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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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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斯臨想,韓沅疏向來心懷百姓,一看是首輔大人的錢,想來放鞭炮慶賀都來不及,還要揉揉眼睛確定自己不是做夢,沒有理由不收下這筆錢。

話音落,韓沅疏的眼底閃過一絲詫異,唇瓣微張了下又合上。

又是沈青辰。

他擱下手中的筆,兩手搭在椅子上,從上到下打量徐斯臨。這個人出身自最顯赫的權貴之家,連皇子們都會對他禮讓三分,而沈青辰不過是一介普通的寒門士子,無權無勢,無依無靠,兩個人之間的關系竟然是他有所虧欠?

欠了什麽?

想著,他皺了皺眉頭。那個沈青辰,與次輔宋越走得近不說,竟連首輔的兒子都攀上了?

“韓大人。”徐斯臨見他不說話,開口道,“我知道韓大人心有疑惑。有的事情,請恕我不方便講。大人心懷百姓,這三千兩既能民於水火,大人還是不要考慮了吧。”

韓沅疏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銀票,說實話,他想要這銀票。徐家的錢財本來就搜刮自百姓,眼下用還於民,也是合情合理。

懷柔的汛期最早在三月,眼下已快到臘月了,一開春他們就得動工修堤,否則恐怕是真的來不及。沈青辰的修堤之策雖然是個好計策,只這樣的事他之前也沒有嘗試過,未必就一定能成功,假若不成功,要他眼睜睜看大水淹了百姓和農田,比要他死還難受。

現在這三千兩銀票一補上,過完年馬上就能開工了。

韓沅疏緊蹙著眉頭,一張俊臉嚴肅而淡漠,尖尖的下巴上好像突然冒出了一點點青須。

徐斯臨看出他在考慮,想了想又道:“大人,別再猶豫了。三千兩銀子也不是個小數目,大人若再不決定,只怕等我清醒過來就要改主意了。懷柔縣那麽多百姓的性命和農田,就握在大人您一人的手裏。大人可要三思。”

半晌靜默後,韓沅疏擡起頭,終於開口,“我答應你的條件。”

話音落,徐斯臨微微松了口氣。

他笑笑道:“我就知道大人事事皆以百姓為先。我也相信大人,不會忘了我的條件的。如此,在下就先告退了。”

韓沅疏一雙眼睛緊緊盯著眼前的人,那張臉顯然較進門時輕松了許多,明明是送出去三千兩,倒像比撿了三千兩還要高興。他有些看不懂。

既然是還債,哪有這般心甘情願甘之如飴的?

再反觀自己,收下了這三千兩,分明是可以為百姓分憂的,可自己的心裏倒莫名的不舒服,很覆雜。

眼看徐斯臨退到了門邊,正要揭簾退出去時,韓沅疏忽然張了口:“站住。”

徐斯臨一只手從簾子上收了回來,轉過身疑惑道,“大人可是還有什麽要吩咐?”

“把你的銀票拿走。”韓沅疏板著一張俊臉,冷漠道:“本官……改主意了。”說完這句話,他立時就覺得心裏輕快了一些。

這下倒換徐斯臨笑不出來了,一張臉上漸漸籠上了一層陰霾,漆黑的眸子瞬間變得冰寒,“大丈夫一言九鼎,韓大人既然已經答應我了,如何能出爾反爾?!”

韓沅疏對自己的反悔倒也不臊,理所當然道,“這是本官的號房,本官想怎麽樣,就怎麽樣。”

“為什麽?”徐斯臨心有不甘,微瞇著眼斜睨他。

“本官無須向你解釋。”韓沅疏直言道,“總之,這三千兩你收回去吧。你有心救助懷柔的百姓,本官代他們向你道聲謝。”

“我不需要誰向我道謝,我只要韓大人幫忙把功勞記在沈青辰的身上,好叫我還了我欠他的東西。”

“不必再說了。”韓沅疏低下頭,不再看他,“本官還有事要忙。拿著你的銀票,出去罷。”

徐斯臨的眉頭已是緊蹙,“韓大人……”

韓沅疏頭也不擡,語調疏冷,“我叫你滾出去。聽不懂嗎?”

片刻後,徐斯臨忿忿地掀起簾子,沈著一張臉出了門。

簾子“啪”地一下被甩到門框上,發出一聲悶響。

他早知韓沅疏的脾氣,但至今也沒有因為自己的身份擺過什麽架子,今天是他第一次對韓沅疏甩臉色。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訴韓沅疏,他徐斯臨很不痛快。

韓沅疏微微擡頭,斜睨著他的背影,過了一會兒才收回目光。

他其實不是個善變的人,只是自打同意收下銀票後,心裏就一直不舒服。一是因為銀子是徐家的,徐家的錢是怎麽來的大家都清楚的很,無非是搜刮百姓、貪墨國帑。叫他伸手拿徐家的錢,雖然是為了百姓,但他還是有一點不是滋味。

再有就是因為沈青辰。他搞不清楚沈青辰與徐斯臨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可剛才徐斯臨分明是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他韓沅疏好像是稀裏糊塗地幫人搭了個鵲橋,所以心裏也不是很痛快。

非常不痛快。

沒道理兩人暗通款曲,自己卻是被被利用的那個。

雖是心情如此,但韓沅疏依然是個理智的人,他再是不舒服,但堤壩始終要修。懷柔的百姓不是他心情的陪葬品。他之所以能最後拒絕了徐斯臨,那是因為沈青辰已經想出了修堤的法子。

他雖然從來沒有當沈青辰的面承認過他對這個法子的認可,可他對它懷有希望。

很大的希望。

如果他剛才收下了銀票,那不是給沈青辰功勞,那才是真正地抹殺了她的功勞。徐斯臨那小子還年輕,懂什麽。

徐斯臨是不懂,不懂韓沅疏為什麽變得這麽快。

忿忿地摔簾而出後,他走了幾步便不自覺地停在了檐下,看著滿院爛漫的臘梅和飄雪,凝眉深思。

三千兩銀票就擺在那裏,韓沅疏收下轉頭就可以去修堤,既完成了朝廷的差使,又對他心心念念的百姓有所交待,還不用他付出什麽,他憑什麽不願意?他早知道他性子急躁脾氣火爆,但沒聽說過他腦子不好使,這樣的好事憑空落到他頭上他竟還推拒,當真是腦子裏的堤壩欠修了,發了大水!

徐斯臨一肚子的不痛快,俊臉迎著風雪,眸子仿若臘月的寒潭。

他很少動用自己的身份來壓別人,到了工部更是沒有過。剛才見韓沅疏出爾反爾,他有一瞬真的很想搬出父親來,最後到底還是忍住了。

天邊細碎的雪花漸漸落下來,雪光籠著他半張俊逸而陰沈的臉,半晌,他扶著欄桿長長地嘆了口氣。

韓沅疏不肯要,這三千兩銀子,難道要直接給沈青辰嗎?

乾清宮裏,皇帝朱瑞沈著一張臉,殿內諸人也不敢開口說話,大家都在靜靜地等著韓沅疏。

不一會兒,韓沅疏就被兩個錦衣衛押進來了,直接被壓到了皇帝的腳邊,跪著。

徐斯臨剛走不久,他還在號房胡思亂想的時候,太監黃珩和錦衣衛就來了。一看到他們,他就知道是周世平搬弄了是非。

“韓大人。”朱瑞冷著臉,口吻中蘊含著怒意,“朕聽聞你脾氣火爆,素擅罵人,竟連朕的給事中都罵了。”

韓沅疏擡眼看了看大明天子,神情顯得很自如,沈靜回道:“臣沒有。”

周世平想要插話狡辯,卻被天子睨了一眼。他嚇得立刻垂下了頭。

“那懷柔的堤壩,你修好了嗎?”朱瑞自認是個明君,在罵人這種小節上與臣子計較,會失了風度。但是如果臣子玩忽職守,他就很有理由教育一番了。反正都是罵,挑個好理由罵就是。

“回皇上,臣沒有。”

朱瑞憋著火,卻也不想洩得這麽快,一點點逼著才好叫人更加難受一點,“怎麽還不修呢?是要朕親自來修嗎?”

韓沅疏平靜地望著天子,“回皇上,錢不夠。”

“錢不夠?”朱瑞瞟了首輔徐延一眼。

朝廷裏現在是徐延當家,錢不夠顯然是徐延的責任。每年收那麽多銀子,是貪了,是丟了,還是飛走了,只有他徐延最清楚。想到這裏,朱瑞心裏就更不痛快了,明知道他在貪,卻不能說他,因為他能幫自己看著朝廷。朱瑞心裏有點憋缺,悠著罵人的心情也沒有了。

只是話說到這個份上,他也不好不繼續問下去,沒好氣道:“修個堤壩要多少錢,內閣給了你多少,你且我來我聽聽,叫我看看夠是不夠。”

“回皇上,懷柔那堤壩已歷經十年,如今正是要大修的時候,內閣給了臣三千兩銀子,臣以為,還差一半。”

韓沅疏答得理直氣壯的,那意思分明就是說不能怪他,只是因為天子的拿不出錢來,想馬跑得快又不給馬吃草。朱瑞有些惱羞成怒,“錢多有錢多的修法,錢少有錢少的修法,你一個工部主事,管的就是這些事,不想想法子,竟拖了三個月才來告訴朕你缺錢?!”

韓沅疏天不怕地不怕,聽了這番話不由笑了,“皇上,堤壩只有一個修法,那就是好好修。錢不夠,就不能好好修。三個月前,內閣就知道臣缺錢。”

徐延沒有說話,這種場面,他見多了。很多事他與朱瑞早就心照不宣,朱瑞拿他沒辦法,他沒必要辯駁什麽。

朱瑞見韓沅疏還敢笑,一時越發氣急敗壞,“你……朕要你們這些人頂個屁用!錦衣衛,把他給朕拖到午門去,廷杖三十!”

大明朝的廷杖不是一般的打板子,用的木杖是特制的,上面包有鐵皮,鐵皮上還有數個倒勾。打人的時候,棍棒上的倒勾會把人連皮帶肉撕下一大塊來,多撕幾次皮肉就會變得稀爛。一般挨個十下廷杖,就會裹瘡吮血,二十下就會把人打殘,三十下基本就是下半生生活不能自理了。

話音落,乾清宮內一時顯得寂靜而肅冷。

寒冬臘月,別說是廷杖,脫了衣服在午門站一會兒,凍也能把人凍死了。

周世平聽了,樂得胳肢窩都在顫,只是攝於天子盛怒,只好夾緊了。

兩個錦衣衛立刻便進來拉人。

韓沅疏卻跪在地上不肯起來,不緊不慢道:“皇上要責罰臣,臣不敢有異議,只是工部主事一職換了旁人,要面對的還是同一個問題,堤壩還是要修的。不瞞皇上,臣已經有了三千兩修堤的法子,只是昨日才完善,還未來得及呈給內閣。”

朱瑞聽了眉頭一皺,手一揮屏去了錦衣衛。

古往今來,最大的事都是錢的事,有了錢什麽都好說,沒有錢什麽都難辦。

眼下修堤分明差了三千兩,這韓沅疏竟還真想出了計策?這樣說的話,那其他缺錢的難處,他是不是一並都可以解決了?

“說。”

“此計並非微臣所想,皇上還是請他親自來說吧。”

“誰?”

“翰林院庶常,沈青辰。”他一字一字清晰道。

朱瑞聽了在腦海中搜索了一下人,不是太確定,道:“即刻傳他覲見。”

與此同時,沈青辰還在工部看冊錄,熟悉各種土木事宜中所用木料、石料等的品種產地,以及不同規模的堤壩的工期和造價,還是想盡可能把有限的銀子都用在刀口上。

她還不知道徐斯臨揣了三千兩的銀票,此刻正在飄雪中徘徊,想著怎麽開口給她才不被拒絕。

老師宋越的話還在她耳邊,他鼓勵她專註於修堤事宜,安慰她人生有起伏,讓她不要為他擔心。點點滴滴的關懷,讓青辰更加想把這件事情做好。

如果她現階段還不能幫他,那她就努力做一個最優秀的學生,不給她的老師丟臉。

顧少恒看冊錄看得了,這會不知從哪裏摸出了冊話本,半壓在冊錄下,正津津有味地看著。

門口這時忽然來了人,是傳旨的公公到了,“宣,翰林院庶常沈青辰,進宮面聖——”

顧少恒一個激靈,幫把話本塞到了袖裏,“進宮面聖?青辰?”

庶常們雖是士人精英,可還不是正式的官員,當朝皇帝本來就是個懶散的人,哪有功夫見他們。屋裏有三個庶常,最有可能面聖的,實在不是沈青辰……

青辰楞了一下,進宮面聖?!

乾清宮外,沈青辰只見飛檐鬥拱氣勢恢宏,金色的琉璃瓦,朱紅大柱,殿外還有重重侍衛把守。提步上了石階,她只覺一顆心怦怦地跳得厲害。

被引入殿內後,遠遠地還看不清皇帝朱瑞的臉,便有太監提醒她下跪行禮。

沈青辰行了禮,只聽朱瑞道:“上前覲見。”

她往前走了幾步,餘光一掃,發現韓沅疏跪在地上。不過他的神色顯得很從容,背脊也挺得很直。一旁竟還站了個周世平!

她的心跳得越發快。

朱瑞打量著眼前的庶常,看了一會兒就想起來了。

他記得這個人。去年殿試的時候,他就覺得這人才華不俗,只不過因為沒有背景,便只賜了他第四名。後來他就再沒見過這些庶常。

眼下這庶常規規矩矩地站著,一張臉清透白皙,睫毛上落了一點點雪花,眼神澄澈而溫和。

有沒有才智還不知道,長相倒真是不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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