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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握中有玄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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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握中有玄璧

卷三

振武九年九月。

雖說今年的至日祭禮還有月餘, 可也是該預備起來的時候。陛下舉孝道,致忠臣,跟太常卿商量, 說要帶著皇太後和仲父一齊上圜丘祭天。最後定下來卻只有陛下自己上去。

穆相請辭。也很好理解, 去年至日一祭惹出那麽大的風波,又是圜丘石臺被毀, 太常離奇殞命, 又是青陽門附近讖語現世,今年穆相的封地又不太平, 他還上去,豈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因此陛下又請一回, 穆相再辭, 陛下也就沒再強求,允他的推辭。

可耐人尋味的是,姜太後也拒絕出面。

月前某個時候宮中修慈寺不知出得什麽變故,宮裏人都諱莫如深, 只是多少嗅到風聲,棲蘭殿與長信宮的關系雪上加霜,又回到最初,太後見都不見陛下一面。

李荼聽經筵時悄摸問他皇兄:“皇兄, 這次又是為著什麽?母後怎又不理你了?是否與上回叫臣弟戍守棲蘭殿有關?”

他皇兄端坐案前,眼睛連餘風都沒分給他:“有一件事, 朕不肯聽她的話,旁的少打聽。”“皇兄, ”李荼譴責, “甚麽大事,母後年紀大了, 又是長輩,皇兄便順著她又能如何。”

“嘿,”李郁蕭手上書冊撂下,“奇也怪哉,朕也是你的長輩,怎麽不見你順著朕的話?”

李荼瞪他。最近汝南王殿下不肯順著陛下的一項,即是陛下要求每日多給經筵師傅交一篇策論。卻不只是汝南王殿下一人要交,陛下也交,但汝南王仍然很不樂意:“皇兄的論自然有蘭臺和尚書臺的大人幫著,臣弟又往哪尋人幫著?”

李郁蕭手一揮:“行,這是說你的那一幫伴讀不得力,行,全換了,給你選批新的。”

“皇兄!”李荼這下徹底叫踩著尾巴毛,“不許換!臣弟才處得熟些,尤其勒途,罷了,臣弟寫就是了一篇論而已,皇兄何故做張做致。”

李郁蕭叫黃藥子將自己那份課業呈上來,拍拍袖子起身:“荊勒途上回跑並州還沒被他爹打斷腿呢?”

李荼道皇兄可盼別人些好罷,又嘟囔幾句,仿佛是就知道拿捏臣弟雲雲,李郁蕭往外頭走,殿中學士跪拜行禮,他叫起,回首又沖自家弟弟道:“是啊,不拿捏你拿捏誰,你就好好在宮裏呆著吧,策論不寫夠三千篇,別想離宮半步。”

!三千篇,那得寫到何時去,李荼驚呆,一年三百六十日,那得寫小十年!李郁蕭卻只平平看他一眼,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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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也不必三千寫完,他只希望阿荼學得會心境沈穩,學得會喜怒不形於色。不必十年,轉過年阿荼虛歲就到十歲,外傅之年,許多事可直言相告,諸如皇兄是什麽事不聽太後的話,還有太後到底是誰,並你羅娘娘究竟是何身世,都是要告訴的。

朕可不是有些人,必然一個字也不瞞著。

……

這日宗正卿引著一人進宮,應陛下的召。

陛下如今少在棲蘭殿起居,倒在南臺承明殿的幾座偏殿呆得久,有時即便入寢安歇也是不回棲蘭殿的,今日也是一般,在承明殿西邊清涼臺召見宗正卿。

宗正卿進殿,他也是李氏皇族,按輩分是陛下的伯公,不過倒沒有自矜輩分,老老實實拜見行禮。

跟著他進殿的這名男子,卻十分形骸無拘,他身上無組綬也無玉笏,是個白衣,衣衫雖然齊整,可是人不很齊整,進來就沖上首天子撫掌大笑:“哎,見過陛下,陛下一瞧就是宗姐所生,生得我姜家人的鼻子!”

“姜公乘慎言,”宗正急忙攔他,又使他見拜,“天子面前休得無禮。”

聞聽此言,這名男子臉上的笑落一地,沖著宗正卿直瞪眼:“這是我甥子,他尚未說咱家半句不是,你這豎儒恁的多事。”他嚷完宗正還不罷休,又道,“可是看咱家只封在公乘?瞧不起人呢?”

瞧不起陛下的舅舅?宗正卿連稱不敢,沖李郁蕭拜稱恕罪。

李郁蕭好脾氣地笑笑:“伯公起來吧。你們一位是朕的伯公,一位是朕的堂舅,都是一家人,何必多禮。賜座。”

看樣子,詩禮簪纓的宗正卿大人是不想認這門親戚的。可是陛下想認。月前連下數道密旨,要往太後娘家的祖籍尋親戚故舊,直系手足想是沒有,底下費老鼻子力氣才找著這麽一位堂兄給送上來。公乘是什麽,雖說也在二十等爵之列,但只是“得乘公家之車也”,幾乎排在最末,家中也只有二十頃田的薄賜。

甚麽人家,陛下竟然也不嫌棄。宗正卿滿是腹誹地落座,方才陛下將他這位伯公擱在前頭,是給他臉面,他也承情,陪著沒言語。

李郁蕭真正沒有半點嫌棄的意思,和顏悅色地問:“朕瞧堂舅名諱上蒙下侖,一聽即是不世英才,急著想見一見。舅舅一路辛苦吧?”

“不辛苦不辛苦,”姜蒙侖往嘴巴裏灌一大口宮中的茶蜜,滿杯盡飲,袖口一抹,“甥兒特意遣來棚馬車,哎,十二匹雪蹄斑騅高頭並列!鄉中哪見過這等排場,十裏八鄉都跑來瞧熱鬧。”

宗正卿真是,沒見過比這還窮酸粗俗的親戚,眉頭皺得死緊,警告地看一眼太後這位堂兄,甥兒?管誰叫甥兒呢?即便是你姐姐太後娘娘也要稱一聲皇帝。

可是上首李郁蕭依然沒有介意的意思,笑著又問鄉裏種些什麽作物做些什麽活計,又道舅舅既然喜愛個馬匹,不如去太廄挑幾匹。

姜蒙侖大著嗓門直呼要得:“耍耍!還是甥兒大方!咱家老早就羨慕縣府督衛,如今好了,咱家有禦賜的馬匹了!”

“善,”李郁蕭又吩咐幾樣點心,嘴裏道,“宮中有一座踏鞠場,舅舅若喜歡這個,日日進來跑馬便了。”

那當然好,甥舅兩個相談甚歡,陛下留這位堂舅在洛邑久住,又賜下一堆東西,才叫好好送出去。少頃,宗正卿去而覆返,拜道:“臣鬥膽,雖則宗族欣欣方是孝悌之道,然姜公乘性乖劣,恐難全陛下孝悌之心,長居宮中,是禍非福。”

李郁蕭假作優柔道:“可太學師傅一直教導,君子不施其親,故舊無大故則不棄也,無求備於一人,朕又怎能對他一人責全求備呢?細細教導便是。”

“陛下,”宗正卿又進言,“姜公乘一人或無傷大雅,陛下或也可管束,可方才他言中的鄉裏親舊倘若全來投奔,可如何是好?”

李郁蕭面上露出深思之色,心裏直呼,如何是好?那可太好了啊,要不是穆涵一定有異議,他真想一氣兒把姜菀人的奇葩親戚都接來洛邑,就近封在司隸。

他打發宗正卿,立即到長信宮。

修慈寺之變之後,這是他第二回踏足長信宮,而上一回鬧得很不愉快,他放得一遛狠話,比跟穆庭霜嚷嚷的水莽還要狠,太後也沒有很慣著,不歡而散。

同上一回一般,長信宮裏的宮人如今都不能進主殿伺候,殿中侍奉的已經一律是女尼。為首的一名李郁蕭記得,法號好似叫凈音的,一力攔著聖駕不讓進,李郁蕭親切笑笑:“聽聞太後有位長姊,算來也是朕的姨母,不知如今可還安好。”

凈音神色變一變,不過一瞬就恢覆波瀾不驚:“阿彌陀佛,太後娘娘的親眷皆不在洛邑,陛下所問,貧尼不知。”

哦,不知啊,行。“好,”李郁蕭擡頭望一望殿門,“長信宮主殿一直未曾題匾,朕想著不若題‘來儀’二字,師傅以為如何?”

凈音終於悚然變色,頭也不回地進去通稟。

不一時太後叫進,李郁蕭優哉游哉地進殿,間或向上首太後關切道:“太後神色有異,可是鳳體欠安的緣故?來人,傳太醫令。”

“不必,”姜菀人臉色鐵青,“孤的身體孤自己心裏有數。”

李郁蕭身邊帶著黃藥子與韓琰,外男進北臺按說是不大合規矩,但如今陛下行事十分強勢,他說要如何便也無人攔著,竟漸漸有些一言九鼎的意思。他進殿既沒有行禮也沒有稱一聲“母後”,只略略頷首,又道:“可是朕,心裏沒數。去傳太醫令。”

聖旨揚聲往殿外傳去,外頭侍立的宮人稱諾領命,腳步漸遠,殿內落針可聞,一觸即發,姜菀人耐著性子:“陛下今日來到底何事,前兒在孤這處鬧得還不夠?又何必拿著似是而非的兩個字嚇唬凈音,不如敞快說話。”

李郁蕭沒搭話,嘴上道:“凈音師傅眼瞧是太後身邊最得力之人,朕嚇唬她做什麽。”他徑自往座上坐下,舒展一倚,“啊,今日朕還見過一個人。廣漢郡臼水縣有一鄉紳,祖上也是從龍之功,這一代封在公乘,名叫姜蒙侖,算來是太後的族兄。”

姜菀人神色戒備:“皇帝有話直說。”

李郁蕭打量她一眼,道:“蜀地雖則山靈水秀,可到底距離國都過於遙遠,族中親舊不能與太後盡訴親情。朕打算在司隸選一處封地,賜給姜公乘。”

族中都是些什麽德性,看姜菀人的臉色她也知道。從龍之功少說是封在侯爵,怎到得這一代只剩這麽一點微末家業,族中能有什麽爭氣的子弟。不爭氣,若只是臼水縣偏安一隅的沒落貴族,誰管你爭不爭氣,可一旦來到洛邑就大不相同,太後親族但凡惹了事,要誰擦屁股呢?

李郁蕭這哪是施恩,這簡直是丟給太後一個天大的、長久的麻煩。

您也分分心,好好管管這些,少盯著宮裏一畝三分地,少盯著朕。

果然太後也明白,也不上鉤:“陛下封賞不論功而唯親,禦史臺的大人們想必有話要說。”

“太後這話說得岔來,”李郁蕭臉上仍是微笑,“揚名顯親,孝之至也,朕倘若對太後親族不聞不問,那才真的是不孝,禦史臺才真的要勸諫朕。”

說是大封太後親族,原是一件喜事,可殿中氣氛凝滯,誰大氣都不敢出。僵持片刻,姜菀人冷道:“既然皇帝一意孤行。”不就是一二不肖後輩,還管不了麽。

誰知李郁蕭又道:“還有一件,宮中庶務繁雜,太後難免勞累,朕有意指派一名得力的,也替太後分分憂。”

這是要削長信宮管轄後宮之權。“誰。”太後粗聲粗氣。

“姜弗憂,”李郁蕭大大方方說出一個名字,“如今她封在縣主,協理內廷也不算僭越,她又與太後一向也親近,不如叫她來幫扶幫扶。”

這姑娘自從修慈寺之後消沈一段日子,前幾日來拜謝李郁蕭,李郁蕭便問她是否願意帶頭去跟太後打打擂臺,小姑娘咬咬牙允下來,左右宮中還有黃藥子、沈決等人,出不了大亂子,李郁蕭今日將拎出來說。

姜菀人目中直似火星噴濺:“休想!”

這時殿外內侍稟報:“陛下,太醫令到了。”

“甚好,”陛下面上忻悅不止,“快傳進來,這些庶務先擱一擱,太後鳳體要緊。朕近日聽漪蘭殿令來報,說羅氏生產之後落下些病,太後,她只得一子便遭此大罪,太後當年可是接連誕下朕與阿荼兩個,未知落下什麽病癥沒有,快叫太醫令好好瞧瞧。”

陛下面上越關懷備至,太後面上越難看。還落下什麽病癥沒有,呵,怕是病癥沒診出來,反而要診出來她一生未嫁,至今是個完璧之身。

姜菀人怨怫極了,咬牙切齒:“皇帝的事不許孤過問,宮中的事也不許孤過問?幹脆將孤逐出宮罷了!”

“不敢。太後,您還是在宮中好好兒頤養天年吧,”李郁蕭站起身告辭,忽然攸地轉身又道,“朕的事本就無須你過問。”

說清楚這句,天子領著儀駕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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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君子不施其親,……《誡伯禽書》

揚名顯親孝之至也。《訓子孫遺令》王祥(瑯琊王氏家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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