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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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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正午的陽光明亮而不燥熱,從隔扇透進了屋裏,將指揮使陸慎雲冷漠的俊臉照亮。

他身姿挺拔地站立著,一手按著繡春刀,織金飛魚服和玄色披風盡顯英姿,片刻後才緩緩張口問:“還知道什麽?”

“說是他跟徐斯臨爭得還挺激烈的,你那恩人後來就滾下去了,顧少恒用馬車將他送去了醫館。”黃瑜叫花生碎塞了牙縫,用舌尖舔了舔,“就這些,其他的不知道了……”

陸慎雲聽完,冷漠的臉上目光微動,薄唇微抿,腦子裏卻是立時湧入了沈青辰的模樣。

纖瘦的身材,弱不勝衣,眼若秋水,眉若春山,溫和清煦的氣質……他見過那個人緊張的樣子,鎮定的樣子,專註細致的樣子,就是無法想象他生氣慍怒的樣子,面對的,還是連自己也要避讓三分的潑天權貴。

因什麽而爭執,如何爭執,又是哪裏來的膽子,以及,摔殘了沒有。

這些問題叫陸慎雲半晌沒有出聲。黃瑜看著他沈思而愈發冰冷的臉,沾著花生皮的嘴角忍不住翹了一下,心道你以為你不出聲,我就看不出那個小庶常在你心中的分量?

若是阿貓阿狗,有什麽可想的。

黃瑜饒有趣味地觀察完兄弟的表情,忍不住就開口問:“你去不去啊,好歹救了你一命,你又利用了人家一次,正好有這麽個機會,你可以先還一點債啊。探望救命恩人,理所應該人之常情,叫人知道了那也是樁美談,不丟臉。”

“不去。”

幹脆地落下這兩個字,陸慎雲便提步往後堂去了,黑靴行步優雅如豹,只留下一個高大英挺的背影,叫黃瑜看了一顆花生卡在喉間。

這人身上的一股別扭勁兒,真是讓人看了著急,虧自己借口都幫他找好了。

人生苦短,何必這樣跟自己過不去呢。

黃瑜不知道,在他剛問出“陸大人要不要去看看他”時,很多的思量已經在陸慎雲心中都過了一遍。

在他慣有的冷漠帶著狠利的外表下,這些思量細致、周到,甚至帶著一點點柔軟。那一點點柔軟的名字叫作——對她不好。

在大明朝,官員們有很多錯誤可以犯,改了就好。但其中有一條卻是不能輕易觸碰的,它叫作文官結交武將,尤其是手握兵權的武將。

沈青辰現在雖然只是個庶常,但庶常又叫儲相。說白了,如果她不犯什麽大錯誤,不得罪什麽大人物,謹小慎微按步就班,亦不失機警靈敏,那以後還是很有希望穿一身緋袍,當上四品以上官員的。

但是官員的位置就那麽多,很多人都虎視眈眈地盯著,巴不得自己的競爭對手犯錯。

陸慎雲不像宋越,沒有對學生表關心、負責任的義務,他與沈青辰非親非故,他還比她高了那麽多級。如果他去探望她,那只能說明一件事,兩人的關系不一般。不管這背後是多麽正常,多麽符合情理的原因,只要是有心之人,總能將其善加利用。

正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雖說沈青辰現在只是一個庶吉士,還算不上什麽有頭臉的文官,但還沒散館就攀附武將,與皇帝親衛交情匪淺,眾口鑠金之下,她很容易就會成為一個心思不純、有結黨之心的人。會影響她的風評。

就算是這件事當前沒有被人恣意渲染,倘若她今後憑自己的本事升官了,也難保不會有人借題發揮發揮,說她憑的不是真本事,而是陸慎雲這一層人人艷羨的關系。這對她也不公平。

更糟糕的是,這會是一道永遠也抹不去的陰影。今後在仕途上,她若上升到了一定的位置,便一定會與人產生矛盾,這一點就會一直成為她被攻擊的軟肋。因為沒有哪個皇帝會喜歡一個手握大權的文官與自己的親衛來往過密……

除此之外,因為那封密信,陸慎雲已與徐黨多少有了些嫌隙。若讓他們知道他與沈青辰走得近,那就會讓她過早地進入徐黨的視野,事情也就更覆雜了。

一次簡單的探望,其實不僅僅是探望,在這雲波詭譎的朝堂,處處是陷阱。

他不能讓她落入陷阱。

庭院內,荼蘼早過,花都敗盡了。草木雖有陽光沐浴著,依然遮掩不住蕭瑟之意。

陸慎雲回到了歇息的屋子,解了披風和麂皮護腕,隨手扔在扶手椅上,對著窗外沈默不語。

這個人情,卻是不好還的。

他與那個人之間,始終有著一道天然的隔閡。

兩日後,打南邊送來的幾個樟木箱子被擡進了宋府。

宋越啟了箱子,裏面是幾件冬衣,一些鞋襪,還有家鄉的熏肉、臘鴨等等,都是他的父母托人送過來的。

宋越身為閣老,按說這些吃穿一點也不缺,這些東西卻是每年都會送來,沈甸甸的,帶著父母的思念和關愛。

在這些東西送到之前,他就已經收到了父母的信,信上的字跡不同,竟是母親與父親二人合寫的。

母親依然囑咐他照顧好自己,不要太操勞傷了身子,夜裏要早些休息,膳食也要吃得滋補一些,叮囑完後,便是千言萬語化作一句話:吾不敢向上天許吾兒平安,只因兒身上背負了更多人的平安,只祈願吾兒抱負得償,不負此生。

父親的話倒是沒有他母親那麽感性,只寥寥數字,仍是他以往深情不露的風格:

吾兒莫忘,身後有家。

宋越輕輕摸了摸那幾件冬袍,一時心緒暗暗起伏。燭光搖曳,照得他的五官清冷而秀澈,如琢如磨。

這二位恩人,雖不是親生父母,勝似親生父母。當年一案,數人身倒血泊之中,他的至親也不例外,宋知府和夫人便瞞著眾人,收養了他這個“罪臣”之子。

這是一段往事,也是一個秘密,卻不幸被周世平知道了。

自此便成了一個陰魂不散的夢魘。

沈青辰的腳傷好得差不多了,結束了修養,回到翰林院。

同窗們見她來了,大家都關切地問安,顧少恒自是首當其沖,還為她清了道。

徐斯臨乍見沈青辰,便想起那日的觸感,心中的感覺略有些覆雜,有見她安然無恙歸來的釋懷,也有久候之人終得見面的滿足,更有一種即將要面對真相的躁動難安。

種種感觸表現在臉上,便是眉眼依然俊逸,神情覆雜,眼眸幽幽的,卻是有些虛意。

沈青辰路過他身邊時,與他四相接,深望片刻後,他倒是先看向了一側。

她的目光平和坦蕩,倒顯得他有些不自然了。

下午放了堂,庶吉士們陸陸續續走了。

沈青辰把顧少恒留了下來,問他這兩天都學了什麽,自己要補些筆記。顧少恒自是高興,很有耐心地給她講。

才講了沒多久,徐斯臨便開始清場,走到他們面前拍了下顧少恒的肩膀,“你先到外面去,我有話跟她說。”

顧少恒一臉莫名其妙,老大不願意道:“有話你只管說便是,有什麽不能叫我聽的。青辰的事便是我的事,況且我還得跟他將課業,一刻也耽擱不得。”

“少恒。”沈青辰擱下筆看他,溫和道,“你且先出去等我吧,稍後我再尋你,可好?”

她知道徐斯臨想說的是什麽,這種事情總歸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既然他已起了疑心,要跟她攤牌,那便是避無可避了。

見沈青辰開了口,顧少恒心裏雖不樂意,但身體還是很順從地站了起來,“那好吧,我就在外面等你,若有什麽事,你只大聲喊我便是。”說著,他看了徐斯臨一眼,“不會再讓陰險小人欺負了你的。”

徐斯臨聽了這番話,卻是面無表情,心中一點波瀾也沒有。他在乎的,早就不是別人了。

青辰點了點頭,“好。”

待顧少恒出了門,安靜的堂內便只剩了兩人。徐斯臨面對著沈青辰坐下,片刻靜默後,終是四目相對。

“抱歉。”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凝視她的幽幽黑眸仿若是凍住的,下瞼依然有一點點眼白。

青辰怔了一下。

“那日抓了你的手,害你滾下了樓梯……也沒有拉住你。有心或是無心,你自去辨認,也不必我多言。”他的語調淡淡的,眉眼依然有些冷漠不羈,不過在目光裏能捕捉到一絲真誠。

青辰睫毛動了動,輕聲道:“那日我喝了酒,妄議你的出身,我也有不是。”

徐斯臨點點頭,忽而問道:“你是女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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