陛下此計,不肯提早告知臣。”

李郁蕭喘一口氣,沒答這句,問起旁的:“你爹追著阿荼沒有,対荊睢起疑心沒有。”

外頭輦令緊趕慢趕地催促,車內穆庭霜心中也如催,什麽關頭還要操心這些,是看不見自己的傷因此不當回事?他額上青筋耿耿,掀著嘴皮答道:“陛下一向擬得好讖語,穆涵対荊睢已經有十成十的疑心。汝南王殿下也平安,卻哪裏追得上,精銳都來尋陛下。”

這一言已帶上三分埋怨七分記恨,怨李郁蕭不顧自身安危,更恨他不提前拿出來商量。

卻沒心思體念他這一份輕怨淺恨,李郁蕭此時開始一陣一陣地發暈,總覺得頸間涼颼颼的哪裏漏風,手又不敢亂碰,稍稍捂一捂傷口又松開,卻難免沾得滿手鮮紅。

“陛下,”穆庭霜握一握他的手,“別亂碰。”

看一看這滿眼的鮮紅,穆庭霜終於閉一閉眼:“為何不告訴我。”聖躬安危,不可輕忽這話說過多少回,怎麽就是記不住。

李郁蕭手指尖兒是紅的,衣裳領子也漸漸變成紅的,便只襯得臉更白,嘴唇也白,他仰著這一身的紅紅白白向穆庭霜笑:“嗯,是該告訴。”

呼,穆庭霜將將籲出一口氣,卻聽他的好陛下接著道:“是朕差著些兒呢。此行倉促,沒料到穆涵竟然下此狠手,是朕錯估他的。你大約覺著朕廢物,還記得你說雪娘的話,放火倘把自己燒出個三長兩短,真是再、再廢物也沒有的。”

“臣沒有。”穆庭霜原本臉色黑沈,可見他聲音漸低氣息似乎也漸漸微弱,眼睛要闔起來,這些対錯也顧不上,“陛下,陛下別睡。”

“嗯,”李郁蕭嗬嗬喘一口氣,只覺每一次呼吸喉間都在發疼,而疼痛總是削減意志,他沒忍住流出兩句實話,“朕……我,我想過問你的,真的,可我幾次沒有開口……我……”

穆庭霜心頭一窒,什麽?卻顧不上,李郁蕭此刻看去分外痛苦,穆庭霜抓他的手指不住親吻,哄道:“好,我知道了,陛下原是要問的,不說了,陛下別睡,也別張著勁呼氣,慢慢地,即刻就到棲蘭殿,叫岑田己給陛下看看,好麽?”

好麽?

他的語氣惶急,再不見往日的成竹在胸,他眉宇間的擔憂也做不得假,他、他的吻落在指頭尖兒,燙得李郁蕭手上一顫。

意志愈發維系不住,李郁蕭夢囈一般開口:“還、還有招服鄧氏,是想問你的。扶餘怎麽辦,荊睢怎麽辦,是想問你的。就連金橘箋子畫什麽花樣,梅花畫衣繪多少枝子,原本都想問你的……還有……

“還有你哥哥,踏鞠場殿裏他……我氣得想搶他的劍把他斬了,可又擔心和你爹撕破臉壞大局,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我想問你的。可我見過羅美人,得知你又騙我……

“你又騙我。”太疼了,真的太疼,李郁蕭意志消解神志渙散,眼睛裏無意識氳出大顆大顆的淚,“我想告訴你的,我想的……

“可我,我怕。怕你又什麽事都瞞著我,又和什麽人達成什麽協約,又把我騙到什麽佛殿裏,你是為著我好的,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庭霜……

“我是想告訴你的,真的,我想的。”

他又嘟囔幾聲“疼”、“朕原本想的”雲雲,穆庭霜卻沒太聽得仔細。

車外軲轆轔轔,此外寂靜無聲,宮裏的路仿佛漫漫沒有盡頭。穆庭霜半邊身子僵住,胸膛隔著衣裳叫血跡浸透,手臂上也是濕的,是陛下的淚,順著面頰和鬢發蘸在他的袖口。

這一計,還有旁的很多話,陛下是想說的,但終究沒開口,是因為陛下偽飾麽?是因為陛下待人不誠麽?穆庭霜一遍又一遍在心中叩問,究竟是為何終究沒說呢?

他想起穆廣霖的荒唐事,他在棲蘭殿的寢殿窺見屏風後頭兩道影子,心念皆亂,後來才向陛下聽計。那時心裏隱約就不大順溜,依稀記得是恍悟到一些什麽,是什麽?是了,只是悟到他想要他,想要陛下的屏風只有他一人可鉆,想要陛下的腰只有他一人可丈,想要棲蘭殿的白梅只開不敗,想要他的小皇帝只看他一個人。

卻沒悟到這項,更要命的這一項。

恩情總可再尋,重修舊好。一品白梅香淡了,可只要時時點、夜夜燃,總能再次熱起來,一闕《素霜》生疏了,可只要日日彈、年年彈,總能再次習得熟。可是,信賴二字,信賴這兩個字,朱弦可續,芳時能回,信賴二字撕毀重來,要怎生書。

陛下,不是假意相待也不是為人不誠,陛下……只是怕疼。

他信過他的,深信不疑,是他,不知不覺間他將這信任肆意揮霍,“又騙到什麽佛殿”,原本就千鈞一發,終於在修慈寺那一日夜,陛下対他的信任終於摔得粉碎。

摔得疼了,他的陛下。原來,陛下說沒有怨你也沒有不怨,是這個意思,陛下不是怨只是疼,他一力帶來的疼。

宮裏的夜如晦,這夜色裏穆庭霜頭一回真正驚覺自己的錯處。

先前只知道多番欺瞞是他的錯,可千種機算萬般籌謀,他沒料到這錯處會帶來如此的後果。如今他知道了,他日因今日果,這就是後果,非要染血,非要生死一線,他才終於嘗到這後果。

一行人踏破夜色,到得棲蘭殿,車中穆庭霜先吩咐屏退宮人才抱著人下來,黃藥子乍一瞧見這情形,兩個人衣襟袖子上全是紅彤彤一片,立時驚得不知怎樣才好,還是岑田己,人給轉到榻上,仔仔細細查驗傷處,立即定下主意說要拔出來,黃藥子也通些醫理,慌著神說位置兇險,萬一破著陰陽博脈,不堪設想。

最後殿中兩人都瞧著穆庭霜,穆庭霜利落一點頭:“拔。”

黃藥子預備止血的草藥白帛,九針也叫燒熱預備齊全,又悄聲問穆庭霜是否要去更衣凈手,他緩緩一搖頭,只行至榻邊細細看著,黃藥子見狀,默默躬身退出去守門。

穆庭霜只端立榻邊看著,止血的白帛一疊一疊地呈進來,幾乎是一片剛剛糊上一瞬間就要換新的,岑田己又看一遍傷勢,回話說應當並無大礙,常侍大人請放心,穆庭霜嗯一聲。

並無大礙,一向不說準話的岑田己既如此說,那應當是沒有大礙。可花有朝開夕落人有旦夕禍福,倘若有意外,倘若有個三長兩短,穆庭霜心想,我當如何?

摸一摸濡濕的衣袖,他臉上兀自泛起笑影兒。

他的衣袖和血帶淚,血淚都不是他的,卻實實是他欠的,倘若陛下真有個三長兩短,也好,那他就先到宮外,拼著暗衛的三棱刃先將穆涵斬殺,而後便穿此身血衣陪著殉了便了。生不能同衾死同穴,倒告慰平生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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