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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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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落,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了宋越的身上。

竊竊私語聲更甚。掌印太監黃珩大喊了一聲“肅靜”。

天子朱瑞靜默片刻,方開口道:“朕沒有聽清楚,宋閣老,你再說一遍。”

平日裏,朱瑞雖然偷懶怠政,可也不是個糊塗的人,階下這些臣子一個個都是什麽樣的人,他心裏還是有數的。尤其是內閣這幾個閣臣和六部九卿這些堂官,一個個都是他親自任命的,見天的在他眼皮子底下行事,他們是什麽樣的人,他如何不知?

宋越並非出身世家,家裏的人口簡單,他自己到現在也沒成婚,在京城更是孤家寡人一個。平日裏,他的重心都放在朝事上,除了公務也沒什麽其他愛好。

人一旦周圍的關系簡單,自己又沒有什麽不良嗜好,那就不會有太多的欲望,更不會為了欲望去鋌而走險。

這樣的人如何會貪汙?如果連宋越都貪汙,那他這大明朝早就連骨頭不剩了。

今日這局面倒是有點意思。

兩個閣老都說有事要奏,徐首輔還要搶先奏。作為一個慣貪,他參劾別人的罪名竟是貪汙?這兩個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

朱瑞只這樣大略一想,就覺得今日這事有些荒唐。可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徐延這首輔親自出馬參劾,顯然又不是鬧著玩的。

那這事,可就有點嚴重了。

朱瑞的眉毛又擰了擰。快過年了,好端端的鬧出這檔子事來,他的心情非常不好。胸口已經有團火悄悄燃起,恨不得燒了眼前這些大臣才好。

階下大多是不明就裏的人,看著這難得的一出戲,一時也不知今年到底怎麽了。兩個閣老私下多少有些齟齬,他們是知道的。

可這擺上明面來相爭,且還是你死我活的程度,這可是大明朝二十年來的頭一回。

“回皇上,臣方才說,臣有罪。”宋越微微頷首,又說了一遍。

數九寒天,今年冬天本就冷得很。青辰聽了,更是忍不住渾身發抖。

他這是在幹什麽?他不可能做這樣的事,為什麽要認罪?按《大明律》,貪汙八十兩就要被梟首,三百兩就得受淩遲,更何況是三十萬兩……

腦子裏不禁湧現他被捆住受刑的樣子,青辰只覺得胸口堵得緊,好像要喘不過氣來。雖然趙其然已經提醒過她,她隱隱猜到了會有什麽事發生,可它真的發生時,難受的心情還是超出了預料。

都察院左僉都禦史徐斯臨垂首站立,神情漠然。

今日這場上的局勢,他這些日子已是在心裏想象了很多回了,有過遲疑,有過糾結,最後想明白了。這過程定然是不美好的,但結局只能有一個。

徐延轉頭,看了宋越一眼。

他原以為他會震驚、緊張、想要立刻反駁,可是這一切他都沒有看到。在這個年輕的對手眼裏,只有平靜和從容。

他這麽輕易就認了罪,莫不是自己要栽贓他的消息,山東那邊走漏了風聲?

不過就算他提前知道了,也並不能改變什麽。他們做了充分的準備,人證物證俱全,諒他宋越再有能耐,此番也是回天乏術了。

徐延理了理思路,繼續道:“皇上,臣這有封折子,是山東布政使張茅遞上來的。其在折子中詳細記述了其與宋越合謀貪汙的過程,請皇上過目。”

“呈上來。”

朱瑞翻了翻那折子,越看眉頭擰得越緊,心裏憋的火氣越大。

好一個張茅,一封自首的折子,倒把自己的錯誤輕描淡寫一筆帶過,把責任都往宋越身上推,滿篇皆是宋越如何以上欺下,如何威逼利誘,他自己如何不得不從,做了以後如何寢食難安,最後楞說是自己如何醒悟,如何慚愧要自首。

看完了這折子,朱瑞雖然生氣張茅顯然一點誠心悔過之意都沒有,但與此同時,他對宋越的信任也有了些許動搖。

一個人沒做過壞事,不代表一輩子不會做壞事。

這折子裏關於他們如何貪汙、又如何商定糧食銷售、分贓等細節描述得如此詳盡,又不像是信口雌黃。難道這宋越了清官當了十幾年,到了如今才突然起了貪念?

“陛下,”將朱瑞表情的表情看在眼裏,徐延不禁勾了勾嘴角,“山東布政使張茅已在殿外候著了,臣懇請陛下,讓他進殿來陳情自首。”

朱瑞闔上奏章,丟到了禦案上,“帶進來吧。”

山東布政使張茅今年已經六十歲了,進了大殿便猛然一磕頭,哭得泣不成聲,老淚縱橫。

“臣愧對皇上,一念之差鑄成大錯,只因宋閣老位高權重,臣不敢不從。今日百官都在,臣願自首請罪……”

老頭不笨,知道自己哪怕是自首,那也還是要掉腦袋的。可這腦袋怎麽掉,卻是可以講究的。

山東糧食被截一事,他們這些利益鏈條頂端的人都知道了,很明顯,這檔子事是瞞不住了。宋越不是個能用利益收買的人,對於他來說,肅清吏治就是最大的利益。所以,把柄一旦落到了他的手裏,他們就只有死路一條。

擺在張茅面前的路有兩條,一條是等著宋越揭發他和徐延,一條是配合徐延參劾宋越,不管是哪一條,他大約都難逃一死。可兩種死法相比較,總還是得選對自己來說更好的那種。

徐延答應了他,只要他肯配合參劾宋越,徐延會盡最大的努力保他,若是保不住他一條命,也會保他家人此生衣食無憂。他今年六十歲了,剩下也沒幾年活頭了,與其被宋越參劾一無所有,倒莫如聽從徐延的,保家中的人此生無憂。

畢竟,在這朝中,徐延才是首輔。

聽那老頭說得聲情並茂,言辭鑿鑿,青辰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到了這個份上,他竟還不辯駁,也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為他說話。趙其然他們,到底是怎麽想的。難道就這樣任徐延指使人冤枉嗎?

徐斯臨看了她一眼。明亮的燭光落在她身上,瘦削的肩膀上緋袍泛著光,耳鬢的皮膚還是那麽白皙細膩,身側的手在微微顫抖。

她是在為宋越擔心吧?

兩年過去了,她被那人丟去了雲南,還是忘不了他嗎?

原以為她會因為時間而忘記,到底還是自己想得太簡單了。

宋越還是沒有說話,只靜靜地看著徐延和張茅一唱一和,配合得嚴絲合縫,不置可否。

張茅說了半天,終於說完了。朱瑞看了宋越一眼,又轉向張茅,“那六十萬石糧食如今在哪裏?”

張茅:“回皇上,那六十萬石糧食,宋閣老已盡數運到了京城,想必應該在閣老自己的糧倉裏。”

“皇上,”徐延補充道:“臣問訊了京城四門守門將士,前些日子,確實有大批糧食陸續運抵京城。有人看到,那些糧食都運到宋閣老的倉庫裏了。皇上不防派人去查查,那些糧食應該都還在。”

朱瑞面色沈沈,看著宋越,“你方才說你有罪。徐閣老與張茅說,可都屬實?糧食可在你的糧倉裏?”

“回陛下,”宋越鎮定道,“不在。那六十萬石糧食,並不在臣的糧倉裏。”

“那在哪裏?”

宋越看了徐延一眼,“……在徐閣老的倉庫和鋪子裏。”

徐延臉色倏地一變。

看盡六十多年朝堂風雲的一顆心,此刻慌張了起來。一時間,他恍然明白了宋越截那批糧食,將他自己至於被誣陷的危險境地的原因。

“什麽?”朱瑞這下有些糊塗了。

在場的人又是一片嘀咕,朝廷上的風向陡然一轉,大家都有點迷糊。

青辰捏緊的拳頭這才微微放松。而徐斯臨的心卻是被提了起來。

這個局面,是他所沒有想過的。他不由看了徐延一眼,徐延卻是一動不動,低頭沈思。

“半個月前,山東來了一封文書,是給徐閣老的。那日在內閣值房,臣誤看了閣老的這封文書。文書中說,山東今年夏糧豐收,可向朝廷繳納稅糧六十萬石。”宋越道,“可是後來,徐閣老報給朝廷的奏報卻言,山東省今年夏糧欠收,無糧可納。”

他說得不緊不慢,語調平和,“臣知情後便去找徐閣老問詢,徐閣老卻堅稱是臣看錯了,並無什麽報豐的文書。徐閣老還對臣言,不該言之事不可妄言,以免引火燒身。彼時臣並無真憑實據,是以也不敢向皇上回稟。”

朱瑞:“那那封報豐的文書在哪?”

宋越看著朱瑞搖搖頭,“臣只在內閣見過。”

徐延畢竟是縱橫朝廷數十年之人,此時仍能保持冷靜,“啟稟皇上,從未有過什麽報豐的文書。臣以為,宋越居心叵測,信口雌黃。”

“皇上。”宋越微微頷首道,“臣確實是無法提供那份文書,因為想來,這麽重要的東西,早已讓徐閣老收妥或是燒毀了。”

山東確實是豐收了,而徐延確實是謊報成了欠收。他坐在首輔的位置上,擁有巨大的權利,卻也同時承擔著巨大的風險。

只一封不存在的“真實”文書,就讓他有口難辯。

朱瑞揣摩著兩個人的話,一時也難辨孰真孰假,揮了下手,“宋閣老,你繼續說。”

“是。因所見與所聞不符,臣便派人到山東私下調查了此事。經過查證,這六十萬石糧食的去向正與徐閣老所言相差不大,確有是運到了京城。只是,那糧食並非運到了臣的倉庫裏,而是在徐閣老的糧倉裏。皇上不防派錦衣衛前去查看,一搜便知。”

陸慎雲今日不在朝中,朱瑞對身旁的秉筆太監黃珩道:“你親自去一趟錦衣衛,帶人去搜。”

徐延的臉色越來越沈。徐斯臨此時亦是不由緊張。

黃珩領命去了。朱瑞看回階下眾臣,“宋閣老,你的意思是,你沒有貪汙那六十萬石糧食。那對山東布政使張茅的證詞,你又怎麽解釋?”

宋越不緊不慢道:“臣以為,有的人做了虧心事,讓別人知道了,想要掩蓋,甚或是栽贓他人,以保全自己,倒也合乎情理。”

他並未指名道姓,但卻能讓在場所有人都聽得明白。

“至於張大人,臣倒是有一事,想問問張大人。”宋越繼續道,“張大人知道自己貪汙稅糧,是必死無疑了吧?無論是與誰合謀貪汙,張大人都是罪責難逃。可張大人你知不知道,有一項罪名,可比貪汙要大數倍,你知道是什麽嗎?”

張茅不明所以,“宋閣老言下之意是?”

“皇上,臣懇請先等黃公公回來,再行詳述。”

朱瑞點了點頭,“準。”

不一會兒,黃珩回來了。

自打他入殿,徐延的目光就一直追隨著他,雖然,他自己對結果並沒有抱太大希望。

徐家家大業大,在京城有很多鋪子和倉庫,有的租賃出去了,有的還擱置著。六十萬石糧食雖不少,可他這些鋪子和倉庫,裝下這些糧食那是綽綽有餘。

黃珩帶著錦衣衛,隨便去幾家他名下的鋪子,一搜就搜到了。未免天子心急,他便率先回宮回稟,錦衣衛則還在繼續搜徐延其他的鋪子和倉庫。

徐延是貪官,徐家多的是來歷不明或者不可言說的東西,府裏擱著值錢的,那些不怎麽值錢的就放在他名下的倉庫裏。那些沒有租出去的鋪子和倉庫,管理也很是松散,偶爾裝進些什麽,因為也都不是名貴之物,是以也不派人嚴加看管。

況且,因是這樣一個貪官家的家奴,看管之人打進府開始便被教導要銘記一個道理,那就是不該問的事情,絕對不要問。

所以這些糧食被半夜運進這些空倉庫和鋪子的時候,看管倉庫的人也沒怎麽過問。只看是貴妃那頭的熟人運來的,便也稀裏糊塗地收了。

徐延哪裏知道,昨夜一夜之間,那些原是在宋越倉庫裏擱著的糧食,竟全部跑到了他自己的倉庫裏。

“找到那批糧食了?”朱瑞問。

黃珩點了點頭,“是山東的大米。”

“可去看了宋閣老的倉庫?”

“回皇上,看了。沒有糧食。”

朱瑞臉色愈發不好,沈思片刻後道:“宋閣老,你接著方才的話,說完吧。”

“是。”宋越微微頷首,“臣以為,追究徐閣老為何要貪汙六十萬石糧食,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

他停了一下,不再往下說。

朱瑞:“是什麽,說。”

“是徐閣老如何要屯著這麽多的糧食。”宋越繼續道,“一個成年人一年吃的糧食,不到五石,六十萬石糧食,足可供十二萬人吃一年。徐閣老,你家有這麽多人口嗎?還是,徐閣老想要養這麽多人,可是有什麽目的?”

話音落,在場鴉雀無聲。

龍椅上的朱瑞登時打了個寒噤,想起鄭貴妃前些日子做的那個夢,還有道人來解出的那個字——反。

那張茅雖老,反應卻不慢,一個結實的腦袋,又往金鑾殿堅實的地板上磕去,“皇上,此事與微臣無關,微臣,微臣絕不知情……”

徐延是老臣,這麽多年在朱瑞身邊伺候,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所以,一條貪汙罪是搞不到他的。這一點宋越很清楚。

可是心懷不軌,意圖謀反就不同了。

這是每個君王的底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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