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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有恨難詢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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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有恨難詢佛

這日穆庭霜照例進來伴駕。還是循例撫琴, 給陛下的午憩安枕。

大約是午時剛過,榻上陛下睡得正熟,棲蘭殿的更漏一斛又空, 陛下榻旁的甘松香一爐又滿, 這時綺羅帳子微微一晃。穆庭霜看過去,是黃藥子悄悄探進一個腦袋。穆庭霜將遠山爐裏的香灰騰到香篆裏頭, 慢慢踱出殿。

“何事?”

黃藥子神色猶豫:“長信宮遞來一枚絲帛, 說是……單門給常侍大人瞧瞧。”說著奉上一小卷東西。

“予我?”穆庭霜接過,一下展開。

他掃過兩眼, 眉梢一跳,啪地掌心合攏, 將絲帛扣住。黃藥子有些擔憂:“這一向棲蘭殿與長信宮不睦, 從前是貌離神合,如今……”

穆庭霜神色如常:“如今如何?”他的目光要說不甚嚴厲,嘴裏也仿佛是不經意,“百善孝為先, 棲蘭殿與長信宮不和, 自然不是太後失慈的緣故,你明白麽?”

黃藥子一凜,自然不能是太後失慈, 因為陛下不能言生母之過!既不是太後失慈,那麽陛下與太後不睦, 是誰的過錯?那只能是陛下不孝!

“是奴婢妄言,常侍大人恕罪。”黃藥子左右瞧瞧, 又稟一事, 說的是先頭陛下與太後起的爭執。穆庭霜聽完,眉毛簡直不是跳一跳, 簡直是一溜煙地抽動不止,擡腳預備赴太後的約。

不過將將邁出去一步他又拐回來,問黃藥子:“陛下……當真如此對太後說?”

黃藥子稱是。

穆庭霜思量片刻,再度踏出一步。這時他的步子毫無凝滯,心想陛下這是快叫熬出心病,他心緒煩亂,乍喜乍憂,手中長信宮的信又催著似的,混亂中他想,不行,須下定決心,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或許是該糾錯軌行,將陛下引回正道。須想個法子。

……

又過幾日,穆相中間兒返朝述職,說是弘農郡的屯兵有異,吃餉和兵械與實際人頭對不上,明裏暗裏竟然是在問荊太尉的職責。因為弘農郡屬司隸轄地,而司隸兵馬是荊睢的職責。荊睢也不是個慫的,當即將兵伍名錄連帶一應賬冊呈到丞相兵曹案上,眼瞧是一丁點的罪過都不吃。

既不吃也不認,可說是十分強硬。

這檔口李郁蕭趁機推幾項閑政,又是要給司隸的官員加車馬祿,又是要給北臺行走的九卿下屬加茶水錢,還說蘭臺與尚書臺多謄寫庶務,徒費絲帛竹簡,叫換成廉價的紙張,還要給尚書臺的院子擴建。穆涵原本是要上心,看看陛下這又是鬧哪出,遂派手底下人探聽。

一探之下,原來啊陛下是嫌麒麟閣的藏書“不夠得趣”,重新命尚書臺纂新冊子。穆涵又叫來穆庭霜詢問,原來是夫人家裏那個不成器的內侄,叫和皇帝攪合到一處,興出的這起子閑事。

穆涵自認摸清來龍去脈,哈哈一笑,隨他。此一例內廷吃喝玩樂,俱是無足輕重,庭霜有一句話說得很是,兵權方是柱石,兵權方是根本,而末大必折,尾大不掉……如今的心腹,大患另有其人。

轉頭咱們丞相大人繼續日理萬機,河東、河南兩郡的兵巡完,又要巡河內的。好似在荊將軍治下,司隸沒一處太平似的。

……

棲蘭殿。

這日過午姜弗憂循例過來送東西,一卷經書,李郁蕭無奈叫擱下。姜弗憂往常是點卯似的,東西放下就走,今日卻少見地停留片刻,她小心翼翼地道:“陛下,奴婢近日聽見太後娘娘與幾位師傅議論,說是……陛下練的字,不應在穆娘子身上,實則是應在穆公子身上?”

李郁蕭心裏一跳,面上不露聲色:“朕心儀穆卿,宮中皆知,有何稀奇?”

姜弗憂跺一跺腳:“陛下!奴婢與陛下說認真的,陛下用在穆大人身上的心,卻不是裝的,這項太後娘娘已經知曉!”

太後娘娘已經知曉,那你來告訴朕這句?李郁蕭拿不住她是來提醒,還是幹脆是太後派來試探,只淡淡道:“太後轄管宮中事宜,有什麽是她不知曉的呢。”

姜弗憂瞧是覺著陛下多少不識好歹,嘴唇抿一抿,就要告退。

走到一半兒她又在殿門口露出一個腦袋:“太後娘娘的禪茶不貼脾胃,恐怕常侍大人克化不了。”

李郁蕭一驚,什麽意思?連忙把人叫回來細問,姜弗憂口中說出的消息叫他當即一陣暈眩。趕忙使黃藥子去詢問棲蘭殿外的內侍,說是早前見到穆常侍在殿外徘徊,也就片刻功夫。再遣人去宮門詢問,穆常侍果然在一刻鐘之前進宮!

今日長信宮的名剌遞到宣義侯府西側院,太後召穆常侍到修慈寺談經!甚麽禪茶……

李郁蕭吩咐擺駕修慈寺,黃藥子覷他神色,問是宣尚輦令還是宣韓少丞,即是宣步輦還是宣馬匹,李郁蕭一疊聲說宣馬,後來翻身上馬時,嘴唇都是抖的。

太後一向偏激狠戾,最初開誠布公時候就有所表露,說對付穆相“不如殺之”,羅笙生完孩子又說“不如死了便宜”,飲冰室大火又對穆庈雪說“孤殺了你”,李郁蕭回想她的言行,不用懷疑,她是真的會對穆庭霜下殺手!管你什麽要與穆相翻臉,管你什麽聲名後事,她一定,李郁蕭掌中緊握,她一定會不管不顧地下狠手。馬韁硌得李郁蕭手心發疼,可他好似沒有知覺,再次催馬。

後頭跟著幾騎,韓琰等人,還有姜弗憂,小姑娘沒看出來馬術很不錯,陪著一起趕到修慈寺。

一進來就覺著事出反常,宮苑門口守著兩名女尼,李郁蕭看是眼熟,似乎是太後身邊的人,兩名師傅肅容道:“佛家清凈地,閑雜人等不可妄入。”

楞是不放韓琰、黃藥子等人進去,李郁蕭心急如焚,遠遠兒可見修慈寺主殿四面門窗緊閉,一座牖戶殿竟然叫圍得密不透風,他快速吩咐韓琰一句,率先揮開人往裏闖。說也奇怪,師傅攔旁人,卻不攔他,他毫無阻礙地進去修慈寺。

門口韓琰得令,也不再留手,當即也要闖殿。女尼伸手來擋,原本他沒當回事,沒成想,攔他去路的這只手臂推之不動,竟然重似千鈞。韓琰驚訝擡眼,女尼眼中精光礪礪,手上一串念珠襲來,竟然勢如削金斷玉!韓琰自幼精習武藝,抽身拔劍,菩提木的念珠在劍鋒上一撞即碎,裏頭竟然迸出一捧白霧!

不好!他飛身掠開數丈,抽出手巾蒙上臉沖下屬們道:“小心有毒!”再擡頭看看門中陛下,已經奔至殿門,身邊只有那名太後身邊的侍女,雖則禦馬還行,但是能有什麽戰力,若有不測……

韓琰一面與守門的女尼對峙,一面與黃藥子打個眼色。去偏門看看,不過估計一般無二不得進,那麽就宣建章營騎護駕。

這頭修慈寺中,李郁蕭砰地一聲推開殿門,這處他下旨修建的寺廟,親自督建的這座寺廟,此刻香燭俱滅,昏暗沒有一絲兒光亮透進來,殿中空無一人。

他低聲詢問姜弗憂:“太後人呢?”

姜弗憂也是疑惑:“分明聽見太後娘娘說布置在此地,就是今日呀?”

李郁蕭身上一陣一陣泛冷,會不會,會不會是他來遲了……忽然他叫後殿門邊地上什麽東西吸引註意,他疾走過去,看清是一條素白的手巾。他彎腰拾起來,手上摩挲不止,在一個角上摸一摸,摸到一枚白梅枝子刺繡,枝椏間好似一個篆體的穆字。

再湊近嗅一嗅,嗯,是與棲蘭殿一般無二的幹松白梅。棲蘭殿的一條白手巾好端端揣在李郁蕭懷裏,那麽這一條……

這是穆庭霜隨身的東西!穆庭霜人呢?!李郁蕭奔上樓看看,不在二層小陽臺,想著這手巾在殿門口,那麽是發現不對從後殿門出去了?又速速出殿,宮苑門外頭傳來兵戈打鬥聲,他也顧不上,跑到東西偏殿看過,又挨個一間一間僧房和經堂推開查看。姜弗憂只得跟著,口中叫陛下慢著些。

沒有……沒有……究竟在哪?理智告訴他應當即刻出去,宣光祿卿護駕,再叫裴玄、譚師等進宮商議對策,準備妥當再去長信宮要人。

可一股巨大的恐慌漫天卷地:如果,如果太後已經動手呢?太後不講武德,不想什麽談判,直接下手,怎麽辦?要什麽人,你到時怕只能要來一具屍身。穆庭霜,穆庭霜,進宮已經一刻鐘,還在棲蘭殿外流連,是自知此行不善來見自己麽?那人現在在哪?

這時他推開偏殿一間配室。

這裏很奇怪,與修慈寺其餘宮室的布置都不同,他走進來看看,房中設著軟帳香爐,睡榻也不太像修行之人睡的地方,紅羅枕頭金絲錦,說是香閨也有人信。

等等,香爐?

姜弗憂跟著進來:“這處住的誰?哪有佛門清修住所這般布置?”

是啊,哪有……李郁蕭鼻尖一動,敏感地感知到什麽味道一閃而過,感覺不太妙,他匆匆想出去:“沒人,先出去——”

他話沒說完,說不清,像是猛然灌進一翁陳年的烈酒,也像是哪個冬日周末一氣兒睡到十二點,宿醉和超出慣常作息的睡眠時長會帶來相似的效果,醒來時太陽穴發麻,腦中混沌一片,幾乎分不清今夕何夕。

此刻李郁蕭就是這種感覺。他隱約察覺,今日這局旨在穆庭霜?不,醉翁之意不在酒,這局原本就是針對他。

可他頭暈目眩站穩都困難,倒退兩步抓住帳子,聽見門口響起一道腳步聲。隨後是吱呀兩聲,房門緊合,姜太後的聲音響起:“皇帝願者上鉤,怪不得哀家。皇帝看看,弗憂也是真心幫著皇帝,違背孤的意思給皇帝通風報信呢。如此忠君,皇帝就全了她的志向罷。”

姜弗憂也是暈乎,倚在孔雀羽的妝架上垂著腦袋,此時臉上現出驚恐的神色。

太後這是,何意?

李郁蕭撲到門邊:“母後三思,倘母後不開門,今日過後我們母子再無相見之日。”

願者上鉤,他是願者,房中這香……很厲害。李郁蕭腦中驚雷閃過,姜太後此計不是想殺穆庭霜,而是耐心告罄,一定要他和姜弗憂圓房。此番姜弗憂也是踩中圈套,太後往後只怕也要厭棄她,而知子莫若母,有這個前情,再有夫妻之實,太後篤定,他絕不會冷落姜弗憂,會留在身邊多加照拂。

如此一來,皇嗣總會有著落。

千言萬語,還是為著繼承人。李郁蕭渾身滾起來,只有胸口一點冰涼,那是他挑的玄霜玉璧,和裏頭的……

雖說是願者上鉤,可是,宮門守衛和棲蘭殿內侍又不會說謊。即便他們叫太後收買敢犯欺君之罪,修慈寺殿中的白梅手巾也不會說謊,穆庭霜不是隨意遺失貼身之物的莽撞人。李郁蕭幾番試圖說服自己均以失敗告終,特意到自己宮殿外頭轉悠一圈……今日這計,沒有穆庭霜配合,太後做不成。

穆庭霜。

這是親手促成好事,親手將他推到別人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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