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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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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青辰坐在幾前,望著燈盞一言不發。

屋子裏燒著地龍,墻角邊還燒著火盆,可她還是覺得冷。

牢獄裏是沒有這些的,眼下天寒地凍,他在獄裏還不知如何難熬。他有沒有厚衣穿,有沒有被子蓋,有沒有熱水喝,又會不會受刑……這些都不能想,一想,她的心就發疼。

青辰坐在這案幾前兩個時辰了,她很清楚她現在應該做的,不是胡思亂想,不是兀自哀痛,而是想辦法盡快把他救出來。

可她孤身一人,能做什麽呢。事情來得太突然,她一點準備都沒有,這案子又是當著滿朝文武的面陳奏的,把他下獄的人是至高無上的天子。

如何才能救他出來,她毫無頭緒,毫無章法,不知道她該怎麽做!

官至三品,又能如何!

心急、煩亂,她渾身緊張卻又有種無力感,每每強迫自己冷靜,逼自己寫對策,提起筆來卻一個字也寫不出。

手都已經凍僵了。

此時,有叩門聲響起。她有些急躁地對著門口道:“我說過了我不吃了,拿走吧。”

片刻後,門外那人才道:“是我。”

熟悉的聲音,跟人一樣清冷。

她自責地輕輕嘆了口氣,把筆擱下,走去開門。

陸慎雲站在門外,穿著黑袍黑披風,白色的毛皮圍領上,耳朵凍得紅紅的。他渾身上都落著雪,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

聽說京郊又出亂子了,快過年了,黃瑜又不在,他大約總得要四處奔忙。

“對不起,我不知道是你。”青辰帶著歉意看著他。

“有點晚了,我……”陸慎雲知道此時不該來,但還是忍不住擔心她,“你還沒歇下吧?”

青辰搖搖頭,側了下身,“還沒有,進來坐吧。”

他在屋外拂去了身上的雪,然後才提著一個盒子進了屋來。

“朝堂上的事我聽說了……怕你沒胃口,吃不下東西,帶了些糕點來。”他斟酌地開口。

那盒子被他放在桌子上,上面雕刻著精美的花紋。說完了,他用粗糙的手指打開食盒,仔細捧出幾碟糕點,擺到她面前。

幾碟糕點,做得很是小巧精致,仿佛是這灰暗冬天裏盛開的嬌艷花朵,像是特意做給女人吃的。

這些糕點還微微冒著熱氣,他家離得並不近,可以想見糕點出鍋後,一路上他是如何披風瀝雪,策馬狂奔。

青辰看了,心中微微發脹。

“這是梅香棗泥糕。”陸慎雲捧起其中一碟,從食盒中抽了備好的筷子,擱到碟邊一起遞給他,“兒時我不想吃飯,母親都會做給我吃。甜的,帶點酸,很開胃。”

青辰點點頭,伸出手去接。

“啪!”

只可惜她方才執筆時間太長,手凍僵了,碟子沒端好落了地,登時就碎了。幾塊棗糕本就是軟糯的東西,這一下,都摔散了。

“對不起,辜負了你的好意……”青辰慌忙道歉,彎下身子要去揀,卻被陸慎雲捉住了手腕。

“我來。”他很快蹲下身去,三兩下處理了地上的碎碗殘羹。

她默默看著,心裏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陸慎雲收拾完了,又將另一個碟子推到她面前,說:“碎了就碎了,還有其他的。來,嘗嘗這個。”

她夾起一塊嘗了一口,酥軟香甜,入口即化,舌尖上的味蕾總算還沒有被凍得麻木。

他的目光追著她執筷的手,“好吃嗎?”

“特別好吃……謝謝。”

他滿足地微微一笑。看到她杯子裏的茶少了,他又給她添了些熱的。

又吃了幾口,青辰就擱下筷子,“對不起,我有點飽了。”糕點還剩很多,可是她實在吃不下了。

“吃了就好。”陸慎雲不善言辭,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出了囿困於心的話,“是不是還想著今日朝堂上的事……在擔心他?”

她不想騙他,點了點頭,“今日朝堂上一片混亂。山東的那些糧食分明在徐延的糧倉裏,山東布政使張茅卻指認是老師貪汙,皇上就把他們都下了獄,責令三司會審。我聽說三法司大多是徐延的人,所以……”

燭光下,她的眸子很明亮,眼裏有著無盡的擔憂,瘦削的肩膀看著很是無助。說完了,她便端起他斟滿的茶杯,捧著暖手。

陸慎雲站起來,解下身後的披風,繞到她身後將披風覆到她的背上。然後,他沈默地站立了片刻,終是又忍不住伸出手,自她身後輕輕地擁了她一下。

青辰怔了一下,眨了眨眼,沒動。

“我來幫你。”他輕聲安慰,有些笨拙卻盡量輕柔,“你還有我。三法司也有我認識的人。”

燈火簇簇地燃燒著,他的懷抱很溫暖。

一時間,青辰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陸家是錦衣衛世家,侍奉了數任皇帝,在朝中一向中立,從不參與黨爭。他又是個獨來獨往的人,生性冷漠孤傲,不愛管閑事湊熱鬧。黃瑜也說過,朝中的是是非非他見得多了,所以對絕對的是非曲直沒有太多的執念,只恪盡職守,為國盡忠便罷了。

這件事,本來也與他沒有關系,她雖然需要任何人的幫助,但心裏總有個聲音在提醒自己,不能把他扯進來。

因為她可能還不起。

青辰剛想開口,陸慎雲卻松開了她,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口茶,道:“……不早了,我先走了。”

他雖然生性冷漠,但心也不是石頭做的。她為宋越難過的樣子,連接受他幫助都遲疑的樣子,他統統看不得。

陸慎雲踱步去了,沒有轉身,也沒有回頭。

青辰透過窗子看他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見了,她才恍然想起,他的披風還在自己身上。

幾天後,趙其然果然也被關進去了。宋越雖然把責任都攬到了自己身上,可徐延卻不依不饒,一口咬定趙其然是貪汙的從犯。

徐黨的人也不閑著,一方面處心積慮想幫徐延脫罪,一方面又大量參劾心學門人,試圖把朝堂的水攪得更加混濁,以蒙蔽聖聽,欺上瞞下。青辰是宋越的學生,又是正三品的大員,按說也是他們針對的頭幾號對象,只是因為她剛打雲南回來不久,似乎與宋越也扯不上太多關系,近些日子又被逐出了門派,大家也便先放下了她。

面對徐黨的攻擊,心學門人自然不甘坐以待斃,申辯、反駁,甚至是參劾徐黨的折子也一封封遞上去。這些日子,來自各方的折子雪片般湧入乾清宮,堆在了朱瑞的案頭。

朱瑞自然是不勝其煩,理也不是,不理也不是,索性又將一批人關了起來,一並審。

他的心情越來越差,晚上也依然睡得不好,不久之後就病倒了,連日的臥床不起。這下前朝後宮,掌權的人竟變成了鄭貴妃。宮裏的人向來見風使舵,會看臉色,一個個也都以她馬首是瞻。

太子朱祤洛十四歲,說小也不小了,說大,頭頂上又還有鄭貴妃這個母妃。他在後宮沒有生母撐腰,唯一的外戚顧家也被抄家了,現在父皇還生了病……可以說,他如今就是個毫無實權的儲君。因此,鄭貴妃把他囿在慈慶宮裏,除了文華殿的講學,哪兒也不讓他去,除了她指名的幾個老師,誰也不讓他見。

大明前朝後宮風雲動蕩,外面的世道也不好。天太冷,終是餓死凍死一批又一批百姓,白蓮教起義的消息還是一個個傳來,蜀王屯兵的跡象也越來越明顯。

所謂亂世,不過如此。

這些日子,除了要處理日常的公務外,青辰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為本不該待在牢獄裏的那些人四處奔走。

三司會審會如何審,她並不是很清楚,動用關系去救人,她更是沒有嘗試過。這會有心去救人,卻顯得毫無章法。

她找了藍嘆,找了顧少恒,找了翰林院的陳岸,工部的韓沅疏,還有以前當庶吉士時的同窗……總之能找的人她都找了。她盡可能去打聽牢獄裏的消息,打聽三法司裏收集證據的都是哪些人,打聽三個主審的背景和偏好。

穿著厚厚的衣服,踩著厚厚的雪,她裏裏外外,上上下下去跑。工部的臘梅,翰林院的松柏,千步廊檐下的冰柱……這個冬天,沒有什麽比這些更讓人熟悉。

“謝謝韓大人。”

“謝謝你,陳岸。”

“少恒,謝謝。”

這個冬天,她說的最多的兩個字就是謝謝。好像每一個謝字,都能為宋越多爭取一絲生機。

只求在牢裏面的他,不要生病,不要受刑,不要放棄。

……

三法司的三個主審,有兩個是徐黨,只有大理寺卿是中立的。

這一日,青辰散了值後便在他家門口等他。天快黑時,他的馬車才回到府門前,他一下車,她就上前去攔住了他。

“羅大人,抱歉耽誤大人一會兒,我有話想跟大人說。”

話音落,對方只道:“沈大人,羅某知道你今日是為了你的老師,羅某也敬佩你的才學和能力。但沈大人難道不知,三司會審期間,任何人都不得尋主審官說情,主審官也不宜與案子的任何一方人有來往,更不能徇私。抱歉,沈大人,恕不便詳談,羅某要先回府了。”

“等等!”她攔著他,吸了吸凍得快沒有知覺的鼻子,“您說的我都明白,我知道此時不該找您,我也知道羅大人您定不會徇私。可是大人,我此番來,就是想請您不要徇私,想請您一切只按大明律例,斷案、判案只看真憑實據。大人,難道您不覺得,我特意來跟您說這麽一句話,本身就是一件很悲哀的事嗎?”

他聽了,蹙了蹙眉。

青辰繼續道:“可如今的大明,已經亂了。不少人欺上瞞下,指鹿為馬,為了自己的利益還要逼良為娼,讓人棄善從惡。羅大人,我知道徐延樹大根深,權勢熏天,其他兩個主審都是他的人,大人您是唯一中立的一個,但想必此番多少也受了脅迫。我想跟大人您說的只是,秉公執法並不容易,還請大人您,堅守初心。”

細碎的雪花慢慢飄落,她的聲音微微顫抖。

“沈大人,你既知道此時不該來找我,難道就不怕因為替你的老師求情,而被牽連入獄嗎?”

“大人怕死嗎?”

“你不怕?”

“如果與你並肩作戰的所有人都死了,只餘你一人茍活,孤獨地承受著這世道的昏暗,大人還怕死嗎?”

那人沒有說話。

青辰繼續道:“我知道大人的為難。可大人你想,倘或徐延不除,你就會永遠受這種脅迫。冤枉了宋越,你也會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大人您在大理寺這麽多年了,從寺丞到寺正,再到少卿、卿,想必也受過徐黨的脅迫,做過不得以而為之的事吧?那麽多冤案、錯案的卷宗都還在您的官署裏靜靜地躺著,您迫於無奈而不能為這些人翻案。大人若相信我,我會努力爭取明年補入內閣,待入了內閣,我會向請示皇上重新審察大理寺受理的案子,到了那個時候,大人想翻的案自然就可以翻了……”

“如今還關在牢裏蒙冤的人,那些已故的含冤而去的人,他們的冤情昭雪,只系於大人您一念之間。”

兩人相對而立,沈默蔓延了好一會兒,那人才道:“就算我答應你。三司會審我也只占一席。”

“我明白。但只要有希望,哪怕只有一線,也不嫌少。多謝大人了!”

在得到了對方的首肯後,青辰連連鞠躬道謝,然後,才紅著鼻尖走了。

羅府檐下,大理寺卿看著她的背影,凝眉深思。

今日,她是第二個來找自己的人了。在她之前,還有一個從來也不管閑事的的陸慎雲。

陸慎雲是他看著長大的,動用兩家的交情來求他,一點也不像是陸慎雲會做的事。

日子一天天過,離年關越來越近了。

天依舊冷,京城的百姓每一日都以為天就要回暖了,下一天卻是更冷。

貪汙的案子,三法司按部就班地受理著,收集證據、尋找證人、錄口供……上上下下看著忙碌不已,可就是一直不開堂審理。

那張茅也不知是老了糊塗了,還是在裝瘋賣傻,說的話總是前後不一,三天兩頭就要翻一次供。這樣,三法司就更審不了。

大理寺卿雖有心幫宋越,可光是大理寺一個部門勤快也不頂用,刑部跟都察院根本不配合。好在,宋越等人是關在大理寺監裏,天氣冷,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讓他們過得舒服一些,暖和一些。

如此而已。

就在青辰四處奔忙的時候,徐斯臨也沒閑著,除了在為父親綢繆,也一直在打聽她的動向。

她為了宋越,他為了父親,兩個人的目的不相同,始終都會有沖突的一天。

徐斯臨坐在臨窗榻上,手裏捧著一冊根本看不下去的書,嘆了口氣。

雖然早已意識到這一點,可每每聽到探子報她又去找了誰,如何為宋越的事憂心,他就打心底嫉妒不已。

這麽冷的天,她應該呆在溫暖的屋裏,圍著皮氅,烤著火爐,做個養尊處優的夫人。她應該有舒適安逸的生活,有成群的下人侍候她,有對她癡心無悔的夫君疼愛她。她何必如此辛苦,為了那個人四處去奔走。

什麽時候,她才肯給他一個照顧她的機會。

如此思索著,又有親信來報:“公子,沈大人前幾日去找了大理寺的羅大人。”

徐斯臨聽了一時沈默。

又去奔走了,這回竟還直接找到了主審官。她難道不知道那是犯禁的,會連累她自己嗎?

“公子可有什麽吩咐?我們要不要先給那姓羅的一點顏色看看?”

“先不必了。”他想了想,道,“再看看吧。”

一方面,案子還沒有正式開審,一方面,他不想這麽快與她正面為敵。

三法司拖著案子的審理進度,是他授意的。他在觀察,觀察朱瑞的反應,也在等待,等待某個時機的成熟。父親被關在裏面,雖然並不好受,但是可以為他們爭取時間。

這些日子,陸續又有不少人被關了起來,有徐黨,也有心學門人。朝堂的水在他的授意下被攪得越來越混,可是朱瑞,卻好像一點也不關心案子審得怎麽樣。

這就意味著,他應該是已經下定了決心,不論審理結果如何,這一次都要放棄他們徐家了。

這是徐斯臨不願意看到,卻不得不面對的結果。所以現如今,他們只剩下一條路可以走。這也是當初徐延給徐家留的一條退路。

“四川來的人到了嗎?”他問。

“到了。已經在客棧裏住下了。”

“去備馬車吧,我去見他。”他吩咐道,“此事萬不能讓其他人知道。”

“是。”

是夜,徐斯臨便在客棧裏,與那四川來的人密談了一夜。

回到府邸時,天已經亮了。

他疲倦地脫衣上床,倒在床上,很快就睡著了。

半夢半醒間,卻是又夢到了青辰。

過年了。

大年三十之夜,沈府裏有些冷清。

青辰陪著父親用過了年夜飯,披了件披風,就到了院裏的小亭裏坐著。

這些日子,她馬不停蹄地奔走,與不同的人見面,探聽,收集證據,可奈何三法司根本不急。朱瑞病了,無暇過問,他們更是慢悠悠地來,臨近年節的幾天,幹脆什麽也不做了。

她一方面著急,另一方面又有些茫然,好像根本弄錯了方向,使不上勁。

三法司還有另外兩個主審,都是難啃的骨頭,她也沒想好要不要去見他們。他們是徐黨,與徐延是長久的利益同盟,有著根深蒂固的關系,她又憑什麽去說服他們呢?

太難了。

陸慎雲在家吃完了年夜飯,沒與家人們怎麽相處,就回到了自己的屋裏。

府裏很熱鬧,到處張燈結彩,貼了大紅的對聯和窗花,可他心裏就是喜慶不起來,有些悶悶的。

他的母親顧氏擔心他,便到了他屋裏去看他,只問他是不是有什麽不開心的事,他也搖搖頭。

顧氏道:“過兩天,年初三,咱們一起到謝家去拜年。這一次,是要正經議一議你與惠瑩的親事了。你年紀也著實不小了,不能再拖了。”

這不是陸慎雲想聽的話。只是大過年的,他也不想與母親爭執鬧得不愉快,便索性尋了個“朝中有事”的借口,去馬廄牽了馬,出去了。

大年三十的街道,冷冷清清的,昏暗,飄著雪。

他漫無目的地策馬前行,卻是渾然未覺地就到了青辰的府邸前。

小廝見是他,也沒有通報就請他進了。今年朝堂不太平,這一點大家多少都感覺得到。錦衣衛指揮使大年三十上門來,也就沒有什麽稀奇的了。

青辰呆呆地坐在亭子裏,望著雪,身後的披風根本沒怎麽覆著身子,早已被風吹得卷起。

身子能感覺的到冷,可她好像已經麻木了,麻木了,也就不想動,想幹脆像夢裏的那個人一樣,躺在雪地裏,一點點被雪埋沒也罷了。

又是一年新春。宋越卻是在牢獄裏。

想當年,什麽事都還沒有發生,他們可以兩個人彼此取暖。簡單,愉快,帶著心底最真實的好感和悸動。

感受幸福。

可現在呢……恍然間,她看到一個人打昏暗處走來,一瞬間失了神。

等看清了是陸慎雲,青辰微微闔了一下眼,輕輕一笑,“你來了。”

陸慎雲點點頭,撥了撥肩頭的雪,“……不想在家待著。”

“為什麽呢?”今天不是應該很熱鬧嗎?

“想你。”

“……”

“我今晚可以住在這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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