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羅繞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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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羅繞青衣
翌日，君無憂好似沒有骨頭一樣靠在深海離木做的椅子上，斜著眼看阿谷給自己梳妝打扮。
“見個師父而已，搞這麽正式做啥嘛。你是嫌我這張臉不美？我給你換一個？”
說著嬌容一變，豎瞳幽綠，舌信輕吐，一條美人蛇在紅色衣裙裏扭動。阿谷險些將發簪插進光溜溜的蛇腦袋，伸出手往她頭上一拍
“給我變回來，你若是真的控制自如，怎會變了個有腿腳的蛇。”
那白蛇眨眨眼，低頭看了看自己沒有變完全的雙腿，對著阿谷呲了呲牙。
季長生坐在殿外園子裏，腳下是綿軟白雪，此時朝陽初上，雪上覆蓋一層粉金色，給他那張風華絕代卻有些蒼白的臉掛上些生氣。他拿著茶盞正慢慢啜飲。身後青衣女子緩緩走來，正是阿谷，她服了服身
“季先生，公主身體不適，恐怕今日無法學習，煩請先生明日再來。”
微風拂過，霧氣和不知名的花瓣擦過了季長生的臉，他隨意將墨色長發往身後撥了撥，女氣的動作他做起來卻有種風流的味道。季長生站起，修長的身形慢慢往阿谷的方向走了幾步，阿谷忍不住擡頭看了看他，他突然雙手做了個見禮
“在下季長生，見過君華公主。”
阿谷蹦跳兩下，身上的衣裙從青變紅，氣鼓鼓道
“哎呀，沒意思，山下那些人，每人能認出我變了個人，怎的在這神馭山上，一個都騙不到！”
季長生溫柔笑著
“公主傳承很厲害，在下也並非是通過外貌的破綻認出來的。”
“哦？那是什麽？”
無憂來了些興致，湊近了些，異香撲鼻，季長生笑容未變，話中卻帶了些調侃
“神馭山上的侍女都是訓練有素，確實未曾見過這般大膽會盯著陌生男子看的。”
無憂不以為忤，反而嘿嘿兩聲
“你長得好看呀，看到好看之人多看兩眼才值，不然虧得很。”
她一撩裙擺坐在了石凳上
“說吧，你能教我什麽？莫非你也會幻型？”
季長生搖頭，坐在她對面笑吟吟看著她
“傳承天賦很少有一樣的。公主這種傳承更是獨一無二，有記載的傳承天賦中也未曾聽說，倒是兩百年前曾有妖族修成幻術，叫做千面，與公主這個天賦有些相似，不過千面幻術只是欺騙人的眼睛，公主的天賦若強大後，可以完全變作這個人。”
無憂原以為仙帝請來先生不過是給她上次偷溜的懲罰，要多個人盯著她，不想這季長生確實對傳承有些了解的樣子，她忍不住繼續問
“那我要怎麽才能強大起來？”
季長生沒有說話，只是端著茶盞喝茶。無憂抓了抓腦袋，倒也不笨，她站起來，拍拍紅裙行了個禮
“師父別怪我剛才沒有禮貌，以後徒兒跟著你好好學便是。”
季長生這才放下茶盞，指了指身旁放的一個木匣子，無憂過去打開木匣，裏頭是一把古琴。她頓時有些頭大，天知道她最沒有耐心，小時候曾經和大姐一起學過，還沒坐上一刻鐘就感覺全身像有蟲子在咬，偷偷溜了出去，仙帝倒也不曾責罵，任由她逃學，如今看到這古琴，想起當初那如坐針氈的感覺，她頭皮有些麻
“不會吧師父，你要我練這個？”
季長生將古琴拿出來，對她笑笑，然後雙手撫上琴弦，琴音梵梵裊裊而出，如泣如訴，像一把小鉤子在心裏勾畫。琴聲裏偶爾還有金石相激之聲，讓人心猛地跳快了幾分。無憂覺得自己好像被拽進了一個很奇妙的世界，那裏白霧繚繞，到處都是美人，他們載歌載舞，有些美人舞得興起，竟飛至空中。
過了許久，無憂才從幻境中脫離出來，她喘了兩口氣，只覺得自己的臉上盡是濕濡，她抹了把臉，震驚道
“師父這是你的傳承天賦嗎？你竟能用古琴讓人致幻。”
季長生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也沒有問她看到了什麽，為何會淚流滿面，只是輕輕將古琴放到她面前
“來，我教你如何調音。”
大概是那幻境太讓人震撼，無憂沒有再拒絕，跟著季長生開始笨拙地撥弄琴弦。季長生是個很好的師父，無憂覺得當年若是他給自己上古琴課，她不會逃課的。不過一天時間，她就已經可以彈出幾個連續的音階。待阿谷端來飯食的時候，她才驚覺自己居然練了整整大半日，她吩咐阿谷取來兩套碗筷
“師父，和我一起吃吧。”
季長生搖頭，行禮準備離去，無憂突然覺得心裏有些莫名其妙的酸澀，不想他走
“師父你跟我一起吧，我總一個人吃飯，很想有人陪著。”
季長生黑眸一瞬不瞬盯著她，最終垂下，坐了下來。無憂開心起來拉著他介紹自己最愛吃的菜，紅色衣袖不時和青色衣衫相撞。
吃飽喝足後，無憂雙手捧著臉靠在石桌上看季長生慢悠悠地凈手，怎麽會有這樣好看的人呢？她想，不對，十一哥哥也很好看，可是他們又不太一樣。
季長生感受著對面女孩盯自己的目光，有些無奈
“盯著男人發呆可不是什麽好習慣。”
無憂點了點他面前的桌子
“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傳承天賦是什麽呢？是不是彈琴？叫什麽呀？”
季長生將帕子收起來
“時候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無憂撅著嘴嘟囔了聲“老古板”又接著問
“父親讓你來幫我學習如何將天賦變強，你卻教我彈琴是為何？”
季長生不答反問
“你覺得自己為何總是被熟悉的人看出破綻？”
無憂搖頭
“因為你變化的是相貌，而不是內心。妖族千面，幻化的最高境界便是連自己都覺得自己就是所幻化之人。天賦之強，強於內心而非表象。”
無憂似懂非懂
“你是說我扮他們扮得不像唄。那我模仿他們就行。”
季長生搖頭
“模仿只能欺騙一時，若想一直不被識破，就必須真的成為要幻化之人。”
“那你教我怎麽成為？”
“先彈琴。”
“一邊彈琴一邊教我。”
“先彈琴。”
……
無憂本以為季長生讓自己練琴只是要磨煉她的耐心，想不到他竟是認真要教授琴藝，這古琴一撥就是三月有餘。說來也怪，原本最沒耐心的她，對著季長生卻很難使出小性子，只要他用那種含笑的目光溫柔看著她，她就覺得自己再不好意思偷懶。
師父的手指好長好白啊，師父的發好黑好順滑啊。她常常看著師父示範指法，思緒就飄到了這些地方，季長生也不惱她分神，只是有些無奈淡笑，溫柔喚她
“公主，想什麽呢？”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師父叫自己公主的時候，像是在叫另外一個人，她想跟季長生說，叫我無憂，別喊我公主，可是卻開不了口。無憂想不通自己為什麽會這樣扭扭捏捏，她本是個有話直說，想做什麽就做的性子，可是如今莫名多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羞赧。
這日季長生離去，她被心中那點說不出口的心思煩擾得不行，索性跑到了神衛營，要見十一。神衛通傳後，出來了一個陌生男人，無憂詫異，隨即反應過來，這是新的十一。她竟有這麽長時間沒有來見十一哥哥了嗎？連他更了排序也不知道。還是說十一出事了。只有晉升或者死亡，排序才會變化。她沒忘記他成為十一的那天，渾身浴血，搖搖晃晃地向她走來，手中握著一束花，那是她最喜歡的紅色。
她急得扒開那人想要往裏走
“原先的十一去哪裏了？他還好嗎？”
“公主，屬下在這裏。”
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還沒等話音落下，她已經撲了過去，對著他上下其手，他被撲得眼睛微微睜大，但是身形卻穩，半步未動
“你有沒有受傷？一年前你才當了十一，你又去做什麽危險的任務了！你到底在急什麽！”
被無憂這一番操作弄了個大紅臉，他卻也沒有躲，任由兩只小手作亂，最後見她摸的地方實在是不像話，他才輕輕揪住她袖子
“沒有危險，沒有受傷，我現在是神衛九。”
無憂反抓他的手，扯著他往外走。到了一個無人的角落才怒氣沖沖地回頭
“你到底為何這麽拼命啊！無論你排第幾，於我都不會有什麽不同。十一哥哥叫習慣了，這下又要改。我說給你取個名字你又非不肯，問你叫什麽也不說，你就是個悶葫蘆。”
九伸手，似乎想安撫地拍拍她的頭，又縮了回去
“我是凡人，護不了你太久。無論我叫什麽，公主於我也不會有不同。”
無憂聽懂了他話中之意，想到他的壽數不到自己的一半，自己卻常常貪玩，幾個月不記得找他，只讓他一個人默默拼命。從小母親對自己一直客氣疏離，大姐端方嚴肅，二哥常年在外頭替父親辦事，很少回來。但是自從帶他回來，只要她孤單，總有人在等著她召喚，她可以對他撒嬌，讓他陪自己淘氣，不舒服不開心的時候總是賴著他陪自己，從十五到十三，從十三到十一，如今又是九，沒有變的不是她，一直是他。
“哥哥！”
無憂突然大哭，淚珠像是成串的瑪瑙往下掉，從來面不改色的九被嚇到了，哪怕是幾年前他當上十一，倒在她面前，也未曾見她流淚。他手忙腳亂替她擦拭淚水，卻越流越多，他咬咬牙，伸手攬住無憂將她輕輕拉進懷中抱著，輕拍她的後背
“我在，不哭。”
無憂哭得抽噎
“哥哥對不起，哥哥你會一直陪我吧！”
無憂一直喊他哥哥，可是總會帶著排序，用她的話說，別和自己的親二哥弄混了。這是她第一次直接喊他哥哥，他的手緊了緊，眼中一片溫柔
“哥哥，哥哥我不喜歡師父，我就喜歡哥哥好不好，我不要師父！”
九聞言，原本溫柔的眸色暗下來，卻依舊柔聲答
“好。”
一直纏著九又哭又說，第二天無憂醒來的時候只覺得全身無力，嗓子幹疼
“阿谷，我要喝水。”
阿谷端來了水，邊餵她喝邊說
“公主，仙後今日閉關結束。”
無憂從床上跳下來
“是了，算算日子是到了，快給我打扮一下，我要去見母親。”
她穿上裙子，猶豫了一下還是囑咐道
“幫我去和師父說一下，今日我不去練琴了。”
阿谷點頭，無憂松了口氣，想到那一襲青衣的筆挺身姿，心頭有種陌生的酸澀。
仙後殿不似其他宮殿那樣富麗堂皇，仙後喜靜，又不愛奢華，仙後殿裏布置簡單，沒有一點煙火氣。傳說仙後百年前出生後驗靈顯示身負傳承，但不知為何遲遲沒有顯露天賦，仙帝卻沒有嫌棄，力排眾議與仙後大婚，婚後兒女雙全，相敬如賓。仙後感念仙帝不棄，仍然對自己沒有覺醒的天賦耿耿於懷，因此每年都要花很長時間閉關領悟天賦。無憂只有在母親閉關結束的時候才能見到她，小時候曾經也吵著鬧著要母親，大了雖不再吵鬧，仍然對母親孺慕得緊。
仙後殿，仙後端坐在椅子上，一面把玩手中靈玉，一面聽著侍女白靈在匯報著這些時日發生的事情。當聽到仙帝為無憂公主找了個師父，她輕輕皺眉，正要說些什麽。一陣香風撲鼻，一個紅色身影像離弦之箭撲了過來。她兩手輕輕一抓，用巧勁給來人洩了力，隨即將人扶著站好。無憂跪趴在她膝蓋上，小臉在她懷中磨磨蹭蹭，好半天才擡頭不滿道
“母親好久不抱無憂了！閉關那麽長時間，我好想你啊。”
仙後摸摸她發頂，嘴角含笑
“無憂都十六了，大姑娘了，還要母親抱，可害臊。”
也不知哪一處戳中了無憂的心思，她沒像以往那樣反駁，竟然乖乖巧巧繼續趴回去左蹭右蹭。仙後有些稀奇
“半年不見，無憂竟像是長大不少，看來這先生請得不錯。”
無憂的臉騰的紅了，她下意識要反對，卻又不想說季長生不好，只能悶悶岔開話題
“母親你這次閉關結束，這段日子是不是可以陪陪我了。”
仙後有些歉意地搖頭
“我此次出關，是要處理些事，我要帶你大姐一同去一趟雲澤。”
無憂猛地擡頭，眼睛亮晶晶，似乎是知道她要說什麽，仙後接著說
“此次事務瑣碎繁雜，無暇顧你，你乖乖在宮裏著，我們回來會給你帶禮物。”
無憂有些喪氣，每次母親都只帶著大姐二哥，明明他們也只是大了她六七歲，她也很厲害啊，大家都把自己看做小孩子。然而她敢和父親撒嬌，卻不太敢違拗母親。
垂著頭從仙後殿走出來，她漫無目的閑逛著，這神馭山從小逛到大，就算是再大再美也看膩了，可是父親母親都不允許她出去。走著走著她發現自己居然來到了每日學琴的院子，頓了頓腳步還是走了進去，一日不來，竟有些想念，也不知是想念什麽。
折了一枝花，無憂將花瓣隨意撕扯。身後有人笑道
“這花如何得罪了公主，且說來聽聽，我為你出氣。”
季長生從懷中拿出錦帕，微微彎腰將帕子塞到無憂手中，示意她擦一擦手上的花汁。無憂怔怔地看著他，只覺得眼前人像是畫中仙，和她在幻境裏看到的那些美人不相上下。季長生看她呆楞楞的，只能牽起她的衣袖，輕輕為她擦拭雙手。
“有什麽不開心的？可否說來讓我聽聽？”
無憂如夢初醒，只覺得臉上一片火辣，她竟看一個男人看得呆住了，明明自己也見過那麽多美人。卻總在他跟前失態。像是要隱藏自己的心思，她轉過頭假裝生氣
“他們都覺得我是孩子，什麽都不讓我參與。”
季長生也不問他們是誰，只是淺笑
“為師也覺得你是孩子。”
無憂對著他發眼刀，季長生笑出聲，半晌才停下，控制住笑容，只是眼中笑意不減半分
“想讓大家覺得你長大了，就證明給大家看。機會總是自己把握的。”
無憂看著他的眼睛，那眼睛裏充滿了鼓勵和包容，她突然膽氣叢生，湊上去在季長生的臉上輕輕碰了一下。
季長生楞住，一向濃情如水的鳳眼微微睜開，眼中一貫的淡然和洞察不見了，有些怔忪，又有些覆雜。無憂並沒有看見他的神情，她只覺得自己的唇碰到了天底下最香最軟的花瓣，這花好似還有毒，她覺得自己的心快要炸開，快要站不住了，她跌跌撞撞跑進了殿內，沖回自己的房間，啪地將門關上，裹進了被子裏無聲大喊。
“我出息了出息了，我像那些山下戲裏頭那些女子一樣，我輕薄了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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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君無憂好似沒有骨頭一樣靠在深海離木做的椅子上，斜著眼看阿谷給自己梳妝打扮。
“見個師父而已，搞這麽正式做啥嘛。你是嫌我這張臉不美？我給你換一個？”
說著嬌容一變，豎瞳幽綠，舌信輕吐，一條美人蛇在紅色衣裙裏扭動。阿谷險些將發簪插進光溜溜的蛇腦袋，伸出手往她頭上一拍
“給我變回來，你若是真的控制自如，怎會變了個有腿腳的蛇。”
那白蛇眨眨眼，低頭看了看自己沒有變完全的雙腿，對著阿谷呲了呲牙。
季長生坐在殿外園子裏，腳下是綿軟白雪，此時朝陽初上，雪上覆蓋一層粉金色，給他那張風華絕代卻有些蒼白的臉掛上些生氣。他拿著茶盞正慢慢啜飲。身後青衣女子緩緩走來，正是阿谷，她服了服身
“季先生，公主身體不適，恐怕今日無法學習，煩請先生明日再來。”
微風拂過，霧氣和不知名的花瓣擦過了季長生的臉，他隨意將墨色長發往身後撥了撥，女氣的動作他做起來卻有種風流的味道。季長生站起，修長的身形慢慢往阿谷的方向走了幾步，阿谷忍不住擡頭看了看他，他突然雙手做了個見禮
“在下季長生，見過君華公主。”
阿谷蹦跳兩下，身上的衣裙從青變紅，氣鼓鼓道
“哎呀，沒意思，山下那些人，每人能認出我變了個人，怎的在這神馭山上，一個都騙不到！”
季長生溫柔笑著
“公主傳承很厲害，在下也並非是通過外貌的破綻認出來的。”
“哦？那是什麽？”
無憂來了些興致，湊近了些，異香撲鼻，季長生笑容未變，話中卻帶了些調侃
“神馭山上的侍女都是訓練有素，確實未曾見過這般大膽會盯著陌生男子看的。”
無憂不以為忤，反而嘿嘿兩聲
“你長得好看呀，看到好看之人多看兩眼才值，不然虧得很。”
她一撩裙擺坐在了石凳上
“說吧，你能教我什麽？莫非你也會幻型？”
季長生搖頭，坐在她對面笑吟吟看著她
“傳承天賦很少有一樣的。公主這種傳承更是獨一無二，有記載的傳承天賦中也未曾聽說，倒是兩百年前曾有妖族修成幻術，叫做千面，與公主這個天賦有些相似，不過千面幻術只是欺騙人的眼睛，公主的天賦若強大後，可以完全變作這個人。”
無憂原以為仙帝請來先生不過是給她上次偷溜的懲罰，要多個人盯著她，不想這季長生確實對傳承有些了解的樣子，她忍不住繼續問
“那我要怎麽才能強大起來？”
季長生沒有說話，只是端著茶盞喝茶。無憂抓了抓腦袋，倒也不笨，她站起來，拍拍紅裙行了個禮
“師父別怪我剛才沒有禮貌，以後徒兒跟著你好好學便是。”
季長生這才放下茶盞，指了指身旁放的一個木匣子，無憂過去打開木匣，裏頭是一把古琴。她頓時有些頭大，天知道她最沒有耐心，小時候曾經和大姐一起學過，還沒坐上一刻鐘就感覺全身像有蟲子在咬，偷偷溜了出去，仙帝倒也不曾責罵，任由她逃學，如今看到這古琴，想起當初那如坐針氈的感覺，她頭皮有些麻
“不會吧師父，你要我練這個？”
季長生將古琴拿出來，對她笑笑，然後雙手撫上琴弦，琴音梵梵裊裊而出，如泣如訴，像一把小鉤子在心裏勾畫。琴聲裏偶爾還有金石相激之聲，讓人心猛地跳快了幾分。無憂覺得自己好像被拽進了一個很奇妙的世界，那裏白霧繚繞，到處都是美人，他們載歌載舞，有些美人舞得興起，竟飛至空中。
過了許久，無憂才從幻境中脫離出來，她喘了兩口氣，只覺得自己的臉上盡是濕濡，她抹了把臉，震驚道
“師父這是你的傳承天賦嗎？你竟能用古琴讓人致幻。”
季長生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也沒有問她看到了什麽，為何會淚流滿面，只是輕輕將古琴放到她面前
“來，我教你如何調音。”
大概是那幻境太讓人震撼，無憂沒有再拒絕，跟著季長生開始笨拙地撥弄琴弦。季長生是個很好的師父，無憂覺得當年若是他給自己上古琴課，她不會逃課的。不過一天時間，她就已經可以彈出幾個連續的音階。待阿谷端來飯食的時候，她才驚覺自己居然練了整整大半日，她吩咐阿谷取來兩套碗筷
“師父，和我一起吃吧。”
季長生搖頭，行禮準備離去，無憂突然覺得心裏有些莫名其妙的酸澀，不想他走
“師父你跟我一起吧，我總一個人吃飯，很想有人陪著。”
季長生黑眸一瞬不瞬盯著她，最終垂下，坐了下來。無憂開心起來拉著他介紹自己最愛吃的菜，紅色衣袖不時和青色衣衫相撞。
吃飽喝足後，無憂雙手捧著臉靠在石桌上看季長生慢悠悠地凈手，怎麽會有這樣好看的人呢？她想，不對，十一哥哥也很好看，可是他們又不太一樣。
季長生感受著對面女孩盯自己的目光，有些無奈
“盯著男人發呆可不是什麽好習慣。”
無憂點了點他面前的桌子
“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傳承天賦是什麽呢？是不是彈琴？叫什麽呀？”
季長生將帕子收起來
“時候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無憂撅著嘴嘟囔了聲“老古板”又接著問
“父親讓你來幫我學習如何將天賦變強，你卻教我彈琴是為何？”
季長生不答反問
“你覺得自己為何總是被熟悉的人看出破綻？”
無憂搖頭
“因為你變化的是相貌，而不是內心。妖族千面，幻化的最高境界便是連自己都覺得自己就是所幻化之人。天賦之強，強於內心而非表象。”
無憂似懂非懂
“你是說我扮他們扮得不像唄。那我模仿他們就行。”
季長生搖頭
“模仿只能欺騙一時，若想一直不被識破，就必須真的成為要幻化之人。”
“那你教我怎麽成為？”
“先彈琴。”
“一邊彈琴一邊教我。”
“先彈琴。”
……
無憂本以為季長生讓自己練琴只是要磨煉她的耐心，想不到他竟是認真要教授琴藝，這古琴一撥就是三月有餘。說來也怪，原本最沒耐心的她，對著季長生卻很難使出小性子，只要他用那種含笑的目光溫柔看著她，她就覺得自己再不好意思偷懶。
師父的手指好長好白啊，師父的發好黑好順滑啊。她常常看著師父示範指法，思緒就飄到了這些地方，季長生也不惱她分神，只是有些無奈淡笑，溫柔喚她
“公主，想什麽呢？”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師父叫自己公主的時候，像是在叫另外一個人，她想跟季長生說，叫我無憂，別喊我公主，可是卻開不了口。無憂想不通自己為什麽會這樣扭扭捏捏，她本是個有話直說，想做什麽就做的性子，可是如今莫名多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羞赧。
這日季長生離去，她被心中那點說不出口的心思煩擾得不行，索性跑到了神衛營，要見十一。神衛通傳後，出來了一個陌生男人，無憂詫異，隨即反應過來，這是新的十一。她竟有這麽長時間沒有來見十一哥哥了嗎？連他更了排序也不知道。還是說十一出事了。只有晉升或者死亡，排序才會變化。她沒忘記他成為十一的那天，渾身浴血，搖搖晃晃地向她走來，手中握著一束花，那是她最喜歡的紅色。
她急得扒開那人想要往裏走
“原先的十一去哪裏了？他還好嗎？”
“公主，屬下在這裏。”
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還沒等話音落下，她已經撲了過去，對著他上下其手，他被撲得眼睛微微睜大，但是身形卻穩，半步未動
“你有沒有受傷？一年前你才當了十一，你又去做什麽危險的任務了！你到底在急什麽！”
被無憂這一番操作弄了個大紅臉，他卻也沒有躲，任由兩只小手作亂，最後見她摸的地方實在是不像話，他才輕輕揪住她袖子
“沒有危險，沒有受傷，我現在是神衛九。”
無憂反抓他的手，扯著他往外走。到了一個無人的角落才怒氣沖沖地回頭
“你到底為何這麽拼命啊！無論你排第幾，於我都不會有什麽不同。十一哥哥叫習慣了，這下又要改。我說給你取個名字你又非不肯，問你叫什麽也不說，你就是個悶葫蘆。”
九伸手，似乎想安撫地拍拍她的頭，又縮了回去
“我是凡人，護不了你太久。無論我叫什麽，公主於我也不會有不同。”
無憂聽懂了他話中之意，想到他的壽數不到自己的一半，自己卻常常貪玩，幾個月不記得找他，只讓他一個人默默拼命。從小母親對自己一直客氣疏離，大姐端方嚴肅，二哥常年在外頭替父親辦事，很少回來。但是自從帶他回來，只要她孤單，總有人在等著她召喚，她可以對他撒嬌，讓他陪自己淘氣，不舒服不開心的時候總是賴著他陪自己，從十五到十三，從十三到十一，如今又是九，沒有變的不是她，一直是他。
“哥哥！”
無憂突然大哭，淚珠像是成串的瑪瑙往下掉，從來面不改色的九被嚇到了，哪怕是幾年前他當上十一，倒在她面前，也未曾見她流淚。他手忙腳亂替她擦拭淚水，卻越流越多，他咬咬牙，伸手攬住無憂將她輕輕拉進懷中抱著，輕拍她的後背
“我在，不哭。”
無憂哭得抽噎
“哥哥對不起，哥哥你會一直陪我吧！”
無憂一直喊他哥哥，可是總會帶著排序，用她的話說，別和自己的親二哥弄混了。這是她第一次直接喊他哥哥，他的手緊了緊，眼中一片溫柔
“哥哥，哥哥我不喜歡師父，我就喜歡哥哥好不好，我不要師父！”
九聞言，原本溫柔的眸色暗下來，卻依舊柔聲答
“好。”
一直纏著九又哭又說，第二天無憂醒來的時候只覺得全身無力，嗓子幹疼
“阿谷，我要喝水。”
阿谷端來了水，邊餵她喝邊說
“公主，仙後今日閉關結束。”
無憂從床上跳下來
“是了，算算日子是到了，快給我打扮一下，我要去見母親。”
她穿上裙子，猶豫了一下還是囑咐道
“幫我去和師父說一下，今日我不去練琴了。”
阿谷點頭，無憂松了口氣，想到那一襲青衣的筆挺身姿，心頭有種陌生的酸澀。
仙後殿不似其他宮殿那樣富麗堂皇，仙後喜靜，又不愛奢華，仙後殿裏布置簡單，沒有一點煙火氣。傳說仙後百年前出生後驗靈顯示身負傳承，但不知為何遲遲沒有顯露天賦，仙帝卻沒有嫌棄，力排眾議與仙後大婚，婚後兒女雙全，相敬如賓。仙後感念仙帝不棄，仍然對自己沒有覺醒的天賦耿耿於懷，因此每年都要花很長時間閉關領悟天賦。無憂只有在母親閉關結束的時候才能見到她，小時候曾經也吵著鬧著要母親，大了雖不再吵鬧，仍然對母親孺慕得緊。
仙後殿，仙後端坐在椅子上，一面把玩手中靈玉，一面聽著侍女白靈在匯報著這些時日發生的事情。當聽到仙帝為無憂公主找了個師父，她輕輕皺眉，正要說些什麽。一陣香風撲鼻，一個紅色身影像離弦之箭撲了過來。她兩手輕輕一抓，用巧勁給來人洩了力，隨即將人扶著站好。無憂跪趴在她膝蓋上，小臉在她懷中磨磨蹭蹭，好半天才擡頭不滿道
“母親好久不抱無憂了！閉關那麽長時間，我好想你啊。”
仙後摸摸她發頂，嘴角含笑
“無憂都十六了，大姑娘了，還要母親抱，可害臊。”
也不知哪一處戳中了無憂的心思，她沒像以往那樣反駁，竟然乖乖巧巧繼續趴回去左蹭右蹭。仙後有些稀奇
“半年不見，無憂竟像是長大不少，看來這先生請得不錯。”
無憂的臉騰的紅了，她下意識要反對，卻又不想說季長生不好，只能悶悶岔開話題
“母親你這次閉關結束，這段日子是不是可以陪陪我了。”
仙後有些歉意地搖頭
“我此次出關，是要處理些事，我要帶你大姐一同去一趟雲澤。”
無憂猛地擡頭，眼睛亮晶晶，似乎是知道她要說什麽，仙後接著說
“此次事務瑣碎繁雜，無暇顧你，你乖乖在宮裏著，我們回來會給你帶禮物。”
無憂有些喪氣，每次母親都只帶著大姐二哥，明明他們也只是大了她六七歲，她也很厲害啊，大家都把自己看做小孩子。然而她敢和父親撒嬌，卻不太敢違拗母親。
垂著頭從仙後殿走出來，她漫無目的閑逛著，這神馭山從小逛到大，就算是再大再美也看膩了，可是父親母親都不允許她出去。走著走著她發現自己居然來到了每日學琴的院子，頓了頓腳步還是走了進去，一日不來，竟有些想念，也不知是想念什麽。
折了一枝花，無憂將花瓣隨意撕扯。身後有人笑道
“這花如何得罪了公主，且說來聽聽，我為你出氣。”
季長生從懷中拿出錦帕，微微彎腰將帕子塞到無憂手中，示意她擦一擦手上的花汁。無憂怔怔地看著他，只覺得眼前人像是畫中仙，和她在幻境裏看到的那些美人不相上下。季長生看她呆楞楞的，只能牽起她的衣袖，輕輕為她擦拭雙手。
“有什麽不開心的？可否說來讓我聽聽？”
無憂如夢初醒，只覺得臉上一片火辣，她竟看一個男人看得呆住了，明明自己也見過那麽多美人。卻總在他跟前失態。像是要隱藏自己的心思，她轉過頭假裝生氣
“他們都覺得我是孩子，什麽都不讓我參與。”
季長生也不問他們是誰，只是淺笑
“為師也覺得你是孩子。”
無憂對著他發眼刀，季長生笑出聲，半晌才停下，控制住笑容，只是眼中笑意不減半分
“想讓大家覺得你長大了，就證明給大家看。機會總是自己把握的。”
無憂看著他的眼睛，那眼睛裏充滿了鼓勵和包容，她突然膽氣叢生，湊上去在季長生的臉上輕輕碰了一下。
季長生楞住，一向濃情如水的鳳眼微微睜開，眼中一貫的淡然和洞察不見了，有些怔忪，又有些覆雜。無憂並沒有看見他的神情，她只覺得自己的唇碰到了天底下最香最軟的花瓣，這花好似還有毒，她覺得自己的心快要炸開，快要站不住了，她跌跌撞撞跑進了殿內，沖回自己的房間，啪地將門關上，裹進了被子裏無聲大喊。
“我出息了出息了，我像那些山下戲裏頭那些女子一樣，我輕薄了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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